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軼事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10
作者 林海音
朋友特為給我送來一本早年北方出版的某畫刊合訂本,圖文並茂令人驚喜。翻開第一頁,就使我備覺親切,因為那期的封面,刊登的是一位美麗的小姐,當年在平津一帶根出名的“閨秀”,而我和她的妹妹是同學。再接著一頁頁地翻下去,使我重溫習到許多人物和事情。那些上了報的“閨秀”們的早年服裝,打扮,我記得都曾使我嚮往,我希望也有一天能穿著,像大小姐的派頭兒,因為那時我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初中女學生啊!
“快到了!”送畫刊給我的人忽然説。
“什麼快到了?”我問。
“我主要送它來給你看的那一頁快到了。”
我想那一定是我認識的人,或者那是現在也在台灣的什麼人物的照片。在座同看這本畫報的,還有幾位北方朋友以及寫作的朋友,她們當然也都對這本老畫報很有興趣。
當翻到了某一頁的時候,我驚叫了一聲:
“啊,這不是我嗎?”
許多腦袋都圍攏來看“我”,——一個正是所謂的初中女學生,斜分著頭髮,齊耳朵,一邊攏到耳朵後,一邊斜散披在右前額。
“不説簡直看不出是你。”大家異口同聲地説。
“當然啦,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啦!”但令我更驚奇的是,照片旁邊還有一首新詩,署著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大作呀!大家一看我寫的新詩,便同聲地朗誦起來了,那是一篇題名《獻給茶花女》的小詩:
你在終夜看守著這脆弱的生命,
你在你的肉體裏還留存著偎抱中所灌輸的溫和的柔情;
你緊緊地對著那默靜無言的唇,
這也是你愛阿芒而給阿芒的愛的初吻。
無情的風,無情的雨,
再加上一個無情而柔弱無力的黃昏;
你為了青春你犧牲了你的青春,
一個不可超越的身體,便會有憂悶,悲苦,和消滅的溫存。
大家愈念愈起勁,念到後來都大笑起來,笑不可仰。
“真不知道你還會寫詩!”
“而且還這麼新潮!”
“無情的風,無情的雨,再加上一個無情而柔弱無力的黃昏。夠味兒!”
“一個不可超越的身體……完全是現代詩的味道嘛!”
大家拿我的詩大開玩笑,而我對於這首詩的寫作,卻完全沒有記憶了。除非我來回想我們那次公演《茶花女》的經過,我這小小女孩,怎麼在當年也派上那麼個角色!
……
一個炎熱的下午,靜靜陪我到京畿道的藝術學院去。南溝沿是一條走大車的道路,乾燥的夏日午後,我的白皮鞋趟到土裏去,馬上就變成灰的,南溝沿拐過來就是京畿道,藝術學院到了。
是靜靜的嫂嫂介紹我倆來藝術學院,找一位戲劇系同學黎風先生。嫂嫂也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她和黎風同係。這次他們要排一齣話劇《茶花女》,裏面還缺一位演員,嫂嫂大肚子了,不能參加演出,所以介紹我來。靜靜只是陪我來的。
我在小學裏也偶然演演跳舞唱歌,但那只是《麻雀與小孩子》、《七姊妹遊花園》之類的,進了中學以後,我還沒上過陣呢!這次嫂嫂介紹我參加大學生演活劇,在我以為是不會成功的,因為我太小了,我怎麼能在人家正式公演裏上陣呢!我雖然有些恐懼,卻願意嘗試嘗試,所以我就壯著膽子來了。
黎風先生見到了,他正在那間大空教室裏等我們,也許不是專為等我們,因為那裏也還有幾個人在。黎風先生是個瘦個子,很有禮貌也善談,渾身滿嘴是戲。他很有派頭兒地説話:
“歡迎,歡迎,二位小妹妹。”
然後為我們介紹七零八落待在那裏的每個人,張三和李四等等。
“阿麗絲(嫂嫂的洋名)跟我講了,她説林小姐口才很好,很會演戲。”黎風説。
“哪,”我真不好意思,我的口才好,只是常跟嫂嫂辯論一些無聊的個事,諸如珍妮蓋諾和阮玲玉的演技而已。“黎先生,我實在不會演戲的,沒有經驗。”
“不要叫我黎先生,我也是學生,叫我黎風好了。”黎風這時擺的姿勢是這樣的:他把右腳踏在課椅上,斜著身子,又把右手支在右膝蓋上,兩手手掌互握著,開始他的臺詞兒:
“莎士比亞説過:Alltheworld’sstaee,andallthemanandthewomannearlyplayer.懂嗎?意思就是説:世界是一個大舞臺,人人都是演員。我們所演的就是我們的生活。”
“那麼,你們所缺少要我演的,是個什麼角色呢?”我問。
“那寧娜。”
“那寧娜?她是茶花女的什麼人?”我那時雖似懂不懂。但居然看過林琴南譯的小仲馬的《茶花女軼事》,反而還沒讀過劉半農譯的《茶花女》劇本。那是因為家裏有些林譯小説。
“那寧娜是茶花女的女僕。”
啊!我真失望,沒演過話劇;一上來就演丫頭戲!而這丫頭,我想當然不會像“晴雯撕扇”,“佳期拷紅”那些戲裏的丫頭那麼重要。我想得有點發呆,這時大概黎風看出來了,他又搓搓手掌説:
“固然,那寧娜原來不是年輕的女僕,但是這是不關重要的,我們可以改成年輕的,臺詞也沒有什麼不合適。”
黎風還以為我怕演“老媽子”,所以改成“大丫頭”,其實還不是一樣使人不高興。但是我又不好拒絕,我從小養成一種習慣,不反悔我曾答應過的事,無論怎麼忍耐,我都要咬著牙完成它。因此這回我又咬了一下牙,好吧,就是那寧娜那丫頭吧!
“密斯林,那寧娜的戲可也不少啊。只要有馬格麗脫就有那寧娜。除了第四幕在賭場的以外,恐怕每幕都有你。”黎風説。
當然嘍,我心想,既是馬格麗脫的貼身丫頭,當然是跟前跟後的。但不知這位飾演馬格麗脫的是什麼人。
黎風忽然想起什麼,又喊在教室一旁的另外一個人過來重作一番介紹:
“密斯林,這位是加司東,馬格麗脫忠實的朋友。法學院的同學。”
他這樣介紹,我並不太懂,所謂馬格麗脫的忠實的朋友,是指的劇本裏,還是指的台下呢?我對於茶花女的人物,除了阿芒與馬格麗脫以外,全然不知。但是這位加司東也説話了:
“阿芒,怎麼不把你老子和你的情敵介紹給密斯林?”
這時我才知道黎風是扮演阿芒的,那就是男主角了,怪不得那麼——做出那麼瀟灑的派頭兒呢!而且似乎他對於安排這出話劇,也是主腦的人物。這時老子和情敵都過來了,他們都是戲劇系的同學。
丫頭不丫頭好像對於我沒有什麼太大關係了,因為他們都對我很友善,使我的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我也可以隨意談談了。但是他們都是拿我當做一個不懂事的小妹妹。我不懂的問題,他們都給我答覆。他們問我的功課,問我怎樣跟阿麗絲認識的,問我是不是能抽出時間來排戲,因為差不多都是在校生,所以都要在晚上排戲。
“在什麼地方排呢?這裡?”我問。因為我看這間教室是預備排戲用的,課桌課椅並不是整齊地排列著,東一堆,西一堆的。
“不,我們在導演俞教授家裏。在後門那一帶。”
“後門?”我很為難,那一帶離我家太遠了。但是黎風説,沒有關係,他們是有車子送回家的。並且説,每個星期排演三天,十一月才公演,還有兩個多月呢。
這對於我真是一個新奇的嘗試,和許多大學生在一起演話劇,不要講公演了,光是大家在一起排演的生活,也一定是很有趣。我喜歡人多,喜歡趕熱鬧,喜歡又説又笑的,這回可要使我大開心了。當我和靜靜告辭他們出來時,和我剛才進去時的緊張的情緒大不相同了。
我們又回到靜靜家去,為的向阿麗絲嫂嫂報告經過。
嬌小玲瓏的阿麗絲嫂嫂,正倚在床上養神呢,她頂著大肚子,穿著黑香雲紗旗袍,黑蜘蛛似的!黑蜘蛛見我們回來,從床上爬起來了。她説:
“小妹,怎麼啦?都説好了吧?”
“當丫頭。”靜靜替我説了。
但是黑蜘蛛説:“沒關係,這是開始,我們戲劇系的學生,什麼都要演的。你看,李珊演茶花女,那還是妓女哪!”
於是阿麗絲嫂嫂也開始向我宣講戲劇原理了。我覺得很奇怪,像阿麗絲嫂嫂這樣結了婚,已經有了一個孩子,現在又要生第二個孩子的人,怎麼又做女學生呢?聽説阿麗絲嫂嫂的父親是東北的有錢人,特別送女兒到北平來讀書。但她也沒什麼學校可上的,就隨便選了個戲劇系,剛人學就認識了靜靜的哥哥,跟著就結婚生子,不知道到底讀了幾天書?演了幾次戲?現在又對我開講戲劇了,算了吧!
阿麗絲嫂嫂並且告訴我,演茶花女的女主角李珊,也已經結婚,並且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怎麼生了兩個孩子還唸書,嫂嫂,我真佩眼你們。”我確實很佩服嫂嫂,以及這位“茶花女”。但是我常到靜靜家來,從來也沒看過嫂嫂讀書,她只是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和哥哥出去玩玩樂樂的,倒是談到演戲,她就足能唬我一氣就是了。她表演起來,咬文嚼字地念臺詞,兩隻手的動作也特別加強,無論是悲哀或快樂,常常都要昂然地仰起頭,伸出右手或雙手同時伸出去,激動地喊“啊……”,好像這是話劇裏表演情緒時不可缺少的動作。但不知我在茶花女裏的那寧娜這丫頭,是不是也要那麼樣地“啊——”呢?
啊——,真的,我恨不能這時就有一本《茶花女》劇本在手頭,我急於想知道它的內容。
從靜靜家出來以後,我就等不及地到琉璃廠的幾家新書店,去找《茶花女》,果然在北新書局被我找到了。我的興奮的心情,幾乎是半跑半走地回家去。我家離琉璃廠很近,琉璃廠是我從念小學到現在每天必經的路,除了其中有幾年曾搬到較遠的地方去,但自父親死後,我們又搬回這一帶來,這裡給了我最親切的感覺。琉璃廠只有一間較大的建築,那就是商務印書館,從啟蒙到商務印書館買去小學課本,到現在我到北新書局買《茶花女》,而且要上臺演戲了,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呢!
一回家,我就連飯也顧不得吃地躺到床上看《茶花女》,我唸書總是這樣一副懶骨頭相。打開書,當然是先找那寧娜的臺詞,看看那寧娜到底要出場多少次,黎風不是講五幕裏我倒有四幕要出場嗎?果然,我隨便翻翻,總有那寧娜出現在書上,比如:
“知道了,姑娘。”
“姑娘,要皮大衣麼?”
“是,姑娘。”
“姑娘,有一位先生要請姑娘説話。”
“伯爵到。”
“再有五分鐘就好了,姑娘。開在什麼地方呢?在飯廳裏麼?”
屬於我的這種臺詞,怎麼能表演出阿麗絲嫂嫂那種伸出手“啊——”的激動之情呢?我有點失望,而且“伯爵到”該怎麼個表演法呢?就像王媽吧,如果有什麼伯母來找媽媽時,王媽在大門口就喊了:“起來啵,太太,牌角兒全到嘍!”王媽最沒規矩,那寧娜能像王媽那德性嗎?
現在我正式地翻開第一幕,才知道一上場就有我,動作是“正在工作”,想必是擦桌子抹板凳的,然後有人叫門去開門。卻沒想到再翻過來,居然那寧娜有了大篇談論,是和一個名叫法維爾的對話,例如:
“笑話了!她所有一切的幸福,就全在這一個人身上。他是她的父親,即使不完全是,也幾乎是父親了。”這總像個話劇詞兒了,可以以話劇味兒表演出來,但是一個丫頭片子怎麼能講出這麼一派正經的詞兒呢!
我覺得躺在床上只能看小説,卻不能念臺詞,便從床上起來,站靠在書桌面前,拿腔拿調地念著我的臺詞,有時也試著念別人的臺詞。妹妹們站在玻璃窗外看著我在笑,母親也笑罵我:“在發瘋!”
無論如何,它對於我,是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我想除了唸書以外,我還有更多有趣的事想看、想做,因此,我便不能把書念得好些。
白米斜街是在鼓樓前大街一帶的一條衚同,衚同不怎麼寬,但是衚同裏很有些大房子。後門這個地區,住著許多沒落的旗人,那些大房子也許就是當年他們的府第,但是民國後都被他們廉價出賣了。俞教授在白米斜街的這所大宅子,就聽説是前清的什麼福晉的房子。寬敞的院落,帶遊廊的大四合房,院子地上墁著大方油磚。正廳是客廳,我們排戲就在這裡。
我在洋車上搖了半個多鐘頭,才從我住的南城搖到北城來。對於北城的地理,只有個什剎海是比較熟悉的,還有偶然隨著家人到什剎海那裏的會賢堂,參加朋友的婚禮。否則,一年也難得到這一帶來一次。
當我第一天在俞教授家寬敞文雅的客廳裏,會見了和藹可親的俞教授夫婦和排戲的朋友們時,他們都待我好極了,他們都説:
“她是這裡最小的小妹妹。”
另外有兩位女角雖然也是中學生,但她們是高中女生,個子長得高,樣子很帥。女主角李珊,也對我很好,另一個女配角,聽説是燕大的女生,很闊氣,架子也大些,丈夫總跟在身邊。(又是一個結了婚的女學生!)
至於男角,黎風和什麼加司東,喬治老爸爸,我算是熟悉了,另外一些,還要待我慢慢去認明,他們也都是來自各大學,有一兩個不是學生,年紀比較大一些。
我們開始排演只是先對臺詞,而無動作。瞧,一上場不就是我嗎?第一場、第二場、第三場,我的吃力的臺詞來了。我不以為那翻譯的文筆是頂適合演出的,有些地方不是國語,有些地方太咬文嚼字。我怎麼敢批評前輩作家?但是當我説:“……現在我可以向你説的話,乃是我自己看見的事。……”這句話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怎麼個“乃”法兒。
還有:
“……是什麼一回事……”
豈不是應當説:“是怎麼一回事”才好嗎?
又比如別人的臺詞裏,有像這樣的話:
“你就是問到了也能有得什麼好處呢?”
“馬格麗脫,你這種念頭,只須有得一點,就馬上可以……”
“得”字的用法,在這裡仿佛是多餘的,但是像這樣的地方太多了。
排演的生活很有趣。無論背臺詞,表情,對於我所演的那個角色,都不是困難的事。但是俞教授卻説,不要小看那寧娜,她隨侍茶花女身邊,並非不重要,因為許多茶花女的朋友都和那寧娜談很正經的事,她也隨時注意茶花女的身體和心情,為她應付那些客人。而且,俞教授誇讚我説:“小林兒很能把握那寧娜的性格,不錯,不錯!”我聽了當然很高興,因為我很輕鬆地演出了這個角色。大家也都喊我“小林兒”,這原是我在中學裏同學對我的親密的稱呼。
至於另外的人們,李珊的茶花女和黎風的阿芒,當然是最吃力的了,一場戲,尤其是只有阿芒和茶花女單獨對話的時候,總要三番兩次地排演,做主角畢竟不簡單呀!但是另外的人,卻真有幾個大笨蛋的,也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重排,既然這樣笨,這樣沒有演戲的才分,幹嘛還要演呢?這也就難怪為什麼戲臺上有一生都給人跑龍套的了!看了他們,我的人小心不小的心靈裏,就會掠過一個念頭,演戲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下次如果有機會,我可要演大一點的角色了。
俞教授家是個溫暖的地方,碰到星期六或星期日,我們就提早在下午排戲,總會有些點心好吃的,沒有戲的人,就可以在一旁聊聊天,下下棋,最苦的當然是阿芒和茶花女,因為總是有他們倆的戲,總是在那裏排戲,而且俞教授也特別注意他們倆的戲,一絲也不肯放鬆的。
有一天,我們在排演第二幕後半場以後的戲,這是馬格麗脫和阿芒的重頭戲,因為這是他們倆訂情的戲,有許多你愛我、我愛你的詞兒。第十二場下來以後,就沒有別人的戲了。因此,飾演伯爵和飾演茶花女鄰居賣帽子的燕大闊小姐,都到飯廳那裏去下棋了。只有我還留在一旁,因為在阿芒和馬格麗脫的大段談情説愛之後,是由我來結束這一幕的。
李珊的戲演得非常好,那是誰都可以看得出的。這一場戲,她一個人留在房裏等阿芒,於是她就半躺在那躺椅上,因為榮花女總是病快快的。我很喜歡聽兩人這大段臺詞,因此默默坐在屋角上留心觀察和傾聽,很有私淑之意。我手裏也拿著劇本。
阿芒進來了,照劇本上的動作,是應當“就往馬格麗脫膝上坐下”然後輕喚著:“馬格麗脫……”,當然,在我們中國是不作興那樣表演的,所以就改成阿芒進來就坐到貼近躺椅旁的一個小矮凳子上,開始了他們之間的一場先辯後愛的戲。
這兩人的對白,有時他忘了詞,有時她忘了詞,有時導演又認為應當改變動作。有一個地方馬格麗脫神情淒苦地説了一大段怨艾的話,然後阿芒用手撫著馬格麗脫的胸前説:“馬格麗脫,你瘋了!我愛你!……”但是這處地方的表演,不能得到導演的滿意,我們總不能把“我愛你”説得像西洋人那麼自然,所以戲就三番兩次地在重排。而放在馬格麗脫胸前的那只安撫的手,竟停在那裏不動了,在等著導演的命令。
俞教授並沒有注意他們,因為他在專心地看著劇本,考慮怎樣地修改。我可在注意他們了,黎風有意把手停在李珊的胸前,但是那樣子,就仿佛是導演在這個姿勢下叫停的,所以他一時不能改動姿勢,必須等待。這樣支持了有那麼一會兒,李珊忽然感覺到了,但是她並沒有生氣,反倒斜睨著他,嬌嗔地説:“拿開!”黎風這才嘻皮笑臉地撤開了他的手。
這一幕戲外的戲,被我看到了,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我一下子就想到,李珊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現在演著愛情戲,竟演到這種樣子。她的丈夫是什麼人呢?她的孩子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他們從來不來參觀她排戲呢?像燕大小姐的那位丈夫,不是天天隨侍左右嗎?
好了,真戲過去了,假戲又開始了。俞教授要他們倆再來一次,於是阿芒説話了:
“我要你饒恕我!”
馬格麗脫説:
“你不能邀到我的饒恕!”
在馬格麗脫這句話的下面,劇本上括弧裏的説明是“阿芒有相當的動作與表情”,這相當的動作與表情,俞教授告訴黎風説,要表現出痛苦、悔恨。而邀不到饒恕後的激動的動作,便是握拳按于自己的胸前,略為搖晃著上身,而滿面祈求原諒地望著馬格麗脫。黎風許多次都表演不好,我覺得真奇怪,怎麼把手撫在李珊的胸前,就表演得那麼認真,而按著自己的胸前,就弄不好了呢?
這“相當的動作和表情”,挨了許多次才完成了。繼續的臺詞就是他們之間的什麼“我的心膨脹著全找不著個安慰之處,因此我們就只有一味地憂鬱了”,什麼“你是我墮落在煩擾的孤寂的深處所要呼喚的一個人”,這種大長串的洋句子和不夠口語的譯文。但是它是話劇,多少年來,話劇已經給我們中國的語言形成另一個形式了。所以,凡是話劇,説話就是那麼個味兒,日久天長,也就見怪不怪了!
大堆頭的這樣的對話與相當動作的表情之後,我跟在阿芒那句:“你是天仙,我愛你!”便出現了,那寧娜的叫門和一聲“姑娘,有人送來一封信”結束了第二幕的一切。
天真的我,到現在才發現黎風和李珊戲外的戲。使我第一次感覺到這種場合,是極容易産生感情的,也就是所謂的假戲真做。那麼它是否不適合已經結過婚的人呢?怪不得那些電影明星都那麼容易離婚、戀愛什麼的。也怪不得燕大小姐的丈夫要跟著她,而李珊的丈夫從不出現。
這時已經是深秋了,每逢排戲的日子,下課回家趕快吃完晚飯便出發到俞教授家。洋車進了和平門,再穿過南池子,北池子,直奔後門。常常是,出家門時天已薄暮,一路在洋車上搖晃著,背著我的臺詞,看著馬路兩旁的落葉,被秋風吹了在地上滑走的聲音,不知怎麼,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到俞教授家,往往天已經全黑了,大廳裏燈光輝煌,人影晃動。和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們在一起,我看到的,領悟到的,在戲以外,也不少。
讓我再來回憶燕大小姐。實在,她是馮小姐,或者是張太太。從她日常的穿戴,可以知道她的環境是不錯的,張先生也很體貼她。她瘦瘦高高,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美,只是優渥的環境,打扮更顯得高貴些罷了。她不像其他的學生,她缺少北平女學生的樸素的味道,反而像是個闊少奶奶。她來了,每次都換了不同樣的講究衣服,和俞教授談著仿佛高人一等的那些事情。但是她也很熱心,當我們排演得差不多的時候,該準備服裝道具了,更顯出她的熱心與大方。要知道這雖然是賣票公演的話劇,但畢竟不是純商業性質的,所以衣服能借的就借了。
我們是男角穿西裝,女角穿旗袍。五個女角一律是拖地長旗袍,除了李珊新制了兩件以外,我們的衣服大半是由馮小姐借來的,而且大半是她自己的,她樂於借給人,也正可以表現出她的闊綽。
按説,我只是茶花女的一個女僕,是不必穿得講究的,但是馮小姐也給我弄來了一件漂亮的拖地綠色長絲絨旗袍,而且還滾著銀邊。馮小姐所飾演的柏呂唐司,是茶花女的鄰居,一個多嘴多事的胖太太,常常跟茶花女借錢的。但是馮小姐既不胖,也不窮,她在五女角中打扮得最漂亮,衣飾之高貴超過了茶花女。在排演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她的新裝,一件件擺給我們看。
她來了,總是珠光寶氣,給我的威脅不大,反正我是小女孩,無論在戲裏戲外,都是無足輕重的,而且年齡的距離,也不是大家的對象,大家反而對我特別好,小小的我,在這裡倒是站在超然的地位了,多麼有趣。
給李珊的威脅當然最大,李珊的家庭環境好像也不太壞,但是比起馮小姐是略遜一籌的,一切的護忌,總是産生在相差最近的對方,所以李珊和馮小姐有點頂牛兒啦!
李珊唯一能頂得過馮小姐的,就是她是主角,戲演得好。馮小姐呢?她拿物質嚇人。我看得出她們之間的痕跡,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對立?也許這和我在學校的功課一樣,那個功課最好的同學,我倒不在乎,一點也不妒忌她,反而是考試跟我不相上下分數的,給我的彆扭最大。
正在我們準備服裝道具,距離公演不遠的時候,有一天,黎風忽然來到我家。這真是一件突然的事,我們三天兩頭在俞教授家見面,他有什麼事必得到我家來找我呢?他很自然地説:
“我今天到你附近住的一個朋友家,順便來看看你。”
“咱們今天不是要對最後一幕戲嗎?”我説。
“是的,我們一起去吧?”他問我。
“可以。”我説完了,忽然想,現在是快要吃晚飯的時候了,我要不要留他吃晚飯呢?當然要。所以我又加上一句:“那麼請在我們家吃了便飯再去吧!”
“好呀!”他斜著頭,做得很自然,透著跟我很熟的樣子。於是他問:“伯母呢?我還沒見過。”
我説媽媽剛好被人請去吃晚飯了。他就和我們姊弟幾個一桌吃,這樣更自然了,他有時也逗逗小妹妹、小弟弟。
我還要説,他雖然做得一副舞臺明星的派頭兒,但是他的穿著是相當窮酸的,而且我知道他的服裝道具,都要俞教授給他張羅著各處借,阿芒總該穿得漂亮些。
在飯桌上,我們閒聊著演戲的事,他很稱讚我:
“小林兒,你實在是有演戲的天才,我們希望你有機會參加我們下個戲。”
“我覺得我演得普通而已。”
“不然,你的戲並不簡單。俞教授也常在稱讚你。最要緊的是,我們要有演員的氣質。”
“什麼氣質?”我不懂什麼氣質,我反正就是我那一副樣子。同學們常常稱我“小機靈鬼”,小機靈鬼還有什麼氣質嗎?
“你肯虛心地接受指導,更求進步,這就是氣質。比如你看——柏呂唐司吧——”他是指馮小姐了。
“柏呂唐司怎麼樣?”我問。
他聳了個肩,眉毛眼睛一挑,一派洋氣質!他説:
“不是為藝術而藝術。”
“那是為什麼呢?”誰又為藝術而藝術呢?我連這句話都不太懂,難道我是為藝術而藝術?説實話,我是為好玩、好奇,這是我從小就有的毛病。在我來説,英文月考沒考好,反而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的,這是我的“毛病”,談不到“藝術”咧!
“她是為表現物質而來的。”黎風説。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但是我以為馮小姐也有她的好處,她為大家的服裝盡了最大的努力,這在團體生活中,不是“氣質”嗎?但是黎風又説了:
“我看柏呂唐司跟你也很談得來,她有跟你談到什麼嗎?”
“什麼談到什麼?”我不懂。
“比如,有沒有談到我們,或者批評些什麼。”
“我們是誰呀?”我好像在追根刨底,其實不是,話不説明白,我就不懂,我不懂就不能做肯定的回答。
黎風又聳聳肩,説:
“沒有談到我和李珊,或者尼希脫和朱司打夫?”
我猜想到“我們”是指他和李珊,但是怎麼又多出什麼尼希脫和朱司打夫來啦?這兩個人在《茶花女》劇中是一對情人,難道在台下……?對了,每次總是他倆一道來的,我怎麼這麼天真,就不會往那上面想?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黎風一道去的話,人家會説什麼嗎?不會,我是那麼小,那些事還輪不到我呢?但是我要回答黎風的問話,我説:
“沒有,從來沒説過什麼。”
黎風也的確是過慮,這正應合了那句老話,“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呀!馮小姐跟我這小女孩講這些幹什麼呢!不過馮小姐和別人談起他們倆的時候,確是有那麼一個表情——撇嘴。什麼話不説,一撇嘴,就盡在不言中了。但是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撇”過他們,也許她覺得我太小,也許她怕我小孩子不懂事會告訴他們。不過,黎風以為馮小姐會説他們什麼呢?
吃過晚飯,我們便出發到俞教授家去,無非是坐在洋車上搖吧,他一輛,我一輛,老頭兒車搖到後門,天黑得很了,又很冷。黎風連件大衣都不穿!只有豎起西裝的後領,縮著脖子,可是還在洋車上跟我談了一路的戲劇理論,並且一再地,要我參加他們的下一個戲,仿佛戲劇前途非常遠大,可觀。
當我和黎風到達的時候,俞教授家溫暖的客廳裏,已經來了一些人。馮小姐和他的丈夫已經到了,像這樣冷的天氣,馮小姐坐洋車就有一條自備的俄國氈子,她的張先生也提著一些為了顯示給大家看的東西,比如幾件明明我們都不可能穿著合適的旗袍什麼的,總是這樣拿來拿去的,真也不嫌麻煩。李珊也來了,客氣地誇讚著馮小姐所帶來的衣服。
俞太太煮了一些咖啡,分給我們喝。正在這時,尼希脫和朱司打夫進來了,我這才注意,他們並不避諱他們同來的事實,顯得那麼自然,他總是攬著她的腰,為她拿大衣,眼睛總是脈脈含情地盯著她,十足一副護花使者的姿態,肉麻死了!
再接著,那個扮演男客加司東和女客歐萊伯的同時進來了,似乎他們倆也帶著那種味道,已經交上了朋友的那種味道。我現在變得敏感起來了,以前我不太注意這些事。
因為天氣冷了,排戲完畢太晚了,為了女生的關係,我們回家就叫汽車分別送。我和尼希脫和朱司打夫,還有喬治老爸爸是一路的,所以我們合乘一輛車。喬治老爸爸很近,先下車,然後順路應當是尼希脫,但是他們都是先送我,説得好聽是愛護我,其實還不是愛護他們自己!當只剩我們三個人的時候,我真彆扭,他們倆已經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有個機會他就得靠近她,攬著她的腰。就説在排戲休息的當兒吧,她如果坐在沙發上,他就得坐到沙發扶手上,手搭在她的肩上,老是像在照相館裏拍訂婚照的姿勢。我在車裏總是避免我的眼睛接觸他們,我直盯著司機的後腦勺。只聽見他小聲地跟她説話,那樣小的聲音並不是怕我聽見,而是因為他們正“情話喁喁”呀!
這時我已經聽説朱司打夫是結過婚的,但是他的太太並不在北平,而且尼希脫原來也有男朋友的,我簡直不懂,像演話劇這件事,究竟是好是不好呢?
公演前,要對外宣傳了,所以我們到照相館拍了一些照片,五位女角全體出席,男角只有阿芒和朱司打夫去了,這就是舞臺或銀幕的男女不同之處吧?女人總是重要些的。就在我們預演那天,畫刊上出了一個專頁,第一次向外介紹演員,在介紹那寧娜的那一條下面寫道:
“那寧娜——她是馬格麗脫忠實的僕人,林英子女士飾,她是一個活潑的小孩,北平話説得十分流利。”
那一次的特刊,非常轟動,同學們都知道了,原來很喜歡我的英文老師,也知道為什麼我的月考考得那麼糟了!
預演那天不售票,招待的都是戲劇界人士、各大學教授、同學什麼的。演一幕,批評一幕,又拍戲照。大家的意見不少。這樣演完,已經很晚了。
協和醫院禮堂是個只有三百多座位的精緻的舞臺,高尚的戲劇和音樂會才在這裡演出,我有幸登上這個舞臺,心中自是十分高興。沒有我的戲的時候,我就從前臺幕縫偷偷向台下看,看有什麼認識的人,我看見幾家大學的出名的枝花、皇后,都來看了,更是開心,我一直就喜歡看美麗的女人。
更使我興奮的是,在預演閉幕後,居然有兩位大學校花到後臺來找“活潑的小女孩”那寧娜,一位大學教授也説那寧娜演得很好,結果是除了茶花女之外,似乎我是居於其次受人誇讚的演員了。我高興得立刻覺得自己重要起來,無論如何,我是有點好名的虛榮心的。
正式公演期到了,似乎我在這裡是個最輕鬆的人物,因為在正戲之外,我沒有別的戲了;不像黎風和李珊,尼希脫和朱司打夫,加司東和歐萊伯那樣,以及馮小姐,還是每天都在忙她不同的衣服。
第一天,當第二幕開始時,是在茶花女的梳粧室,我在走來走去收拾屋子,沒有臺詞,這時應當是柏呂唐司進來,和茶花女有大段的談話。但是幕開了一會兒,柏呂唐司竟沒有出場,眼看我和茶花女冷在臺上了,茶花女焦急地在梳妝檯旁用小挫刀在磨指甲。不知怎麼,我靈機一動,就很自然地走到梳妝檯前茶花女的身旁,看了她的手一眼,然後説:
“姑娘,這套修指甲刀,是——是公爵送你的嗎?”
茶花女也很自然地回答説:
“是的,他總是關懷著我,不會拒絕我的要求的。”
“非常地講究啊!而且公爵送你的總不是普普通通的。”我又造了這幾句。
但是柏呂唐司還沒有出場,真是奇怪,我不得不再造臺詞了,我説:
“姑娘,怎麼柏呂唐司太太還沒有回來?”
“是呀,我也奇怪,她早該回來了呢?”
這時,馮小姐總算出場了,她又換了一件漂亮的衣服,不合她所演角色的衣服。看見她進來,茶花女這才開始了原來該有的臺詞“
“啊,我的好朋友,晚安!你見著公爵了沒有?”
這一場戲演到茶花女叫我去開門,我才下場到後臺,焦急的導演俞教授,一下子握住了我的瘦小的肩膀,他激動地説:
“啊!我的小那寧娜,你太好了,太好了,能夠一點痕跡沒有地加了這幾句話,挽救了這危險的誤場。”
後來,李珊下場回到後臺來,也緊握了一下我的手,並吻著我的面頰説:
“可愛的小妹妹!”她是當著馮小姐這樣吻我並且對我説的,當然,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麼。
馮小姐誤場,原來是她在後臺等著張先生給她取那件新衣服;左等右等,不知道前臺已經到了該她上場的時間。協和禮堂的化粧室在後臺的下面,有如地下室,所以一定要自己注意時間的。
我並沒有以為我隨便加上的那幾句話,是有什麼重要,對於我來説,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但經俞教授和李珊以及其他人的讚美,它竟變得重要了,而且,我也變得重要起來了。
全劇似乎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只是到了最後一幕的最後一場,茶花女要死了,有五六個人圍著她。馬格麗脫説:
“我已沒有痛苦了,好像我的生命,已回復到我身體中來了。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樣地舒服……可是我活著,我覺得我很好過!”
然後的動作是“坐下,作瞌睡狀”。這時是加司東應當接著説:
“她睡著了!”
這句話一説出去,台下竟哄堂大笑起來,它破壞了悲慘的氣氛!因為這時人人都知道茶花女是死定了,並不是睡覺,怎麼居然有這麼個大傻子還説“她睡著了”這種話呢?這是一個世界名劇本,不知道外國人上演的時候,到了這地方説這麼一句話時,台下的情緒是怎麼樣的?還是我們的加司東看起來特別傻氣,才引致這樣的哄笑呢?但是在排演的時候,我們倒從沒有不對碴兒的感覺。
然而在加司東説了這句話以後,只有阿芒,朱司打夫,尼希脫三人每人有短短一兩句話,這五幕悲劇就閉幕了。所以,在這情形下,加司東那句話,勢必要考慮了。後來還是由俞教授修改了,就是加司東不説“她睡著了”,而是只要懷疑地説:“啊——她……”就可以了。這樣一來,第二天,第三天就沒有發生那突然哄堂大笑的情形了。
這一齣茶花女,排演了兩個月,才公演了三天。總算贏得了許多讚美。話劇是從中學到大學為青年學生所喜愛的,歡送畢業,學校校慶,在土風舞之外的最重要的節目了。這雖然是以藝術學院為領銜的話劇公演,但是演員卻大多來自其他各大中學。三天公演後,有一次慰勞的宴會,同時也是惜別之宴,因為自此以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學校,也不可能再有機會仍是這些人聚合在一起了。
我穿了一件半長的黑底紅花的旗袍,頭上斜戴著一頂米色法國帽,出席這個宴會。大家都彼此叫著劇中人的名字,因此大家見小小的我進來了,便叫著:
“那寧娜,來這一桌,參加我們這一桌。”
席開三桌,因為還邀請了一些演出的關係人。我被拉到一個桌上坐下了。大家吃著,説笑著,非常融洽和快樂。彼此敬著酒,這桌的人跑到那桌,那桌的人跑到這桌。大家又都跑去向俞教授和俞太太敬酒,表示對他們的感謝與敬佩。敬酒的事,我不太會,但是這時不知誰對我説:
“那寧娜,向俞教授與俞太太敬酒吧,他們要收你做乾女兒哪!”
我害羞靦腆,但是俞教授和俞太太卻向我笑瞇瞇地舉著酒杯站起來了,我也就不得不舉著酒杯走過去,向他們敬了酒,俞太太笑著説:
“願不願意給我做乾女兒呢?”
“當然願意。”
大家也在一旁助陣起鬨,終於追得我開口叫了一聲“乾爹,乾媽”。
這時負責宣傳方面工作的朱司打夫也向大家宣佈,某畫刊要再出一次演後的專頁,因此他指定要幾個人寫一點稿子,他知道我喜愛文藝,並且也曾讀到我在一個大學刊物上投稿的新詩《大街上》,所以他要我也寫一首詩,代替那“演後感想”之類的文字。
《獻給茶花女》便是在那情形下完成的了。
在那以後,我並沒有再參加黎風的所謂“下一個戲”,事實上,也並沒有那個“下一個戲”,因為我聽説他和李珊之間,有不太好的演變。
而且,在我的記憶中,自那以後,我沒有再見過俞教授和俞太太幾次。其他人的消息,也是一個都不知道了。一場戲就像一桌筵席,過去就過去了。但是它值得給我記憶的,是因為那是第一次,以我個人去體驗一個從沒有過的生活,在這以前,我只是家庭與學校間的女孩子。它使我無形中學到了一些怎樣與人接觸,並且觀察了一些人物的類型。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社交生活,並且第一次,我的名字在報紙上顯露出來。而且最主要的,使我感覺到話劇界的人,是多麼容易發生戀愛的事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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