?陳曉卿
肖同慶老師走了。
去年底,CCTV籌辦“社法”頻道,肖博士被頭一個點將,離開了我們《見證》略顯荒蕪的小院,坐到長安街邊有落地玻璃窗的寫字樓裏。“靠,海景房。”電話裏肖博士不無得意地説:“每天可以看到海淀區的風景呢。”我們的辦公室一下空了很多,尤其是當“三缺一”的時候,我們都會對著天空喊,肖博士,你在哪?天空回答,他剛離去,他剛離去……
肖博士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專業攻讀比較文學。分配到電視臺的時候,同學們都認為他的選擇有點不可思議,切!電視臺那種沒文化的地方。沒想到現在,肖博士又從電視臺稍有一點兒文化的文化專題部去了專整色情兇殺暴力的法制頻道。和他認識的六七年裏,我是看著他怎樣一步一步走向“墮落”的。
剛剛成為同事的時候,博士生在電視臺還是“一類保護動物”,非常稀少。剛來辦公室的時候,大家都要打聽打聽,哪個是新來的博士。有人就在旁邊介紹,就是那個帶著黑邊眼鏡腰圍一尺七的傢伙。那時的肖博士在這群電視藍領中,領子顯得那麼白,那麼另類,那麼翹楚,那麼卓爾不群。當時的紀錄片室主任魏斌同志很頭疼博士的工作安排問題,生怕屈了他的才。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肖博士一直處於斷斷續續的待業狀態,後來有一次單位同事過年聚會,肖博士喝醉了,躺在沙發上想寫詩,他閉著眼睛高喊:“Give me a pen,please!”就在大家不明就裏的時候,英語程度最高的魏斌先聽明白了:“快!這哥們兒要吐。沒聽他説嘛,他要個‘盆兒’”。
後來有一天,我接到這位新同事的電話。他很誠懇地説“陳老師,我能否出去看看你怎麼拍片,路費我自己出”。靠,有沒有搞錯?電視臺我就沒聽説過誰自己出錢去採訪的。於是,我帶著他在安徽農村呆了一個多月,發現這小子特勤快,特謙卑,一點兒博士的架子都沒有。於是,一回到北京我就向魏斌申請,讓這博士和我搭檔吧,得到首肯後我自己暗暗慶倖:可找到一個好欺負的主兒啦!接著我們就在一塊兒開始做《百年中國》。等到發現他大智若愚的時候,已為時晚矣。
首先,在吃飯方面,博士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肖同慶出生在山東萊州灣畔的一個小漁村裏,用他的話説,小時候家裏窮啊,吃不飽,糧食不夠吃,每天就只能吃點海參啊,鮮貝啊,螃蟹啊,生蠔什麼的,真讓人痛心。所以我們偶有打牙祭吃海鮮的時候,每上一道菜,我們都會看看肖博士的臉色。“這個季節怎麼能吃蝦呢,這個季節的蝦只配做蝦醬,人是不能吃的”,“皮皮蝦,你們吃皮皮蝦?我們那兒是喂豬的”,“這也叫螃蟹,這種東西在我們那兒豬都不吃,只能漚肥肥田用”,“別點魚,北京的魚有股土腥味”……整得我們完全找不到感覺。
離開飯桌,肖博士盛氣淩人的架勢更讓我們感覺到窒息。就説他看的書吧,裏面的漢字我都認識,就是不知道説的什麼意思。以至於像我這樣趣味低下,喜歡看《法制文摘》、《現代女報》、《女友》、《知音》、《故事會》的,每次買了報紙雜誌,只能在桌肚下面看!否則被博士看見,他不批評但你他憐憫你,這哪受得了?壓抑啊!當然,肖博士也看報,除了學術刊物之外,他只看《參考》和《光明日報》,前兩年又加上了《新京報》。説到讀報,就不得不提一下肖博士的家庭。
有個惡俗的説法,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有一個溫柔賢淑的女人。曾經是蘭州大學校花的肖夫人小麻就是這樣一位傑出的女性。肖博士當年是背了一千多首朦朧詩才把麻小姐騙到手的。肖太太是我軍二炮某部研究導彈的上校參謀,在家裏,她又是一位賢惠的妻子。每天清晨,當肖博士伸著慵懶的懶腰睜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飯桌上已經擺好了近似他童年口味的柔軟的稀粥,一碟保定春不老醬菜和兩個鮮騰騰的大饅頭,旁邊的報紙永遠翻在學術版或文化版──肖博士能容忍閱讀的──版面上。看著肖博士把這一切聲情並茂地享用完畢,坐在對面的麻參謀才會優雅地在日本麵包爐烤出的法國麵包片上涂上新西蘭黃油……如果這個場景已經讓你感動不已了,那麼我還要告訴你,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們兩口子多年來一直蝸居的十幾平方米的小平房裏,怎麼樣?催人淚下吧!
和諧的夫妻關係是肖博士事業成功的有力保障。由於他儒雅的風度,當然吸引很多女性。每到此時,肖博士就會一臉誠懇、不合時宜地談起他的兒子和太太,尤其是他家麻參謀的故事,那字句翻譯成漢語就是──破壞軍婚罪要判兩年以上、七年以下徒刑呢,最終的結局總是女孩子們心如刀絞地離開。所以肖博士一直埋怨這幾年電視臺再也沒有評選五好家庭,這對於他來説,是多麼的不公啊。
當然,肖博士為《見證》欄目傾注了很多心血,他對欄目品質的追求從來沒有降低過,一如他對生活的要求一樣。在穿著上,肖博士非PORTS和CAMEL這樣的名牌不穿,寫東西的時候,那怕是一個假條,他也必須用PARKER,就連中午的工作餐肖博士也必須指定快餐公司送餐。對節目的要求他更是一絲不茍,經常向我們強調:一定要做一個精品欄目,不能向收視率低頭等等。《見證》之所以有今天影響,那是和肖博士篳路藍縷嘔心瀝血的多年追求分不開的,如果説我們欄目還算有那麼丁點兒品位的話。
更讓我欽佩的是,肖博士是我臺為數不多的超一流寫手。他可以一臉虔誠地寫出很多的讓你聽著頭皮發麻的文字,不用説“子夜的守候”、“對無意義的一種虛無地抵抗”、“在這個冬天,為什麼又是冬天”這樣的騷詞兒。(如有興趣可參見肖文《35歲:關於心境的一些辭條》)就是那些主旋律得無以復加的專題片,他也能迅即駢四儷六地寫出讓你血脈賁張打立正的文字。我曾經特別崇敬地問過他,一天到晚週而复始的工作,你哪來這麼多的激情,是不是和思想覺悟有關啊?肖博士很酷的嘴角微微抽動:“激情?需要嗎?三陪小姐難道需要用性慾去接客嗎?”他不屑地説:“唯技巧耳!”從肖博士的身上,我對“職業化”這個詞的理解又深入了許多。
當然,環境包括我對肖博士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以至於麻參謀總是這樣批評肖博士,你什麼都好,只是交友不慎哪。在認識他的六七年中,我教會了他抽煙、喝酒、打牌,也教了他編輯機的按鈕在哪兒。肖博士不僅在外表上把當年的張雨生式的黑邊眼鏡換成了纖秀柔軟有型的AMARNI,而且自己也從一個學者完全羽化成了電視業界的精英。現在肖博士已是肖製片人,他的《第一線》在法制頻道的收視率一直居高不下。有人問他為什麼在一個自己並不太感興趣的領域也能幹得如此如魚得水,肖博士回答得漂亮:“當強暴不可避免的時候,就學會享受它罷。”
肖博士的離開對我們欄目來説損失巨大,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啊?過去的一切對肖博士來説已經變成了記憶,成了扁扁的扁扁的歲月的書籤以及長長的長長的寂寞海岸線……肖博士成熟了,你看你看,博士的臉悄悄在改變,你看你看,博士的臉悄悄在改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又能買街頭小報明目張膽地在辦公室看了。肖博士走了,庸俗小報來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説“很好,很好。這兩件事都是值得慶祝的。”
2005/04/03
責編:西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