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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到

絹笠町憶往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55

  作者 林海音

  

  寫下了這個題目,我自己好笑起來了,可別矇騙讀者呀!絹笠町對你,究竟有多少往事可供回憶嘛?那麼,我就換一種解釋,我是説我要回憶前往絹笠町的那回事兒。

  聽説大阪人是財大氣粗的那種人,他們一向瞧不起東京人的小器。因此,當我想到大阪人的時候,總想象成他們是“好酒大碗篩上來”的那種神態。又想象他們説的話,也缺少了東京人那種一句話後面跟著一串客套的禮貌。這種情形也往往會使我拿北京旗人和山東老粗兒來做對比。

  大阪離開東京有五百多裏地,東海道新幹線的火車,自東京新橋車站開出,只要四小時就到了新大阪站,這還是1965年10月以前我去的時候的事。10月以後,又縮短了一小時,只要三小時就從關東到了關西。交通的進步,真是可怕又可愛。

  我計劃到一趟大阪去看看的心情,有好幾十年了(這個數目字我並沒有寫錯)。我去,並不是為了看財大氣粗的大阪人,也不是要領略日本那句俗話“玩兒死東京,吃死大阪”的滋味。自從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大阪的“回生病院”以後,我就總想著有一天我會再來到這地方的。

  我母親回憶往事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如果她要讚美或形容某個地方、某件事情,總要先發出幾聲“嘖嘖”,才開始話題。這使我覺得很好笑,但是我總也還是慫恿著她説下去,雖然是一遍又一遍的老話,我們不知聽過多少次了。她説:

  “嘖,我不是跟你説過嗎?大阪水多橋也多,回生病院的前面就是一座橋。過了橋,有一個公會堂,梅蘭芳第一次到大阪唱戲,就在那兒。那年你正生病住在回生病院裏。嘖嘖,晚上在病房裏,打開窗戶,隔著河,就可以聽見那邊傳過來的鑼鼓聲了。嘖!”

  “還有呢?”

  其實,還有的我都熟知了,但是讓母親來説,也是她的一種享受。所以母親攏攏她的蒼蒼白髮又説了:

  “看護婦都跟你混熟了。”

  “為什麼?”

  “總愛生病呀,一生病就是送到回生病院去住院,每次去,看護婦們就都一路喊著“英子又來了’跑過來看你。”

  你看,我想得出那個女嬰,受著像公主一般的寵愛,難怪我要“憶往”了。

  1965年8月底,我一路從早已秋高氣爽的舊金山追著熱浪回到東方來。我先在東京、京都轉了幾天,然後那天早上,我獨自一個乘上早晨八點自東京開出的東海道線“光”號直達火車,十二點到達新大阪。新大阪到大阪,還得換乘一段車,好在為時不長,而且我在火車上已經買過一個便當吃了,算做我的晨午合餐。

  下了車,我隨著人潮往外涌;到這時為止,我不但對這個日本第二大城的地理環境的認識,毫無準備工作,就是連我的出生地回生病院是在哪條街上都不知道。母親既然屢次説,這是當年大阪數一數二的大醫院,我還怕找不到它嗎?

  在要走出火車站的廊下,我看見一個女孩子擺的香煙攤上,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冊子賣,果然我在其中找到了大版市區地圖。這張地圖很好,翻過背面,還印著許多索引、指南。在官廳、公所、學校……一覽裏,我看見“病院”一欄,羅列了二十幾家醫院,卻沒有那家數一數二的回生病院。仔細看看,原來所有的全是公家醫院,這就難怪了。

  我回過頭來問香煙攤的小女孩,知道不知道回生病院,她連説知道,離火車站不遠。據她比手劃腳所指示給我的路途,仿佛不用三彎兩拐就到了。我真高興,謝了她,出了火車站,還是叫了一輛計程車前往。我旅行每到陌生地方,如果時間有的多,我也還是喜歡拿了地圖,自己亂走亂闖一陣的,但是我這次預備以一天時間大販、東京打來回,為爭取時間,即使再近,也懶得按圖索驥了。

  我在車上想,到了回生病院,我找誰呢?説明我在這家醫院出生的,想來拜訪一下的幾句簡單的日本話,雖然早已經學好怎麼説了,可是再接下去,實在也不會多説了。好在是跟日本人説話,可以連説帶寫,同文同種嘛!……還沒想通呢,絹笠町到了,回生病院到了,我的出生地到了。

  我下了車,先看看環境。回生病院就在絹笠町的一個巷口。它和想象中母親所告訴我的,畢竟也還是不同。巷子不大,巷口外果然對著一座橋。回生病院不是一個建築偉觀的大醫院,雖然是樓房,但很普通,樓旁豎立著一塊廣告牌,註明醫院科別,是一家全科醫院。

  我上了幾層臺階,進到醫院裏。這時已經是時過中午,所以候診處只剩寥寥無幾等待取藥的人。在公共場所裏,一個人的進出,是不會引人注意的,我便也在候診長椅上坐了下來。遲疑了一會,我才走向對面的辦公處,用生硬的日語問他們,有沒有能講英語的人?我想如果有會説英語的,我們就可以多一種表達的工具了。辦公的小姑娘聽説,立刻從後面請來了一個小老頭兒和我交談。我對他説,我是出生在這家醫院的中國人,這是我四十多年第一次重臨我的出生地。我説我是旅行美國歸來,特別計劃來訪問的,我想看一看我的病歷,看看我出生或住過的病房什麼的。我又告訴他,我出生後的第一種語言,是日本話,可惜如今快忘光了。小老頭兒聽了,又驚奇又高興。他告訴我説,病歷是每十年作廢一次,當然無法找到了。病院的建築,雖然沒有毀於戰爭,但部分卻遭火災重建過。不過,他想了想説:

  “我帶你去見見婦産科的看護婦長,她在這裡幾十年了,説不定你還是在她的照顧下出生的呢!”

  這時已經一點多了,婦産科很清閒,老看護婦長帶著幾個小姑娘看護婦在閒聊,看見我們進去,當然很奇怪,小老頭兒給我介紹看護婦長丹尾女士,並且告訴她我的事。丹尾很興奮,跟我計算我的出生和後來生病的年月,再算算她自己來這裡工作的年月。結果,她來這家醫院還在我出生後四五年呢!算起來,我在這醫院比她資格還老。我們説了都不免大笑起來。

  小姑娘們也好奇而又親切地招呼我,幾個人領著我參觀病院。告訴我什麼地方是燒過了重建的,什麼地方是原來的婦産科。在穿過一條兩道到另一座舊樓去時,丹尾告訴我,以前的産房便在這座樓裏。舊樓似乎只派些貯存室的用場了,而當我們來到一間灰暗的、空閒著的小屋時,丹尾告訴我:“這兒,就是你的出生地了!”

  她又站在這間不過六席大的房間,比劃著説,生産臺就放在這裡,雖然她比我晚來了五年,但是在她來以前的許多年,這裡一直是做為産房的。

  幾十年來憧憬著的出生地,達到已重臨一訪的目的後,滿足了,也就沒什麼稀奇了。這房間還是日本式鋪著席的,現在因為被前面的大樓遮住了,所以雖在過了中午不久,竟也一點光線也沒有,怪不得現在棄置不用。

  這間灰撲撲的暗室,到底也給了我一些親切感,我老遠地跑到大阪來,不過是為了看看它。路程是這樣的遙遠,目的是這樣的單純。我想告訴他們,我的母親在這間小屋生我的時候,她也不過才十六歲,一個嬌小美麗的女子;我也想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一個風流瀟灑的男子,當他一街轉一街,一家轉一家,從天黑喝酒到天明,我的母親在異國的旅居中,夜夜等待著返歸的丈夫,從無怨言。但是,因為詞不達意,我並不能把我的感覺表達出來,只好環顧清涼的四壁,發發愣就出來了。

  我謝了他們的好意,這樣熱情地招待我,他們一直陪我走出了醫院,又向那橋上走去。小老頭兒告訴我,橋名“水晶”,好清爽的名字!可是他在我的記事簿上用英文寫下的卻是PearlBri,珍珠橋,也一樣的好聽。

  過了橋就是夾在堂島川和堀川兩條河的“中之島”浮洲了,我們站在橋頭上,觀望四外的景致。大阪是被稱為“煙之都”的日本工業城,人口二百萬,還在天天增加。他們自誇説掌握了天下財富的百分之七十。“天下”,當然是指的日本自己,這語氣雖然是財大氣粗,但也是事實。我的父親曾在這附近開了一家東成商會,我不知道他做的什麼生意,只知道失敗以後,才到距離家鄉更遠的北京去打天下。唯一給我留下印象的,是那個玲瓏小巧的小保險箱,噴漆皮上印著的“東成商會”四個金字。母親後來用它來裝她的珍藏。

  再向隔岸看去,只有一座大建築物,想必那就是當年梅蘭芳唱戲的地方了。我不能想象在那相當遠的距離下,怎麼會推開醫院的窗戶,就可以聽見鑼鼓聲。但是想想也可能的,聲音在靜夜中自水上飄流過來,也許比空氣更有效。於是我指著那個大樓,在記事簿上寫了“梅蘭芳”三個字,並且告訴他們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到這兒,我訪問我的出生地,可以告一段落了。人們一定會説,她出生的地方既不夠神秘,大阪人也並不全那麼粗聲粗氣,這一回的絹笠町憶往,好平凡!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