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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漫筆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43

  作者 林海音

  

  秋的氣味

  秋天來了,很自然的想起那條街——西單牌樓。

  無論從哪個方向來,到了西單牌樓,秋天,黃昏,先聞見的是街上的氣味。炒栗子的香味瀰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趕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蘭號的夥計正在門前炒栗子。和蘭號是賣西點的,炒栗子也並不出名,但是因為它在街的轉角上,首當其衝,就不由得就近去買。

  來一斤吧!熱栗子剛炒出來,要等一等,倒在籮中篩去裹糖汁的砂子。在等待秤包的時候,另有一種清香的味兒從身邊飄過,原來眼前街角擺的幾個水果攤子上,啊!棗、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香味多半是梨和葡萄散發出來的。沙營的葡萄,黃而透明,一齣兩截,水都不流,所以有“冰糖包”的外號。京白梨,細而嫩,一點兒渣兒都沒有。“鴨兒廣”柔軟得賽豆腐。棗是最普通的水果,朗家園是最出名的産地,於是無棗不郎家園了。老虎眼,葫蘆棗,酸棗,各有各的形狀和味道。“喝了蜜的柿子”要等到冬季,秋天上市的是青皮的脆柿子,脆柿子要高樁兒的才更甜。海棠紅著半個臉,石榴笑得露出一排粉紅色的牙齒。這些都是秋之果。

  抱著一包熱栗子和一些水果,從西單向宣武門走去,想著回到家裏在窗前的方桌上,就著暮色中的一點光亮,家人圍坐著剝食這些好吃的東西的快樂,腳步不由得加快了。身後響起了噹噹的電車聲,五路車快到宣武門的終點了。過了絨線衚同,空氣中又傳來了烤肉的香味,是安兒衚同口兒上,那間低矮窄狹的烤肉宛上人了。

  門前挂著清真的記號,他們是北平許多著名的回教館中的一個,秋天開始,北平就是回教館子的天下了。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門口招呼座兒,他的兩個身體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現出口教青年精神的兒子,在一旁幫著和學習著剔肉和切向的技術。炙子上煙霧瀰漫,使原來就不明的燈更暗了些,但是在這間低矮、煙霧的小屋裏,卻另有一股溫暖而親切的感覺,使人很想進去,站在炙子邊舉起那兩根大筷子。

  老五是公平的,所以給人格外親切的感覺。它原來只是一間包子鋪,供賣附近居民和路過的勞動者一些羊肉包子。漸漸的,烤肉出了名,但它並不因此改變對主顧的態度。比如説,他們只有兩個炙子,總共也不過能圍上一二十人,但是一到黃昏,一批批的客人來了,坐也沒地方坐,一時也輪不上吃,老五會告訴客人,再等二十幾位,或者三十幾位,那麼客人就會到西單牌樓去繞個彎兒,再回來就差不多了。沒有登記簿,他們卻是絲毫不差的記住了前來後到的次序。沒有爭先,不可能插隊,一切聽憑考大的安排,他並沒有因為來客是坐汽車的或是拉洋車的,而有什麼區別,這就是他的公平和親切。

  一邊手裏切肉一邊嘴裏算賬,是老五的本事,也是藝術。一碗肉,一碟蔥,一條黃瓜,他都一一唱著錢數加上去,沒有虛報,價錢公道。在那裏,房子雖然狹小,卻吃得舒服。老五的笑容並不多,但他給你的是誠樸的感覺,在那兒不會有吃得意氣這種事發生。

  秋天在北方的故都,足以代表季節變換的氣味的,就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

  

1961年10月30日

  男人之禁地

  很少——簡直沒有——看見有男人到那種店舖去買東西的。做的是婦女的生意,可是店裏的夥計全是男人。小孩的時候,隨著母親去的是前門外煤市街的那家,離六必居不遠,沖天的招牌,寫著大大的“花漢衝”的字樣,名是香粉店,賣的除了婦女化粧品以外,還有全部女紅所需用品。

  母親去了,無非是買這些東西:玻璃蓋方金的月中桂香粉,天藍色瓶子廣生行雙妹嘿的雪花膏(我一直記著這個不明字義的一“嘿”字,後來才知道它是譯英文商標Mark的廣東造字),豬胰子(通常是買給宋媽用的)。到了冬天,就會買幾個甌子油(以蛤蜊殼為容器的油膏),分給孩子們每人一個,有著玩具和化粧品兩重意義。此外,母親還要買一些女紅用的東西:十字繡線,絨鞋面,鉤針……等等,這些東西男人怎麼會去買呢?

  母親不會用兩根竹針織毛線,但是她很會用鉤針織。她織的最多的是毛線鞋,冬天給我們織墨盒套。繡十字布也是她的拿手,照著那複雜而美麗的十字花樣本,數著細小的格子,一針針,一排排的繡下去。有一陣子,家裏的枕頭套,媽媽的錢袋,妹妹的圍嘴兒,全是用十字布繡花的。

  隨母親到香粉店的時期過去了,緊接著是自己也去了。女孩子總是離不開繡花線吧!小學三年級,就有縫紉課了。記得當時男生是在一間工作室裏上手工課,耍的不是鋸子就是銼子;女生是到後面圖書室裏上縫紉課,第一次用繡線學“拉鎖”,紅繡線把一塊白布拉得抽抽皺皺的,後來我們學做嬰兒的蒲包鞋,釘上亮片,滾上細絳子,這些都要到像花漢衝這類的店去買。

  花漢衝在女學生的眼裏,是嫌老派了些,我們是到絨線衚同的瑞玉興去買。瑞玉興是西南城出名的絨線店,三間門面的樓,它的東西摩登些。

  我一直是女紅的喜愛者,這也許和母親有關係,她那些書本夾了各色絲線。端午節用絲線纏的粽子,毛線鉤的各種鞋帽,使得我浸湎于精巧、色彩、種種縫紉之美裏,所以養成了家事中偏愛女紅甚于其他的習慣。

  在瑞玉興選擇繡線是一種快樂。粗粗的日本繡線最惹人喜愛,不一定要用它,但喜歡買兩支帶回去。也喜歡選購一些花樣兒,用替寫紙措在白府綢上,滿心要繡一對枕頭給自己用,但是五屜櫃的抽屜裏,總有半途而廢的未完成的傑作。手工的製品,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從一堆碎布,一卷糾纏不清的繡線裏,也可以看出一個女孩子有沒有恒心和耐性吧!我就是那種沒有恒心和耐性的。每一件女紅做出來,總是有缺點,比如毛衣的肩頭織肥了,枕頭的四角縫斜了,手套一大一小,十字布的格子數錯了行,對不上花,抽紗的手絹只完成了三面等等。

  但是瑞玉興卻是個難忘的店舖,想到為了配某種顏色的絲線,夥計耐心地從樓上搬來了許多小竹簾卷的絲線,以供挑選,雖然只花兩角錢買一小支,他們也會把客人送到門口,那才是沒處找的耐心哪!

  

1961年11月2日

  換取燈兒的

  “換洋取燈兒啊!”

  “換榧子兒呀!”

  很多年來,就是個熟悉的叫喚聲,它不一定是出自某一個人,叫喚聲也各有不同,每天清晨在衚同裏,可以看見一個穿著襤褸的老婦,背著一個筐子,舉步蹣跚。冬天的情景,尤其記得清楚,她頭上戴著一頂不合體的、哪兒撿來的毛線帽子,手上戴著露出手指頭的手套,寒風吹得她流出了一些清鼻涕。生活看來是很艱苦的。

  是的,她們原是不必工作就可以食稟粟的人,今天清室沒有了,一切榮華優渥的日子都像夢一樣永遠永遠地去了,留下來的是面對著現實的生活!

  像換洋取燈的老婦,可以説還是勇於以自己的勞力換取生活的人,她不必費很大的力氣和本錢,只要每天早晨背著一個空筐子以及一些火柴、榧子兒、刨花就夠了,然後她沿著小衚同這樣的叫喚著。

  家裏的廢物:爛紙、破布條、舊鞋……一切可以扔到垃圾堆裏的東西,都歸宋媽收起來,所以從“換洋取燈兒的”換來的東西也都歸宋媽。

  一堆爛紙破布,就是宋媽和換洋取燈兒的老婦爭執的焦點,甚至連一盒火柴、十顆榧子的生意都講不成也説不定呢!

  丹鳳牌的火柴,紅頭兒,盒外貼著砂紙,一擦就送出火星,一盤也就值一個銅子兒。概子兒是像桂圓核兒一樣的一種植物的實,砸碎它,泡在水裏,浸出黏液,凝滯如膠。刨花是薄木片,作用和榧子兒一樣,都是舊式婦女梳頭時用的,等於今天婦女做發後的“噴膠水”。

  這是一筆小而又小的生意,換人家裏的最破最爛的小東西,來取得自己最低的生活,王孫沒落,可以想見。

  而歸宋媽的那幾顆榧子兒呢,她也當寶貝一樣,家裏的一爛紙如果多了,她也就會攢了更多的洋火和榧子兒,洋火讓人捎回鄉下她的家裏。榧子兒裝在一隻妹妹的洋襪子裏(另一隻一定是破得不能再縫了,換了榧子兒)。

  宋媽是個乾淨利落的人,她每天早晨起來把頭梳得又光又亮,抹上了泡好的刨花或榧子兒,膠住了,做一天事也不會散落下來。

  火柴的名字,那古老的城裏,很多很多年來,都是被稱作“洋取燈兒”,好像到了今天,我都沒有改過口來。

  “換洋取燈兒的”老婦人,大概只有一個命運最好的,很小就聽説,四大名旦尚小雲的母親是“換洋取燈兒的”。有一年,尚小雲的母親死了,出殯時沿途許多人圍觀,我們住在附近,得見這位老婦人的死後哀榮。在舞臺上婀娜多姿的尚小雲,喪服上是一個連片鬍子的臉,街上的人都指點著説,那是一個怎樣的孝子,並且説那死者是一個怎樣出身的有福的老太太。

  在小説裏,也讀過惟有的一篇描寫一個這樣女人的戀愛故事,記得是許地山寫的《春桃》,希望我沒有記錯。

  

1961年11月4日

  看華表

  不知為什麼,每次經過天安門前的華表時,從來不肯放過它,總要看一看。如果正擠在電車(記得吧,三路和五路都打這裡經過)裏經過,也要從人縫裏向車窗外追著看;坐著洋車經過,更要仰起頭來,轉著脖子,遠看,近看,回頭看,一直到看不見為止。

  假使是在華表前的石板路上散步(多麼平坦、寬大、潔凈的石板!),到了華表前,一定會放慢了步子,流連鑒賞。從華表的下面向上望去,便體會到“一柱擎天”的偉觀。啊!無雲的碧空,襯著雕琢細緻、比例勻稱的白玉石的華表,正是自然美和人工美的偉大的結合。她的背後襯的是朱紅色的天安門的墻,這一幅圖,佈局的美麗,顏色的鮮明,印在腦中,是不會消失的。

  有趣的是,夏天的黃昏,華表下面的石座上,成為納涼人的最理想的地方。石座光滑潔凈,坐上去,想必是涼森森的十分舒服。地方高敞,賞鑒過往漂亮的男女(許多是去遊附近的中山公園),像在體育場的貴賓席上一樣。華表旁,有一排馬櫻花,它的甜香隨著清風撲鼻而來,更是一種享受。

  我愛看華表,和它的所在地也很有關係,因為天安門不但是北平(北京)的市中心,而且正是通往東西南城的要行。往返東西城時,到了天安門就會感覺到離目的地不遠了。往南去前門,正好從華表左面不遠轉向公安街去。莊嚴美麗的華表站在這裡,正像是一座里程碑,它告訴你,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遠了。

  説它是里程碑,也許不算錯,古時的華表,原是木制的,它又名錶木,是以表王者納諫,亦以表識衢路,正是一個有意義的象徵啊!

  

1961年11月5日

  藍布褂兒

  竹布褂兒,黑裙子,北平的女學生。

  一位在南方生長的畫家,有一年初次到北平。住了幾天之後,他説,在上海住了這許多年,畫了這許多年,他不喜歡一切藍顏色的布。但是這次到了北平,竟一下子改變了他的看法,藍色的布是那麼可愛,北平滿街騎車的女學生,穿了各種藍色的制服,是那麼可愛!

  剛一上中學時,最高興的是換上了中學女生的制服,夏天的竹布褂,是月白色——極淺極淺的藍,燙得平平整整;下面是一條短齊膝蓋頭的印席綢的黑裙子,長統麻紗襪子,配上一雙刷得一乾二淨的籃球鞋。用的不是手提的書包,而是把一疊書用一條捆書帶捆起來。短頭髮,斜分,少的一邊撩在耳朵後,多的一邊讓它半垂在鬢邊,快蓋住半隻眼睛了。三五成群,或騎車或走路。哪條街上有個女子中學,那條街就顯得活潑和快樂,那是女學生的青春氣息烘托出來的。

  北平女學生冬天穿長棉袍,外面要罩一件藍布大褂,這回是深藍色。誰穿新大褂每人要過來打三下,這是規矩。但是那洗得起了白值兒的舊衣服也很好,因為它們是老夥伴,穿著也合身。記得要上體育課的日子嗎?棉施下面露出半截白色剔絨的長運動褲來,實在是很難看,但是因為人人這麼穿,也就不覺得醜了。

  陰丹士林布出世以後,女學生更是如狂的喜愛它。陰丹士林本是人造染料的一種名稱,原有各種顏色,但是人們嘴裏常常説的“陰丹士林色”多是指的青藍色。它的顏色比其他布,更為鮮亮,穿一件陰丹士林大褂,令人覺得特別乾淨,平整。比深藍淺些的“毛藍”色,我最喜歡,夏秋或春夏之交,總是穿這個顏色的。

  事實上,藍布是淳樸的北方服裝特色。在北平住的人,不分年齡、性別、職業、階級,一年四季每人都有幾件藍布服裝。爺爺穿著緞面的灰鼠皮袍,外面罩著藍布大褂;媽媽的綢裏綢面的絲棉袍外面,罩的是藍布大褂;店舖櫃臺裏的掌櫃的,穿的布棉袍外面,罩的也是藍布大褂,頭上還扣著瓜皮小帽;教授穿的藍布大褂的大襟上,多插了一支自來水筆,頭上是藏青色法國小帽,學術氣氛!

  陰丹士林布做成的衣服,洗幾次之後,縫線就變成很明顯的白色了,那是因為陰丹士林布不褪色而線褪色的緣故。這可以證明衣料確是陰丹士林布,但卻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有陰丹士林線,忽然想起守著窗前方桌上縫衣服的大姑娘來了。一次訂婚失敗而終身未嫁的大姑娘,便以給人縫衣服,靠微薄的收入,養活自己和母親。我們家姊妹多,到了秋深添製衣服的時候,媽媽總是買來大量的陰丹士林布,宋媽和媽媽兩人做不來,總要叫我去把大姑娘找來。到了大姑娘家,大姑娘正守著窗兒縫衣服,她的老媽媽駝著背,咳嗽著,在屋裏的小煤球爐上烙餅呢!

  大姑娘到了我家裏,總要呆一下午,媽媽和她商量裁剪,因為孩子們是一年年地長高了。然後她抱著一大包裁好了的衣服回去趕做。

  那年離開北平經過上海,住在嫻的家裏等船。有一天上街買東西,我習慣地穿著藍布大褂,但是她卻教我換一件呢旗袍,因為穿了藍布大褂上街買東西,會受店員歧視。在“只認衣裳不認人的“洋場”,“自取其辱”是沒人同情的啊!

  

1961年11月8日

  排隊的小演員

  聽復興劇校葉復潤的戲,身旁有人告訴我,當年富連成科班裏也找不出一個像葉復潤這樣小年紀,便有這樣成就的小老生。聽説葉復潤只有十四足歲,但無論是唱工還是做派,都超越了一般“小孩戲劇家”的成績。但是在那一群孩子裏,他卻特別顯得瘦弱,嬌小。固然唱老生的外形要“清瘦”才有味道,但是對於一個正在發育期的小孩子,畢竟是不健康的。劇校當局是不是注意到每一個發育期的孩子的健康呢?

  這使我不由得想起當年家住在虎坊橋大街上的情景。

  虎坊橋大街是南城一條重要的大街,尤其在遷都南京前的北京,它更是通往許多繁榮地區的必經之路。幼年幸運的曾在這條街上住了幾年,也是家裏最熱鬧的時期。這條大街上有小學、會館、理髮館、藥鋪、棺材鋪、印書館,還有一個造就了無數平劇人才的富連成科班。

  富連成只在我家對面再往西幾步的一個大門裏。每天晚飯前後的時候,他們要到前門外的廣和樓去唱戲。坐科的孩子按矮高排隊,領頭兒的是位最高的大師兄,他是個唱花臉的,頭上剃著月亮門兒。夏天,他們都穿著月白竹布大褂兒,老肥老肥的,袖子大概要比手長出半尺多。天冷加上件黑馬褂兒,仍然是老肥老肥的,袖子比手長出半尺多!

  他們出了大門向東走幾步,就該穿過馬路,而正好就經過我家門前。看起來,一個個是呆板的、遲鈍的、麻木的,誰又想到他們到了臺上就能演出那樣靈活、美麗、勇武的角色呢!

  那時的富連成在廣和樓演出,這是一家女性不能進去的戲院,而我那時跟著大人們聽戲的區域是城南遊藝園,或者開明戲院,第一舞臺。很早就對於富連成有印象,實在是看他們每天由我家門前經過的關係。等到後來富連成風靡了北平的男女學生,我也不免想到,在那一隊我幼年所見到的可憐的孩子群裏,不就有李盛藻嗎?劉盛蓮嗎?楊盛春嗎?

  富連成是以嚴厲出名的,但是等到以新式學校制度的戲曲學校出現以後,富連成雖仍以舊式教育出名,但是有些地方也不能不改進了。戲曲學校用大汽車接送學生到戲院以後,富連成的排隊步行也就不復再見。否則的話,學生戲迷們豈不要每天跟著他們的隊伍到戲院去?

  而我們那時也搬離開虎坊橋,城南遊藝園成了屠宰場,我們聽戲的區域也轉移到哈爾飛、吉祥,以及長安和新新等戲院了。

  

1961年11月9日

  陳穀子、爛芝麻

  如姐來了電話,她笑説:“怎麼,又寫北平哪!陳穀子,爛芝麻全掏出來啦!連換洋取燈兒的都寫呀!除了我,別人看嗎?”

  我漫寫北平,是因為多麼想念她,寫一寫我對那地方的情感,情感發泄在格子稿紙上,苦思的心情就會好些。它不是寫要負責的考據或掌故,因此我敢“大膽的假設”。比如我説花漢衝在煤市街,就有細心的讀者給了我“小心的求證”,他畫了一張地圖,紅藍分明的指示給我説,花漢衝是在煤市街隔一條街的珠寶市,並且畫了花漢衝的左鄰謙祥益布店,右鄰九華金店。如姐,誰説沒有讀者呢?不過讀者並不是欣賞我的小文,而是借此也勾起他們的鄉思罷了!

  很巧的,我向一位老先生請教一些北平的事情時,他回信來説:“……早知道這些陳穀子、爛芝麻是有用的話,那咱們多帶幾本這一類的圖書,該是多麼好呢?”

  原來我所寫的,數來數去,全是陳穀子、爛芝麻呀!但是我是多麼喜歡這些呢!

  陳穀子、爛芝麻,是北平人説話的形容語匯,比如閒話家常,提起早年舊事,最後總不免要説:“唉!左不是陳穀子、爛芝麻!”言其陳舊和瑣碎。

  真正北平味道的談話,加人一些現成的形容語匯,非常合適和俏皮,這是北平話除了發音正確以外的一個特點,我最喜歡聽。想象那形容的巧妙,真是可愛,這種形容語匯,很多是用“歇後語”説出來,但是像“陳穀子、爛芝麻”便是直接的形容語,不用歇後語的。

  做事故意拖延遲滯,北平人用“蹭棱子”來形容,蹭是磨擦,棱是物之棱角。比如媽媽囑咐孩子去做一件事,孩子不願意去,卻不明説,只是拖延,媽媽看出來了,就可以責備説:“你倒是去不去?別在這兒盡跟我蹭棱子!”

  或者做事痛快的某甲對某乙説:“要去咱們就痛痛快快兒的去,我可不喜歡蹭棱子!”

  聽一個説話沒有條理的人述説一件事的時候,他反復地説來説去時,便想起這句北平話:

  “車轱轆話——來回的説。”

  轱轆是車輪。那車輪壓來壓去,地上顯出重復的痕跡,一個人説話翻來覆去,不正是那個樣子嗎?但是它也運用在形容一個人在某甲和某乙間説一件事,口氣反復不明。如:“您瞧,他跟您那麼説,跟我可這麼説!反正車轱轆話,來回説吧!”

  負債很多的人,北平人喜歡這樣形容:“我該了一屁股兩肋的債呀!”

  我每逢聽到這樣形容時,便想象那人債務纏身的痛苦和他焦急的樣子。一屁股兩肋,不知會説俏皮話兒的北平人是怎麼琢磨出來的,而為什麼這樣形容時,就會使人想到債務之多呢?

  

1961年11月14日

  文津街

  常自誇説,在北平,我閉著眼都能走回家,其實,手邊沒有一張北平市區圖,有些原來熟悉的街道和衚同,竟也連不起來了。只是走過那些街道所引起的情緒,卻是不容易忘記的。就説,冬日雪後初晴,路過駕在北海和中海的金鰲玉靚橋吧,看雪蓋滿在橋兩邊的冰面上,一片白,閃著太陽的微微的金光,漪瀾堂到五龍亭的冰面上,正有人穿著冰鞋滑過去,飄逸優美的姿態,年輕同伴的朝氣和快樂,覺得雖在冬日,也因這幅雪漫冰面的風景,不由得引發起我活躍的心情,趕快回家去,取了冰鞋也來滑一會兒!

  在北平的市街裏,很喜歡傍著舊紫禁城一帶的地方,蔚藍晴朗的天空下,看朱紅的墻;因為唯有在這一帶才看得見。家住在南長街的幾年,出門時無論是要到東、西、南、北城去,都會看見這樣朱紅的墻。要到東北的方向去,洋車就會經過北長街轉向東去,到了文津街了,故宮的後門,對著景山的前門,是一條皇宮的街,總是靜靜的,沒有車馬喧嘩,引發起的是思古之幽情。

  景山俗稱煤山,是在神武門外舊宮城的背面,很少人到這裡來逛,人們都涌到附近的北海去了。就像在中山公園隔壁的太廟一樣,黃昏時,人們都擠進中山公園乘涼,太廟冷清清的;只有幾個不嫌寂寞的人,才到太廟的參天古松下品茗,或者靜默的觀看那幾隻灰鶴(人們都擠在中山公園裏看孔雀開屏了)。

  景山也實在沒有什麼可“逛”的,山有五峰,峰各有亭,站在中峰上,可以看故宮平面圖,倒是有趣的,古建築很整齊莊嚴,四個角樓,靜靜的站在暮靄中,皇帝沒有了,他的臥室,他的書房,他的一切,憑塊兒八毛的門票就可以一覽無遺了。

  做小學生的時候,高年級的旅行,可以遠到西山人大處,低年級的就在城裏轉,景山是目標之一,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年年一次排隊到景山去,站在剛上山坡的那棵不算高大的樹下,聽老師講解:一個明朝末年的皇帝——思宗,他殉國死在這棵樹上。怎麼死的?上吊。啊!一個皇帝上吊了!小學生把這件事緊緊地記在心中。後來每逢過文津街,便興起那思古的幽情,恐怕和幼小心靈中所刻印下來的那幾次歷史憑吊,很有關係吧!

  

1961年11月20日

  擠老米

  讀了朱介凡先生的“曬暖”,説到北方話的“曬老爺兒”“擠老米”,又使我回了一次冬日北方的童年。

  冬天在北方,並不一定是冷得讓人就想在屋裏烤火爐。天晴,早上的太陽光曬到墻邊,再普照大地,不由得就想離開火爐,還是去接受大自然所給予的溫暖吧!

  通常是墻角邊擺著幾個小板凳,坐著弟弟妹妹們,穿著外罩藍布大褂的棉袍,打著皮包頭的毛窩,宋媽在哄他們玩兒。她手裏不閒著,不是搓麻繩納鞋底(想起她那針錐子要扎進鞋底子以前,先在頭髮裏劃兩下的姿態來了),就是縫駱駝鞍兒的鞋幫子。不知怎麼,在北方,婦女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兒,無分冬夏。

  離開了北平,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莫辨東西,因為我習慣的是古老方正的北平城,她的方向正確,老爺兒(就是太陽)早上是正正地從每家的西墻照起,玻璃窗四邊,還有一圈窗戶格,糊的是東昌紙,太陽的光線和暖意都可以透進屋裏來。在滿窗朝日的方桌前,看著媽媽照鏡子梳頭,把刨花的膠液用小刷子抿到她的光潔的頭髮上。小幾上的水仙花也被太陽照到了。它就要在年前年後開放的。長方形的水仙花盆裏,水中透出雨花臺的各色晶瑩的彩石來。或者,喜歡擺弄植物的爸爸,他在冬日,用一隻清潔的淺磁盆,鋪上一層棉花和水,撒上一些麥粒,每天在陽光照射下,看它漸漸發芽茁長,生出翠綠秀麗的青苗來,也是冬日屋中玩賞的樂趣。

  孩子們的生活當然大部分是在學校。小學生很少烤火爐(中學女學生最愛烤火爐),下課休息十分鐘都跑到教室外,操場上。男孩子便成群地涌到有太陽照著的墻邊去擠老米,他們擠來擠去,嘴裏大聲喊著:

  擠呀!擠呀!

  擠老米呀!

  擠出屎來喂喂你呀!

  這樣又粗又臟的話,女孩子是不肯隨便亂喊的。

  直到上課鈴響了,大家才從墻邊撤退,他們已經是渾身暖和,不但一點寒意沒有了,摘下來毛線帽子,光頭上也許還冒著白色的熱氣兒呢!

  

1961年12月8日

  賣凍兒

  如果説北平樣樣我都喜歡,並不儘然。在這冬寒天氣,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便進入我的記憶中的一種人物,因為這種人物並非偶然見到的,而是很久以來就有的,便是北平的一些乞丐。

  回憶應當是些美好的事情,乞丐未免令人掃興,然而它畢竟是在我生活中所常見到的人物,也因為那些人物,曾給了我某些想法。

  記得有一篇西洋小説,描寫一個貧苦的小孩子,因為母親害病不能工作,他便出來乞討,當他向過路人講出原委的時候,路人不信,他便帶著人到他家裏去看看,路人一見果然母病在床,便慷慨解囊了。小孩子的母親從此便“弄真成假”,天天假病在床,叫小孩子到路上去帶人回來一參觀”。這是以小孩和病來騙取人類同情心的故事。這種事情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可以發生的,像在台北街頭,婦人教小孩纏住路人買獎券,便是類似的作風。這些使我想起北平一種名為“賣凍兒”的乞丐。

  冬寒臘月,天氣冷得潑水成冰,“賣凍兒”的(都是男乞丐)出世了,蓬著頭髮,一臉一身的滋泥兒,光著兩條腿,在膝蓋的地方,捆上一圈戲報子紙。身上也一樣,光著脊梁,裹著一層戲報子紙,外面再披上一兩塊破麻包。然後,縮著脖子,哆哩哆嗦的,牙打著戰兒,逢人伸出手來乞討。以寒冷天衣來博取人的同情與施捨。然而在記憶中,我從小便害怕看那樣子,不但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反而是憎惡。這種乞丐便名為“賣凍兒”。

  最討厭的是宋媽,我如果愛美不肯多穿衣服,她便要諷刺我:

  “你這是幹嗎?賣凍兒呀?還不穿衣服去!”

  “賣凍兒”由於一種乞丐的類型,而成了一句北平通用的俏皮話兒了。

  賣凍兒的身上裹的戲報子紙,都是從公共廣告牌上揭下來的,各戲院子的戲報子,通常都是用白紙紅綠墨寫成的,每天貼上一張,過些日子,也相當厚了,揭下來,裹在腿上身上,據説也有保溫作用。

  至於拿著一把破布撣子在人身上亂撣一陣的乞婦,名“撣孫兒”;以磚擊胸行乞的,名為“擂磚”,這等等類型乞丐,我記憶雖清晰,可也是屬於陳穀子爛芝麻,説多了未免令人掃興,還是不去回憶他們吧!

  

1961年12月9日

  臺上、台下

  禮拜六的下午,我常常被大人帶到城南遊藝園去。門票只要兩毛(我是擠在大人的腋下進去的,不要票)。進去就可以有無數的玩處,唱京戲的大戲場,當然是最主要的,可是那裏的文明戲,也一樣的使我發生興趣,小鳴鐘,張笑影的“鋸碗丁”“春阿氏”,都是我喜愛看的戲。

  文明戲場的對面,仿佛就是魔術場,看著穿燕尾服的變戲法兒的,隨著音樂的旋律走著一額一跳前進後退的特殊臺步,一面從空空的大禮帽中掏出那麼多的東西:花手絹,萬國旗,麵包,活兔子,金魚缸,這時樂聲大奏,掌聲四起,在我小小心靈中,只感到無限的愉悅!覺得世界真可愛,無中生有的東西這麼多!

  我從小就是一個喜歡找新鮮刺激的孩子,喜歡在平凡的事物中給自己找一些思想的娛樂,所以,在那樣大的一個城南遊藝園裏,不光是聽聽戲,社會眾生相,也都可以在這天地裏看到:美麗、享受、欺騙、勢利、罪惡……但是在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的觀感中,她又能體會到什麼呢?

  有些事物,在我的記憶中,是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樣,在大戲場的木板屏風後面的角落裏,茶房正從一大盆滾燙的開水裏,擰起一大把毛巾,送到客座上來。當戲臺上是不重要的過場時,茶房便要表演“扔手巾把兒”的絕技了,樓下的茶房,站在觀眾群中惹人注目的地位,把一大捆熱手巾,忽下子,扔給樓上的茶房,或者是由后座扔到前座去,客人擦過臉收集了再扔下來,扔回去。這樣扔來揭去,萬無一失,也能博得滿堂喝彩,觀眾中會冒出一嗓子:“好手巾把兒!”

  但是觀眾與茶房之間的糾紛,恐怕每天每場都不可免,而且也真亂哄。當那位女茶房硬把果碟擺上來,而我們硬不要的時候,真是一場無味的爭執。茶房看見客人帶了小孩子,更不肯把果碟拿走了。可不是,我輕輕的,偷偷的,把一顆糖花生放進嘴吃,再來一顆,再來一顆,再來一顆,等到大人發現時,去了大半碟兒了,這時不買也得買了。

  茶,在這種場合裏也很要緊。要了一壺茶的大老爺,可神氣了,總得發發威風,茶壺蓋兒敲得呱呱山響,為的是茶房來遲了,大爺設熱茶喝,回頭怎麼捧角兒喊好兒呢!包廂裏的老爺們發起脾氣來更有勁兒,他們把茶壺扔飛出去,茶房還得過來賠不是。那時的社會,卑賤與尊貴,是強烈的對比著。

  在那樣的環境裏:臺上鑼鼓喧天,上場門和下場門都站滿了不相干的人,飲場的,檢場的,打煤氣燈的,換廣告的,在演員中穿來穿去。台下則是煙霧瀰漫,扔手巾把兒的,要茶錢的,賣玉蘭花的,飛茶壺的,怪聲叫好的,呼兒喚女的,亂成一片。我卻在這亂哄哄的場面下,悠然自得。我覺得在我的周圍,是這麼熱鬧,這麼自由自在。

  1961年12月15日一張地圖

  瑞君、亦穆夫婦老遠地跑來了,一進門瑞君就快樂而興奮地説:

  “猜,給你帶什麼來了?”

  一邊説著,她打開了手提包。

  我無從猜起,她已經把一疊紙拿出來了:

  “喏!”她遞給了我。

  打開來,啊!一張嶄新的北平全圖!

  “希望你看了圖,能把文津街,景山前街連起來,把東西南北方向也弄清楚。”

  “已經有細心的讀者告訴我了,”我慚愧(但這個慚愧是快樂的)地説,“並且使我在回憶中去了一次北平圖書館和北海前面的團城。”

  在燈下,我們幾個頭便擠在這張地圖上,指著,説著。熟悉的地方,無邊的回憶。

  “喏,”瑞妹説,“曾在黃化門住很多年,北城的地理我才熟。”

  於是她説起黃化門離簾子庫很近,她每天上學坐洋車,都是坐停在簾子庫的老尹的洋車。老尹當初是前清簾子庫的總管,現在可在簾子庫門口拉洋車。她們坐他的車,總喜歡問他哪一個門是當初的簾子庫,皇宮裏每年要用多少簾子?怎麼個收藏法?他也得意地説給她們聽,溫習著他那些一去不回的老日子。

  在北平,殘留下來的這樣的人物和故事,不知有多少。我也想起在我曾工作過的大學裏的一個人物。校園後的花房裏,住著一個“花兒把式”(新名詞:園丁。説俗點兒:花兒匠),他鎮日與花為伍,花是他的生命。據説他原是清皇室的一位公子哥兒,生平就愛養花,不想民國後,面對現實生活,他落魄得沒辦法,最後在大學裏找到一個園丁的工作,總算是花兒給了他求生的路子,雖説慘,卻也有些詩意。

  整個晚上,我們憑著一張地圖都在説北平。客人走後,家人睡了,我又獨自展開了地圖,細細地看著每條街,每條衚同,回憶是無法記出詳細年月的,常常會由一條小衚同,一個不相干的感觸,把思路牽回到自己的童年,想起我的住室,我的小床,我的玩具和伴侶……一環跟著一環,故事既無關係,年月也不銜接,思想就是這麼個奇妙的東西。

  第二天晏起了,原來就容易發疼的眼睛,因為看太久那細小的地圖上的字,就更疼了!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