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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君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25

  作者 林海音

  

  陽光從靠西的窗角慢慢撤去,小圓幾上的夜來香散出淡淡的清香,屋裏漸漸暗下來了。小白貓偷偷走進屋來,猛然竄到女主人的腿上。坐在藤椅上的人因此驚醒了。

  “壞東西!”瓊君打著小貓,親呢地罵了一聲。她低下頭去,撿拾被小貓踏落在地板上的信紙。夜來香幽香撲鼻,她不由得伸手去摸摸小圓幾上的夜來香,白色的花朵,襯出她的指甲肉略帶青紫,大病後的孱弱,還沒有恢復過來。

  她把信折好,又打開來,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再看一遍,紙上的筆筆畫畫,都揉進她的感情裏。其實,她兒子滿生在信上只簡簡單單地説,離開母親的次日,便北上入學,大學生活從此開始,預備到雙十節再回來,希望母親保重身體。毛衣不必忙著織,如果織的話,希望左胸前繡上他名字的縮寫——M和S兩個字母。

  她帶著微笑,看著小貓在地板上滾毛線球,嘴裏不禁喃喃地説:“已經是大學生了,身材那麼高大!”那天他走進病房來,真嚇了她一跳。她每年都要替他織毛線,第一次是嬰兒的小帽,上面綴個絨球,用的是在德記洋行買來的澳洲細絨線。她記得很清楚,買了半磅,織一頂帽子,一套衣褲,還剩下許多。現在呢,滿以為一磅足夠了,到後來才知道,袖子還沒著落。這麼長,這麼大,好像在織地毯,織也織不完。

  上次那件毛衣,還是三年前織的,比起那時來,他不止高一個頭吧。像澆了糞的大白菜,審得這麼快!三年間沒有再給他織件毛衣,她不免嘆惜,而且驚奇。三年後的今天,母子間總算和好了。從病房裏他第一聲叫媽起,從他的來信起,從織這件肥大的毛衣起,她將拾回一部分已經失去的東西。她希望拾圓的這部分,能和現在的環境融合在一起,使她的生活更充實、更豐滿,而不至於有勉強彌合的痕跡才好。

  小貓正捧著毛線球在打滾,她出神地凝視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想伸手去把小貓趕開,可是她心不在焉,懶得再去管教。毛線讓它去揉亂吧,早晚總可以理得清,反正毛衣也快織成了。

  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位女音樂教師講的話來。她和一群女同學,下課時總愛圍在鋼琴邊,有一次,偶然有幾個早熟的同學談到婚姻問題,漂亮的女教師,藍布旗袍外面披一件鵝黃色的毛線衣,漫不經心地用一個手指輕輕彈了兩下琴鍵,説:“中國女人早婚也還是有好處的……”“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在沒有塑成堅定的個性前便結婚,比較容易接受夫家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使她的個性能溶入夫家的傳統。不管好歹,總是很融洽的。晚婚便相反,有了塑成的個性和生活方式,再去遷就別人,便會感覺痛苦了。”

  聽這話整整二十年了,在當時她毫無所動,因為她還是個糊塗的女孩子。但為什麼二十年後的今天,這些話忽然又走進她的腦海呢?

  在那位音樂教師説過這話後不久,她便完成了初中學業。一個晴天霹靂,一生潦倒的父親忽然在暑假中暴病去世。母親本來身體不好,又不能幹,靠著親友的幫助,才勉強把喪事辦了。

  她穿著灰色陰丹士林布喪袍,頭髮上簪一朵白絨花,拖著不大合腳的白鞋,隨著那個做塾師的舅舅到各親友家叩頭道謝。她記得到韓四叔家,舅舅特別當面提醒她:

  “可得給韓四叔多磕兩個頭,這回多虧四叔,是你們家的大恩人哪!”

  她跪了下去,韓四叔連忙搶過來拉她,嘴裏的熱氣噴在她的臉上。她知道韓四叔對她們寡母孤女的恩情多麼重,她很懂事,不肯起來:“您要受我這個頭。”當她站起身來,從大穿衣鏡中看見自己灰色的身影時,不禁悲從中來,也許是在思人面前,特別感到身世淒涼,止不住眼淚進流,竟蒙著臉悲泣起來。

  許多年後,瓊君每逢照到這架穿衣鏡,都要引起一些淒涼的回憶。想想也奇怪,她怎麼竟落得嫁給叫韓四叔的人呢?韓四叔比她大三十歲,原是她父親生前的好友,是擊吟社的吟詩朋友,因為家中頗有祖産,老早就從宦海中退休,只在幾個文化機關挂了“顧問”之類的名義,過著清高的隱居生活。他對瓊君父親的喪事盡了朋友之道,在親友間很受人尊敬。

  不知道什麼人想起把瓊君做嫁給韓四叔做填房,瓊君的母親躺在病床上聽到這個提議,伸手抹了抹眼淚,説:“再好沒有了,我還能活幾天?要是這苦命的孩子隨了韓四叔,我也放心了!還是問問姑娘自己吧!年頭兒也不是老年頭兒了!”倚在床邊的瓊君早羞得躲到外屋去了。她心跳得很厲害,沒有反抗的意念,反而有一種有了依靠的安心。成婚就在父親死後半年,孝服還沒有滿。她十六歲,他四十六歲。

  從此,她在三進房子的大家庭裏,負起了主婦的責任,一串鑰匙,經常挂在衣襟下的鈕扣上。前妻所遺下的一個女兒正和她同年,個子似乎還比她高一點,第一次看見她顯得很惶惑,雖然趴在地下磕頭,臉上卻露出很不樂意的神氣。她覺得很窘,很想伸過手去,請教幾句關於管理這個大宅子的問題。可還是板了臉,很莊重地受了滿珍小姐三個頭。滿珍小姐不愧是書香門第,很懂禮貌,開始叫她“媽”,管已死的母親叫“娘”。她對於禮數也不馬虎,每這祭日,她都會領著這位大女兒,給她以前曾經稱呼過“韓四嬸”的女人上供磕頭。她是一個天生的好主婦,落落大方的態度,在親朋間博得了好名聲。她這樣做,原是出自她善良的本性,同時也是一個未塑的型,在漸漸溶入夫家的精神的石膏,正像那位音樂女教師所比喻的。滿珍小姐也漸漸地成了她的朋友。

  她不懂得愛情是什麼,但她在十七歲那年冬天,也畢竟做了真真實實的母親。韓家十七年沒有聽見嬰兒的哭聲了,一家上下都很興奮。韓四叔,不,四先生,尤其激動,徹夜守在堂屋裏來回踱著,焦慮地等著妻子生産的消息。傭人報信説:“恭喜四先生,是位小少爺!”四先生守的是老規矩,沒有進産房,只隔著棉門簾輕輕問:“瓊君,你好吧!”

  “好,四先生,恭喜你!”她軟弱地回答,隨著兩行淚從眼角順著鬢邊直流到枕頭上,不知是興奮,還是感思。——她和韓四叔年齡相差這麼多,要她換口喊“雪章”很困難,因此她也隨著家人稱呼他四先生。四先生在青年時代也曾有過美男子的令名,到如今,一襲湖縐長衫飄飄然,也還有中年人瀟灑的風度。瓊君特別注意自己的裝扮,一件淡色的旗袍,兩粒珍珠的耳環,後頸上綰一個元寶髻。這種淡雅的裝扮,在瓊君只是為了他們雙雙外出時,使人看著相稱些,不要讓人把“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句子形容到他們夫婦身上來。同時也為了帶著和她同歲的大女兒出去時,不要誤認她們是姊妹。在她那環境中,合乎身份是很重要的事。她理悟這些,比理悟愛情還早。

  可是事實上,青春的光彩是壓制不住的,自從生了滿生以後,瓊君的身體發育豐滿起來,渾身好像灌注了什麼漿液,皮膚流露著光柔的滑潤,連頭髮都顯得特別黑亮,一切都像才在人生的路上開始出發,光芒四射。可是四先生呢!鬢角,額頭,已經顯露出代表生命累積的痕跡來了。

  五十整壽那天,客散人靜後,四先生興致很好,在燈下鋪起紙來,為瓊君的二十歲贈詩,那詩上説,他怎樣遇到這位比他年輕三十歲的賢淑的女性,她如何能持家和善待前妻的孩子,他晚年得子如何地快樂,自己年事已高又如何能與這位年輕的妻子白首偕老。濃黑的墨汁一筆筆寫到描金紅紙上,瓊君再一次從對著紫檀桌的穿衣鏡中望見了自己的側影——一個線條勻稱胸部豐滿的少婦,正站在一個兩鬢斑白神態雖然瀟灑可是已經露出倦容的男人的背後。唉,他真的老了嗎?這時,睡在床上的三歲的滿生,正喃喃發著囈語,吊燈旁,迷漫著煙霧,她輕輕吁了一口氣,在這一剎那間,她第一次産生了迷惘的感覺。

  過了五十歲,四先生衰弱的現象更為明顯,好在四先生不愁生活,有好妻子好女兒,使他能安心地養老。他更為懶散,更加不修邊幅,灰白的鬍子索性留起來了,於是多了一項工作,小篦梳隨時拿來在鼻子底下梳來梳去,好像和他玩弄家藏的一百多只香爐一樣,只是為了遣興。可是瓊君,她總是設法不去注意那撮灰白的鬍鬚。

  一個冬天的早晨,爐火還沒有燒紅,屋裏很冷,四先生忙著給朋友寫壽屏,瓊君在桌旁伺候筆墨。一抬頭,看見專心寫作的四先生,鼻子裏流出了一朵鼻涕,拖在灰白的鬍鬚上,像一條小臥蠶。她不禁皺起眉頭,從桌上隨手拿起一張廢紙,疊來疊去,疊成一個細長條,然後放在嘴裏用力咬,咬上咬下,咬成一根小紙棍。她忽然想起,滿珍小姐曾經問她許多次:“您為什麼嫁給我父親?”她一直無法答覆,這時她才想起來,不是應當回答説:“大小姐,我是為了報恩。”這樣想著,她的良心卻又在呵責她自己,即使一點點壞念頭,也是罪過的!罪過的!

  大小姐大學畢業後便出國了,在啟程的前一天,她特別到瓊君屋中來,瓊君正在練習作畫。那是一幅觀音像,畫好,題上“信士弟子瓊君沐手敬繪”字樣,可以使心情平靜。大小姐很誠懇地説:“媽!我這一走好幾年,爸爸近年身體不好,家裏都得您操心了。”“大小姐,家裏你放心。……”話雖這麼説,她到底還是落下了淚。大小姐是個能幹的新女性,書讀得比她多得多,似乎對她最同情,她們的感情一向很不錯。丈夫體弱,自己的孩子又這麼小,大小姐的遠遊,使瓊君失去了精神上的依賴。

  漫漫長日,在空陰的大宅第中,經年都是同樣的氣味,同樣的情調:香爐裏的沉香末,爐火上的藥罐,紫檀桌上的古董,永遠畫不完的觀音像,年年拆了又添線的滿生的毛衣……瓊君畢竟還是年輕的,黑印度綢旗袍裹著有幾分消瘦的身軀,卻添了幾分憔悴的美。

  過了幾年,大小姐學成歸國,韓四叔這一家也恢復了不少生氣,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們全家,還有大小姐的新夫婿,先撤退到上海,最後就一齊登上了中興輪,來到基隆。大小姐在台北住定了,四先生本來在歷史文化館有個名義,館方在台中撥給他一幢二十四個榻榻米的房子,四先生拿它同老家三進大房子相比,總是搖頭嘆息的。可是有個小院子的日本房子也相當雅致,四先生一家就住到台中來了。

  變幻無定的海島氣候,加速結束了四先生的生命。他懷念故鄉的詩句預定寫二十韻的,寫成了不滿八個韻,便和衣垂首倒在書桌上了。死,一了百了,四先生死而無憾。六十一歲的人,死在妻子兒女環繞的哭泣聲中,算是很有福氣的了。瓊君念死者的許多好處,對她的許多思情,如醉如癡地哭泣著。

  她也曾仔細想過,今後殘余的歲月,還是像她過去一樣,必得依附在另一個實體上,好像樹上的藤,以前她依附的是四先生,今後是滿生了。她雖這樣想,事實可不這麼簡單。她生命裏似乎又添了一個人了。

  四先生死後,她的生活越發單調。她常常提前一天撕去日曆,不是大晴天也把四先生的舊衣服翻出來晾在竹竿上,大小姐剛有懷孕的信兒就忙著打點催生衣,給滿生買來的童軍服不管牢不牢,扣子全部縫一遍。就這樣,日子還是空空洞洞地剩下一大截。

  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瓊君尤其覺得淒涼。韓家在大陸上有許多親戚故舊,四先生年紀雖然大,他上面還有好幾位老長輩,像九奶奶椿庭伯伯等,現在都應該是八九十歲的人了。四先生的平輩小輩,更不知有多少。那時侯的應酬多忙,生活多熱鬧,瓊君雖然怕應酬,但是到了台灣,有時候倒覺得寂寞得可怕。這許多親戚朋友,都留在大陸,現在是訊息沓然,生死莫卜。四先生是個重情感的人,想起他所收藏的許多字畫古書,許多親朋故交,生前一個人也常常流眼淚。住在台北還好,那邊熟人還多,可是偏偏住在幽靜的台中。滿珍小姐和她的夫婿一年也只能來一兩次。滿生一上學,她不是逗著小貓玩,就是學她的工筆畫了。

  在這樣情形下,惠彬成了她家的熟客。嘉彬是比瓊君小兩歲的青年工程人員,本來是韓家的世交,管四先生也叫“韓四叔”的。他一向在上海讀書,後來又在南京做事,她也記不得有這樣一個“侄兒”。可是有一次,四先生把這個青年人帶回家來,對她説:

  “這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孩子張惠彬,現在在高壩工程處做事。嘉彬,這是你的四嬸!”

  那天——記得是個晴朗的星期天——嘉彬就在他們家吃的午飯。她親自下廚房做了幾個北方菜,那位青年人吃得很高興。她從來沒有誇耀過自己的烹飪藝術,可是那時候台灣北方館子很少,台中簡直沒有地方吃到北方菜,尤其這麼可口的北方菜——她記得那位青年人説過這樣的話。他是學水利工程的,台灣的地方去過不少,什麼阿里山啦、太魯閣啦、鵝鑾鼻啦,他都描寫得生動活躍。

  “四叔,四嬸,——來到台灣,不能不去看看台灣的名勝,過年的時候,我陪你們先上鵝鑾鼻去看看溫暖的南海。滿生弟弟,咱們一塊兒去!”

  滿生弟弟睜大了眼睛,聽得很出神。四先生也頻頻地頷首稱是。她很少出門,這次來台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在中興輪上,她覺得天很高,很藍,海也很可愛。她開始了解海闊天空是怎麼一回事。她又模模糊糊地覺得:身上挂著一串鑰匙,在五代祖傳三進深的老宅子裏走來走去,或是光著一雙腳,在紙門裏穿出穿進,這樣做人似乎缺少著什麼。

  可是沒有等到過年,四先生的痰喘病復發,他不肯請醫生。西醫,他是不相信的,台中沒有一個他信得過的中醫。

  他過去得很快。嘉彬住在離台中市不遠的一個什麼鎮上,為了幫忙料理喪事,訂了兩天假,晚上就睡在他們客廳的塌榻米上。棺木是他去定的,電報是他去拍的,公墓是他去接洽的。他講得一口好台灣話,移靈的工人都聽他指揮,似乎對他都很有好感。

  “四嬸——您去出一會兒吧!滿生弟弟,你也別再哭了,這兒的事我照料!”

  他的能幹是叫滿珍小姐都佩服的。瓊君自己沒有費氣力,就把喪事辦理得井井有條,——她只管癡癡呆呆地哭。

  她看著入殮中的丈夫,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死人看來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臉上的表情只是平靜,並沒有書上所説的那麼可怕。因此使活著的親人哭得特別悲傷。

  從喪事她又想到自己當初的婚事。沒有父親的那場喪事,她至少可以讀到高中畢業,不會那麼早就結婚的。可是四先生是她的思人呀!

  她眼裏噙住眼淚,看著這位忙得滿頭大汗的青年人。“要説恩人,這位張嘉彬可不也是恩人?”

  她真想也向他磕個頭,可是——她不敢往下想了。

  惠彬出的力可真不少。他去辦交涉,向文化館請來了一筆撫恤金,四先生原住的房屋,館方也答應由他的家屬暫時住下去。

  幾個月來頻頻的接觸,她自以為對惠彬有了更深的認識。她認為他説:“好吧,你身體弱,讓我去。”是他有熱忱;“不成,我答應過你,不能不做。”是他守信用;“你不對,不該忘記自己。”是他心地好;“你嘴裏不説,心裏明白。”是他認識人。至於在她自己這方面,她反而覺得不能了解自己了。説是有事找他來,卻又説不出什麼;瓜果自已同樣有一份,卻要問他是酸是甜;留他吃飯有仆婦,卻要親自下廚;他説她穿的藍長衫顏色好,卻認定他不喜歡她穿黑長衫。

  她不敢作非分之想:“身份”的觀念在她的生命中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她一想到她在偷偷地戀著這位青年,就有了犯罪的感覺,眼前不覺閃過思重如山的四先生的影像。她滿心想打消這個犯罪的念頭,但是不可能。她企圖以拒絕見面來挽救自己,可是總有些小小的理由,把他們拉在一起。他不是個冥頑不靈的人,可是他似乎不原諒她。他為什麼每星期天非到她家裏來不可呢?她究竟是他的四嬸,左右鄰居的冷言冷語,他總該躲避著些呀!再説,他辦公的地方一定有女同事什麼的,為什麼他不去找一個女朋友呢?

  他真要是不來了,她的日子恐怕也是過不下去的。滿生上學放學,看見母親心神不安,忽悲忽喜的神情,瞪著大大的眼睛。她也曾想跟滿生談談。唉,這種事情怎麼能夠同他商量呢?怎麼能夠同自己的孩子商量呢?

  這種事情,能夠同誰商量呢?

  但是使她驚慌的是:滿生似乎跟母親開始疏遠,不單跟母親疏遠起來,很明顯地,他對嘉彬也表示著敵意。

  嘉彬的為人和藹可親,她相信凡是同他接觸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的。他黑黑的眉毛,長長的臉龐,臉上的鬍子根好像老是剃不乾淨似的,顯得經過風霜,見過世面;可是他會笑,笑聲很清脆,笑的時候眼睛發出頑皮的光,微微地露出兩排微黃可是整齊的牙齒,又顯得如此地年輕。他能幹,他健談,他一肚子的故事,像這樣一個大孩子,無疑是應該獲得小孩子的歡迎。不錯,滿生曾經喜歡過他。嘉彬哥哥幫他溫習功課,嘉彬哥哥買過皮球給他,惠彬哥哥對他講過噴射飛機的故事,惠彬哥哥常陪他去看電影,滿生實在沒理由不喜歡他。

  滿生忽然的沉默和緊張,她起初以為他有病,但是她很快地發現,他是在對媽媽生氣。他有時候臉上顯出一種可怕的冷笑,有時候一個人躲在房裏對著爸爸的那張相片發呆,有時候有説有笑,仍舊是一個快樂的小孩子,可是只要嘉彬一來,滿生就不知躲到哪去了。

  “滿生,滿生,來吃飯吧,開飯了。”她那天又做了一兩個菜,招待嘉彬。滿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臉上鐵青,眼睛只是看著胸前的鈕扣。

  這一種不友善的表示,把媽媽一肚子的高興不知趕到哪去了。

  嘉彬這些日子顯得越來越活潑,滿臉笑容地走過去拍滿生的肩膀説:

  “滿生弟弟,咱們先吃飯,吃過飯一塊兒去看電影!”他的北平話是道地的。滿生也説過,嘉彬哥哥的國語,比他學校裏的老師還要“帥”,可是今天嘉彬哥哥一切的“帥”,都歸無用。滿生猛然把肩膀一摔,頭仍舊不抬起來,恨恨地説了這兩句話:

  “別這麼“滿生弟弟,滿生弟弟’的,好不好?”

  一頓很不愉快的午飯吃完,滿生又不知到哪去了。她陪他在廊下坐著,他也顯得很有心事,平常那種談笑風生的勁兒,今天忽然都收了起來。她替他難過,她又覺得害怕,這一切都預兆著什麼兇惡的事情。她想起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麼好的太陽,她正躺在村子外的小溪邊,兩腳伸進了溪水中,讓冰涼的溪水流過她的腳面,忽然舅舅氣啾啾地找來了:

  “瓊君!瓊君!快回家,你爸不好了!”

  這一聲叫喊,從此改變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現在忽然覺得身體被嘉彬抱了起來,他的熱烘烘的嘴唇正用力地壓了上來。

  “瓊君,我不能再稱呼你四嬸了。事情總得要有個了斷,我不能再讓滿生來笑話我!”

  她想哭。好容易才迸出這一句話:

  “你是真心嗎?你知道我是個——”

  “我們沒有不能相愛的理由。”惠彬打斷她的話,他的擁抱真可怕。

  當天晚上,嘉彬在回去之前,特別矚咐了她這幾句話:“瓊君,抬起頭來,你有戀愛和結婚的權利,沒人阻擋你。”

  隔了幾天,大小姐忽然從台北趕來,她似乎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話漸漸轉入正題,瓊君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很坦白地説:“大小姐,我打算朝前走一步。”她到底不敢説“再嫁”兩個字。她這句話幾乎是衝口而出的,事前沒有準備,所以説完了不由得低下頭。大小姐回答得很理智:“你的寶貴青春都為爸爸犧牲了,你有充足的理由再嫁。”意外的順利,幾乎使她不敢相信。她又和大小姐商量了許多細節,最後決定,她親生的兒子滿生隨他的異母姐姐和姐夫生活。

  不肯妥協的倒是滿生。他自從知道了母親的決定以後,母親喊他,哄他,照應他,總是一個不做聲。他很倔強地跟著姐姐去台北,他一聲“媽”叫得很勉強,可是她看出來孩子的眼圈是紅的。

  她的婚禮很簡單,只有滿珍和她的夫婿,還有惠彬的幾個朋友來參加。滿生,她讓他留在台北,她不願意再刺激他。

  瓊君所認為的奢侈的夢終於成為事實了。她和嘉彬的生活有無限的甜蜜,想到這種情愛的生活將被她無限期地佔有時,她真覺得快樂,滿足。

  三年平靜的生活過去了,她得了一種必須動手術的病症,嘉彬在志願書上簽了字,她的生命算是交給醫生。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心情特殊,不知怎麼竟苦念著三年不見的滿生,也許是因為開刀後不能再生育而聯想到與她血肉相連的另一個生命,也許是對於這次手術發生恐懼因而懷念與自己生命有關的人。她想到滿生呱呱墜地時洪亮的哭聲,她想到冬夜火爐的鐵檔上烤尿布的情景,她想到第一次領滿生進學校,她想到一身喪服匍匐匐靈前的中學生,她想到她再嫁前那憤恨的面孔。那個從她身體分裂出來的肉體,就永遠和她沒有關係了嗎?她幾時才能得到孩子的諒解?等滿生對愛情或婚姻有了體驗才了解母親,不是太晚了嗎?當嘉彬進病房時,她含蓄地問:

  “我也許會死,不是嗎?”

  嘉彬握住她的手連忙安慰説:“手術是安全可靠的,不要多慮。”

  “但是,”她沒有正視惠彬,斜望著床前小幾上的檯燈,“動手術前,我想看到所有的親人,嘉彬,除了你,我不是還有個親人嗎?”

  “你指的是滿生?我去試試看。”嘉彬真聰明,一下就明白了。

  瓊君這樣説了,並不敢真正地期待。但是當她第二天午睡醒來,正作抬入手術室之前的準備時,病房門輕輕叩了兩下推開了,隨後一個高大的青年走進來。她嚇了一跳,驚疑未定,一聲“媽”才真正地喚醒了她。“是——是——是滿生!”她笑了,淚也流了出來。‘你真的來了!”她聲音哽咽著。

  他們母子沒有談敘別後,因為那容易觸及當初不愉快的事情。這樣已經很夠了,他知禮地微笑著站在床前,她多高興啊!

  “聽説你已經考了大學。”

  “媽!我已經考取了,等您動完手術,我就要回台北去註冊。您什麼時候動手術?”

  “你去吧,這兒很方便,而且還有——”她想説嘉彬,終於沒有説出來,臨時改變了口氣:“還有——,我要給你織件毛衣,你喜歡什麼顏色?”

  “不用了,也好,顏色您瞧著辦吧。”

  絮絮叨叨地談了一陣,滿生就説先去外面買點東西再回來。看那高大的背影從病房外消失,她滿心輕鬆,解除一件心頭的重壓後,她才安心地被抬入手術室。病人的心理得到安慰,她的身體也恢復得很快。

  出了醫院,長日無聊,她開始穿動著兩根竹針給滿生織毛衣,線球滿地板地滾,她的思維也跟著團團轉。接到滿生的來信,她竟呆想了整整一下午。

  “睡著了嗎?怎麼不開燈……”是嘉彬進來説話的聲音,跟著室內的日光燈“刷”地亮了,看見瓊君呆坐在躺椅上,他走過來撫著她的肩頭,低下頭來問:“又在想什麼?”

  “我嘛?”瓊君直看著嘉彬的臉,“我在想,鵝鑾鼻那地方的海到底有多麼溫暖?”

  “好吧,等你病養好了,咱們就去。你來了台灣這麼多年,還沒有見識過台灣的名勝!還有滿生,你寫信叫他來,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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