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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簫的人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52

  作者 林海音

  

  南屋常年是陰暗潮濕的,受不到一點陽光的照射。北平人説:“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夏不涼。”真是經驗之談。我雖然把兩明一暗的三間南屋佈置成很好的客廳——緞面的沙發,硬木的矮幾,墻角的宮燈,倣古花紋的窗簾,腳下是軟軟的地毯;但是我們都沒有興趣到南屋去,熟識的朋友來了,也還是習慣到我們起居飲食的北屋來坐。

  就這樣,我們整年地把南屋冷落著。小三合院中心一棵好大的槐樹,像一座天棚,整個夏天遮蓋著這院子,但是南屋更陰暗了。秋天槐花落了滿院子,地上像鋪了一層雪。我一簸箕一簸箕地掃著,心裏就打著南屋的算盤;煤這樣貴,今年冬天我不打算在南屋裝洋爐子了。把去年留下的兩個爐子的煙筒挑一挑,用在北屋的一個爐子上大概夠了。鐵皮暴漲,煙筒省一節是一節,大家都儘量把爐子裝得移近窗戶,這叫做“縮短防線”。我又想,為什麼不把南屋租出去呢?既節流,又開源。

  這個主意説開了去,大嫂很快就引來了一位房客,她給我介紹説:“咱們南京老親端木家的三太太,你仿佛説過,中學裏教過你地理的,就是三先生。”

  我説:“是呀!端木老師不容易被人忘記,他的……”

  “他的眼鏡。”端木太太立刻微笑著接腔。

  回憶到學校的生活,我很開心,我大笑著説:“是的,眼鏡,還有冬天那條長長的圍巾,脖子後面總拖著那麼長的一大截,飄蕩著。”

  據説端木家這門老親,和我們攀來巴去,算是平輩表親。端木樸生老師已經死了十多年了。這位端木太太因為一直在外面做事,所以大家都稱呼她一聲“朱先生”。我對端木老師的印象,也只是那掉在鼻梁中間的眼鏡和長圍巾這一點點而已,他實在只教了我連一學期都不到。

  説是平輩,朱先生比我年紀大多了,已經兩鬢花白,她雖憔悴,但很穩重,也整潔,眉目間藏著年輕時代的風韻。這樣的形容似乎很矛盾,但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確是這樣。

  她是從東城她的親戚家搬出來的,因為她在師大的圖書館工作,住親戚家雖然方便,只是離學校太遠,往返不便,我們家可離師大很近。

  “老胳膊老腿兒啦!讓我來來去去地趕電車,我也追不上,到了冬天,骨頭節兒就仿佛泡在醋裏,那麼酸痛,真不是滋味兒。”她苦笑著説。

  但是我想到陰暗的南屋,租給這樣一個獨身而患著風濕的老女人住,而我這年輕健康的卻住著陽光普照的北屋,倒有點不自在,我只好説:“只要朱先生不嫌房子小,不嫌我三個孩子吵鬧。”

  朱先生搬來的時候,槐樹葉已經掉完了,光禿禿的枝子在冷風裏挺著。南屋裏我們原來的那一套傢具,都移到北屋來,北屋顯得擁擠,但是卻像暖和了些。太陽從寬大的玻璃窗透進來,照到紫紅色的沙發上,發著亮光,摸摸是熱的。我很喜歡這種氣氛,抱著孩子坐在沙發上,望著南屋朱先生在忙碌;盆兒呀,罐兒呀,煤球呀,都堆在南屋房檐下的石階上。那地方原來我都擺著菊花,現在這麼一來,原有的一點兒藝術氣氛就沒了。

  宋媽和朱先生的一個侄女在幫著整理,中午我當然邀她來我家吃飯,她進屋來先在洋爐子旁烤著搓著她的凍得發僵的兩手,看著墻上挂的我和凡帶著三個孩子的照片説:“一個人也是一個家,什麼都扔不下,就像蝸牛殼似的,再簡單,也得把它背在身上,帶來帶去。”

  她沒有生育過,體態較少變化,也可想見她年輕時的輕盈。她如今穿著青嘩嘰的罩袍,平平貼貼,一點褶痕都沒有,我只覺得她太整潔了。聽了她的話,不知是出於安慰還是真的感覺,我説:

  “我現在就覺著一個人最舒服,三個孩子加一個丈夫,真亂死我了,我常對凡説,多咱能離開你們清凈幾天才好。要知道伺候大人也不比伺候孩子省事。”我最初是為了安慰她的孤寂,而故意説出羨慕她的話,但説來説去,也説出了我的牢騷。

  “別這麼説!”她笑著止住我。

  “這是真話呀!”我也笑著説。

  “真的離開你,你又不放心了。”她説著拍拍我的手背,仿佛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她搬來後,每天早出晚歸,冬天日短,回來後,天都快黑了,大家都縮在屋裏過日子。窗簾拉上,探到爐中去的尾巴壺的水滾開著,孩子的吵鬧歡笑聲,使我應付這三間北屋裏的生活,已經來不及了,這晚上的幾小時簡直就和屋外隔絕了一樣。有時我會猛想起,對面還有一家新街坊呢!我想著到朱先生屋裏去談談,像拜訪朋友似的。但是等到夜靜後,我也疲乏了,掀開窗簾一角向南屋看去,外屋的燈已經熄了,裏面是她的臥室,低燭光的燈亮著,怕她已經就寢了,也就不好去打擾。有一兩次也仿佛聽到樂器的聲音,但被孩子或客人的説笑聲遮蓋了,就沒有注意。

  我是一個貪睡的人,冬夜起來弄孩子,真是一件苦惱的事,我常想恢復我的職業生活,然後多雇一個女僕,把孩子交給她去管,我就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是多麼舒服!實在我連續生了三個孩子,已經有六年不知道題整夜覺的滋味了。

  那天我夜半醒來,給孩子換好尿布吃過奶,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忽然哪傳來低低的音樂聲,我仔細地聽,才覺出是南屋朱先生在吹簫。夜靜靜的,那簫聲就仿佛是從山間來,從海邊來,從長街來,幽幽的,鑽進了人的心底。我竟幻想著朱先生吹簫的姿態,像是她坐在半空中,又像是遠遠地從海邊走過來。迷離中我感到寒冷,原來是因紙白天被小貓抓破了一個洞,冷風鑽進來,吹到臉上。我翻身理好棉被,向裏面鑽了鑽,用被矇住半個臉,才覺得暖和些。那南屋裏的女主人是多麼寂寞!我不禁關心起朱先生來。“閒夜寂以清,長笛亮且鳴。”不記得在哪兒看過這麼兩句詩,簫聲低於笛聲,但是在清寂的閒夜,就仿佛是一步步地逼進耳朵來。過了好久,我才睡去,不知是她的簫聲先停,還是我先人夢鄉的。

  第二天晚上,我惦記著過去找朱先生談談,便把孩于們早早弄上床。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閒聊,很想把毛線也帶過去織(織著毛線談話是最快樂的),又怕那樣顯得是要在她屋裏呆很久,結果從缸裏拿了兩棵腌白菜,送給她就早點吃,算是以此為題。

  南屋裏靠窗子擺了一張八仙桌,她工作、吃飯、會客都就著這張桌子,所以上面擺了茶具,也擺了文具,電燈便從屋中拉到窗前的桌子上面。爐子剛添上硬煤塊吧,劈劈剝剝地響著,爐子上燉了一壺茶,她喜歡喝茶,搬來的頭一天我就知道了。我推門進屋時,她正一個人坐在桌前擦簫,這情景很安靜。我從自己亂哄哄的屋子過來,格外覺得舒適,昨夜那種替她孤寂的感覺沒有了。但是我卻仍要把那種感覺告訴她,我説:

  “昨夜是您吹來吧?”

  “罪過,吵了你了。”

  “哪,”我趕緊接口説:“我睡覺大炮也轟不醒,是昨夜起來給孩子衝奶聽見的。那調子聽得人心酸,只覺得像沒了著落。説實話,好一會兒我才睡著,不然每天我扔下奶瓶就睡著了。”

  “以後夜裏可不能再吹了,你帶孩子害你睡不夠。”她抱歉地説。

  “不,”我趕忙阻止她,“也只是碰巧我那時醒來,否則再大聲音也聽不見的。我覺得有時也應當讓孩子吵鬧以外的聲音,陶冶一下我的心情,讓這聲音帶著我的思想到更廣闊的境界,您的簫聲使我想想這,想想那,也是很有趣的。”

  “那麼昨夜你想到什麼了?”她直看著我的臉,認真地問我,我倒不好意思了,説:“想得很多呢!”

  她起身又去墻上取下一支笛子來,也在擦拭著。我説:“也吹笛子嗎?”

  “不,我吹不好,是樸生吹的。”

  對於這種簫啦笛啦的樂器,我知道得太少了,她不説話,我就沒話可接了。我心想送了腌白菜已經完成了人情,可以站起身回屋去了,幸虧沒把毛線帶過來,正這麼想著,朱先生又説話了:

  “想不到樸生那樣子粗心大意的人會吹笛子吧?他吹得好著呢!”

  “是的,從表面看起來,端木先生是不拘小節的,也許玩起樂器來很細心吧?”

  “他在這方面是滿細心的,我卻是個粗人。”

  “您要是粗人,我更不用提了。”我説著笑了,又問她,“端木先生活著的時候,你們一定常常簫笛合奏吧?”

  她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中國的樂器有幾種是適合夜闌人靜時獨自演奏的,簫或笛便都是。以前夏天晚上我們常常在北海的小劃子上吹奏,那才有意思。”

  我可以想象得出那種情趣來,因為夏夜在北海划船,常可以聽見從水面傳過來的口琴聲,留聲機聲,以及情侶們的低吟淺唱。這種生活的享受,我和朱先生都沒份兒了,她是失去了伴侶,我是因為增加了累贅。我對朱先生説出了我的感觸,她也有同感。

  我又問,她和端木先生,是誰先對這種樂器發生興趣的?

  她今夜很興奮,聽我這樣問,便擦拭著那根笛子説:

  “説來話長呢!你問問南京的老親都知道一點兒,當年先父是不贊成我和樸生這門親事的。原來我們兩家都住在北京,而且是世交。樸生在北大,我在女高師,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畢業以後又同在一個學校教書,雖然接近的機會多了,並沒什麼密切的來往。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忽然給我寫起信來……”

  “情書嗎?”我聽得有趣便插嘴問。

  “敢!”她驕傲地説了以後,又天真地笑了,仿佛回到年輕的年月,她就是那無上威風的女王。“他所寫的無非是討論學問思想,當然字裏行間也帶著些情意。我一封也不回他,讓他高興就寫他的!”

  “見面説話不説?”上一代“新人物”的戀愛,在我們看來有時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不由得想多問幾句。

  “見面應酬話是説的,但他可不敢提寫信的事,我只是在説話間透露出我已經看過他的信就是了。”

  “多有意思!”我不禁驚嘆。

  “1928年北伐成功後,遷都南京,端木一家都回南京了。這以前,他家曾央人來求親,可是先父一口就回絕了,我連影子都不知道。家裏只知道我和他同事,並不知道他寫信的事,那年月,我們更新,可是家庭還守舊得很呢!我們再開通,也是半新不舊的,因為許多地方仍要顧到古老的傳統,不能一下子就變過來。他家回南京時,他也同去了,因為他是獨子。他回南京後,信寫得更勤,這時的倩就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意思了。”

  “那麼這回您該回他信了吧?”我問。

  她笑笑搖搖頭,接著説:

  “可是有那麼一天,他事先並沒有寫信説過,竟在學校裏出現了,當然使我很驚奇,但他不遠千里而來的堅決的情意,也不能説沒感動我。這時我已經知道父親拒絕求婚,所以答應和他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面,瞞著我的家庭。見面也只是見面罷了,我還是無意的。直到有一次,我們學校幾個接近的同事相約到北海賞月,大家帶了樂器去,我吹簫是許多人都知道的。在北海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樸生吹笛子。我獨奏“梅花三弄”,他竟悄悄地,悄悄地,吹起笛子來隨著我的簫,吹著吹著,我們就變成二重奏了!……”

  朱先生説到這裡,起身到爐邊去拿燉在火上的那壺釅茶,給我斟了一杯,她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又用煤鉤子去播弄那爐火,爐門一打開,火光反映到她的臉上,紅亮亮的。我兩手捧著那杯茶,停了好一會沒説話,看著她的臉,腦中幻想著當年夏夜太液池中簫笛合奏的情景,仿佛我也是客人中的一個。我不由得笑説:

  “那首‘梅花三弄’一定是您和端木先生的定情曲啦!”

  她笑笑,回到桌前坐下,從桌上拿起那支笛子:

  “喏,始終是這支笛子陪著我,這麼些年了。他走的匆忙,留在家裏沒帶著,笛子留下了,吹笛的人可再沒回來呢!”她不勝感慨地説著,把笛子又挂回到場上去。

  “端木先生教我們的時候,您和他已經結婚了吧?”我也回憶起那吹笛的人了。

  “他教你是哪年的事?”

  “1931年,我在初中二。”

  “已經結婚嘍!我們結婚也還是經過一場奮鬥呢!雖然我答應了他的求婚,但是不能得到父親的諒解。他放棄了父親給他在南京中央政府找到的好職位,而來北平做個中學教員,他的母親也不滿意他,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我。父親後來算勉強答應了,也還是有婚後仍住在北平的約定。”

  “對於您來説,還是那笛子的力量吧?您的婚姻的故事多麼美,它使我想起了‘吹簫引鳳’的故事,您是那弄玉,端木先生正是簫史……”但是朱先生打斷我的話,説:

  “簫史和弄玉是夫婦雙雙飛升而去,我們可是一個飛了,一個還在這兒掙扎求生呢!”

  “在心靈上,您仍是和端木先生在一起的,您的夜半簫聲,怎麼能知道他不是在冥冥中也跟您在合奏呢!”

  愛情的故事,常常是因為那愛情發生了障礙,才使得故事更美,更動人。我後來聽大嫂説,當初朱家的老太爺不答應這門親事,是因為端木先生是庶出的關係,母親的出身微賤,在家庭中沒有地位,連帶著兒子也遭了殃。端木先生排行第三,前面還有兩個相差很多歲的哥哥,是嫡出的。在那講究門第與身世的上一代,怎能怪他們為兒女的多方操心呢!可惜這一對在新舊時代交替中奮鬥的夫婦,在如願以償之後,終不能白頭偕老,他們只有短短不到八年的相守。端木先生是七七抗戰那年由北平到內地去,在一次汽車失事中喪命的。意外的死,生者難堪,她怎麼能不日日以來聲喚回那荒野中的孤魂呢!簫聲可以使她回到往昔月夜泛舟的情景中去,無怪其聲哀以思了。

  有一次在偶然的閒談中,又提到了她的簫,她曾這麼説過:

  “沒有孩子的夫妻和有孩子的夫妻,畢竟不同啊!看你們小兩口子雖然有時拌嘴,但是半天都忍不了,你們就忘了,因為有孩子一打岔就過去了。我們可就不同嘍!婚後的現實環境,到底不是婚前所想到的,我從小長大什麼苦頭都沒受過,所以有一點點不遂意,就使我幾天不愉快,不和樸生説話。長日無聊,我只有吹簫來解心頭之悶。常常在這種情形下,樸生便也不知什麼時候,拿起笛來,和著我一起吹奏了。這樣,一根笛一根簫,便像你家的老大和老二,把我們的不愉快,無形中合開了。”

  我聽説過,朱先生在婚後和婆母不和,這也是常引起他們夫妻不愉快的因素,端木先生在母親的獨子與愛妻的丈夫的夾層中,常常左右為難。據説在端木先生死後,婆媳反倒相安無事了。

  一個冬天在蜷縮中過去了,今年春暖得早,陰曆的正月過不久,家裏的火爐就拆了。屋門敞開著,孩子們就騎在屋門坎上,享受著春日的陽光。但是南屋的爐火挨到陰曆二月才拆除,因為朱先生在鬧病,她有畏寒的毛病。上班也就是那末回事了,年輕的男女同事們聽説她病了,倒是常常來看她。有時她們帶了菜來做,哄著她説笑,像女兒對媽媽似的。

  開春以來,她就很少吹簫了,看見墻上挂的笛子,我總會想起簫,也偶然問她:

  “朱先生,好久沒吹簫解悶了吧?聽你吹簫,對於我也是一種享受呢!”

  “提不起興趣。怎麼?又想聽著簫聲想心事了嗎?”

  “其實我聽著簫聲,多半想的還是您呢!”我玩笑地説,但確是實在的話。有一次連偶然讀到杜牧的“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詩,不知怎麼卻想到端木先生了。

  交夏以後,時局急轉直下的緊張起來,五月間凡去上海看全國運動會的熱鬧,到人九月,我們就籌劃著到台灣的事了。要離開一個依賴了多年的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沒出過遠門,一下子就讓我來個大遷徙,説實話,我連行李都不會捆呢!

  “我留在這兒慢慢的結束,你一個人先走,你到台灣都安頓好,再來接我們。”我對他曾經這樣建議,並且屢次討論時,都堅持這個主張。

  這時宋媽來告訴我,朱先生讓我過去一起。她病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我真抱歉不安,好多天都把她忘了,只顧鬧我自己的情緒。

  她倚在床欄上,用責備的口吻對我説:“為什麼不跟丈夫一起走呢!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要分離,一家人的手還是緊緊捏在一起的好,更不應當在這個時候鬧彆扭。”

  她一定是從宋媽的嘴裏知道這一切的,我告訴她我的不安的情緒和一些困難。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悲痛地説:“如果十二年前我和樸生一道走,我今天的情形也許不是這樣子了。”她説著拍拍蓋在身上的那條被。“我跟你説了那麼多我和樸生的事,只有一件沒説過。”她停了一下,好像要揀個最合適的方法説出來,一在七七事變前,我因為家庭的苦惱——你知道就是為了樸生的母親,和樸生鬧得很不愉快。七七事變一起,樸生和我商量説,把母親送到上海跟大哥過,然後我們一道南下。但是我不肯,我要他把母親送到上海去,自己南下,我要先在北平清靜清靜。無論他怎麼説,我執意不肯,直到他已被敵人注意而不能不走了,一切都來不及打算,便先離開北平。到上海他來信説,情緒很不好,因為擔心著我們婆媳的安全,和想到沒來得及安排我們的生活就離開了,心中始終是不安的。他要我仍及時準備,立刻和母親到上海去,他有半個月的時間可以等待。我接到他的信,雖然心中略有所動,可是始終不肯去跟婆母商量,半個月這樣抱過去了,樸生在上海不得不動身南下,還沒走出江蘇省境,他就死了。你不能讓一個人不安地離開家,是不是?心中不安就會有不幸,這常是連帶的。總要生活在一起,才能彼此安慰與照顧。聽見沒有!”

  她的一大篇話,使我恍然明白這一對夫妻的整個故事,我一直知道的是那前半部完美的,但那一時的過錯,卻能使一個人永生贖不完。朱先生的簫聲,不只是懷念和幽怨,還有著遺憾與仟侮,所以那聲音才使人心弦震動。

  晚上我同意了凡的建議,我們一起到台灣去,他感動而欣慰地吻著我,並且緊緊地捏住我的手。晚上我睡在被裏,忽然聽朱先生又吹起簫來,聲音是那麼微弱,一個調子重復了幾次,都吹不成腔,想著她白天為我説出她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真是肺腑之言,但是我們就要離開她了,而她又正在病中。

  來到台灣以後,立刻就給接住北屋的弟婦寫信,除了報告平安抵達之外,還問候朱先生的病況,弟婦口信卻沒提起,她準是在匆忙中忘了。很迅速的,以後就音訊不通了。

  在台灣,十年的廝守,全憑朱先生的一篇愛情的故事。朱先生如果還健在的話,算一算,真不信,當年在太液池上吹簫的女人,如今已是望七之年了。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