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何須惆悵近黃昏”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8:17
1948年元旦上午,朱自清到工字廳參加新年團拜,晚上又出席中文系師生在余冠英住宅門前舉行的新年同樂晚會。晚會主要節目又是扭秧歌,同學們給他化了粧,穿一件紅紅綠綠的衣裳,頭上戴一朵大紅花,他雖然身體不好,卻興奮地和同學們一起扭著,而且扭得最認真。散會後回到家裏,他又在《日記》上記下一筆:“晚,參加中國文學系新年晚會,頗愉快。”他的這種和青年學生打成一片的精神,使許多人感動。聞家駟寫道:
他不但在功課方面是循循善誘,誨人不倦,而且熱心誠意地去參加同學們的許多課外活動。座談會,講演會,遊藝會,他是每次都到的,他甚至在今年的新年同樂會上和同學們一起扭秧歌兒。我當時聽了有這麼一種感想,覺得在今天的民主運動中,青年人擔起了一個最前進的任務,這任務就是要在中年知識分子和人氏之間建立起一座橋梁。一個人如能放下師長的架子而去加入青年的行列,他將來一定會脫下知識分子這件衣服,加入人民行列,和人民生活在一起的。扭秧歌這一舉動,確是反映了朱自清思想感情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第二天,由於過於勞累,胃病復發,盡吐酸水,不能進食,身子非常疲倦,只好呆在家中靜養。
閒居無事,日子過得有點無聊,不能工作,悶時只有翻翻閒書。一天,郵差忽然送來一個郵件,扯開來一看,心中大喜,原來是作家書屋寄來的自己的新書《新詩雜話》,是去年12月出版的。這本書共收文章15篇,另有一篇譯文,多作于抗戰期間。關於書的特色,他在“序”中説:“我們的‘詩話’向來是信筆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瑣瑣屑屑的,成系統極少。本書裏雖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個單元,但就全篇而論,也不是系統的著作。因為原來只打算寫些隨筆。”文章討論範圍極廣,有詩的動向,詩素種種,愛國詩,歌謠和譯詩,以及詩的聲律等等,多半是在“解詩”,其原因就如他自己説的,“作者相信文藝的欣賞和了解是分不開的,了解幾分,也就欣賞幾分,或不欣賞幾分;而了解得從分析意義下手”;而“分析一首詩的意義,得一層層挨著剝起去,一個不留心便逗不攏來,甚至於驢頭不對馬嘴。”集子于1945年10月編就,書稿寄出後便石沉大海,渺無音訊,後又聽説書稿被書店失落了。每提及此事,朱自清就傷心異常,以為這本書永無問世之日了,不料隔了三年多竟然出版了。他喜出望外,不斷摩挲,翻閱不已,乃提筆在目錄後的空頁上寫道:盼望了三年了,擔心了三年了,今天總算見了這本書!辛辛苦苦寫出這些隨筆,總算沒有丟向東海大洋!真是高興!一天裏翻了足有十來遍,改了一些錯字。我不諱言我“愛不釋手”。“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説是“敞帚自珍”也罷,“舐犢情深”也罷,我認了。1948年1月23日晚記。
他在第一行上邊蓋了一個“邂逅齋”閒印,最後一行下邊蓋了個“佩弦藏書之鈐”,太高興了,手忙腳亂,第二個圖章竟然倒置了。
身體不好,心境也不妙,無端地變得多愁善感了。去年12月7日,他在天津《益世報》副刊《星期小品》上看到一篇業雅寫的《老境》散文。業雅姓龔,湖南人,係清華大學社會學家吳景超教授的夫人,也住在清華園,和朱自清熟悉,常寫些散文前來就教。業雅當時只有45歲,不知何故竟在文章裏發起暮年的感慨。文章開頭這樣寫道:我是剛邁進老境的人。臉上刻出很多皺紋,鬢邊添了不少華發,走起路來,腳底下沒有彈力,像拖把似地就地擦,看起書來,像戲臺上關公看左傳一般要把書放得遠遠的。記憶力衰退,思想遲緩,高興時不會笑得前仰後合,更不會捧腹地笑出眼淚來,坐久了腰酸,勞累了背痛。睡眠時間縮短,天還沒亮就會醒來。這些現象,都是使人苦惱的。
人到了老境,心情很難活躍,尤其當孩子的翅膀硬了,一個個飛離自己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難以言説的寂寞。
接著,文章便詳細地敘説自己子女的情況,描述當他們長大後如乳燕般離巢遠飛時,自己淒哀酸楚的心境。這篇文章引起了朱自清強烈的共鳴。1月29日夜裏,他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又憶起《老境》這篇文章,聯想到自己狀況,千情萬緒浮上心來,乃披衣而起,寫詩一首:中年便易傷哀樂,老境何當計短長。
衰疾常防兒輩覺,童真豈識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親友時看星墜光。
筆妙啟予宵不寐,羨君行健尚南強。
梁實秋係《益世報》副刊《星期小品》的主編,因此他將這首詩抄寄給他,又抄了兩份分別寄給俞平伯和葉聖陶。俞平伯看後感到詩固佳,但太蕭瑟了,乃寄和一首:暫阻城陰視索居,偶聞爆竹歲雲除。
揀技南鵲迷今我,題葉西園感昔吾。
世味誠如魯酒薄,天風不與海桑枯。
冷紅闌角知何戀,褪盡紅花賦雨都。
詩裏蘊蓄著寬慰之意,但氣韻也很蕭瑟,只不過比朱自清稍好一點。朱自清領會老友的情意,十分欣慰,這是他們兩人最後的唱和。朱自清去世之後,葉聖陶將他的詩公諸於世,並聯絡朱自清當時思想,逐句加以解悉。他認為朱自清詩裏説的“何當計短長”的意思是:“苦一點,委曲一些,與世無聞,草木同腐,都無所謂,這就是所謂不計短長。可是,這些事合屬於個己方面。如果是公眾方面也包括個己方面的事兒,就決不容不計短長,因為這不以個人的生命為限,個己的生命雖然有與世遠離的一天,社會的生命可永遠延續下去。至少佩弦是這麼想的”。確如葉聖陶所説,朱自清對個人榮辱得失,確是並不計較,但對社會現實問題,卻是很“計短長”的。就在一月間,他寫有一篇《論且顧眼前》的雜文,尖銳地指出,“慘勝了,戰禍起在自己家裏,動亂比抗戰時期更甚,並且好像沒個完似的”。他扣住這樣現實,猛烈地抨擊了“只顧享樂的人”,説這些人是大發國難財、接收財和勝利財的人,“他們巧取豪奪得到財富,得來的快,花去的也就快”。他把矛頭直指豪門貴族,他們“憑藉特殊的權位,渾水裏摸魚,越來越富,越花越有。財富集中在他們手裏,享樂也集中在他們手裏。於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貧的貧到十八層地獄之下。現在貧富懸殊是史無前例的,現在的享用娛樂也是史無前例的”。文章還剖析“茍安旦夕的人”,他們特點是“見風使舵,凡事一混了之”,什麼都是“馬馬虎虎,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不能拖就來個偷工減料,只要門面敷衍得過就成,管它好壞,管它久長不久長,不好不要緊,只要自己不吃虧”。他指出,“老是這麼混著混著,有朝一日垮臺完事”。他同情那些“窮困無告的人”,因為他們在饑餓線上掙扎著,“只能顧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顧到別的”,但對他們“害怕破壞和改變的態度”,表示不滿。他最讚賞“顧眼前而又不顧眼前的人”,説他們是“及時把握現在的人”,他們的特點是“努力認識現在,暴露現在,批評現在”,向著“破壞與改變的路上去”。這是他對社會現象的分析,也是他對人生所採取的態度。文章觀點明確,語氣尖銳,分析犀利,愛憎分明,內容之深刻為以往所未有。這時,他再次重申立場問題:所謂現代的立場,按我了解,可以説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説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説是人民的立場。恰在此時,北平一些知識分子創辦了一個中間路線的刊物《新路》,成員多半是朱自清的老朋友。所謂中間路線,即意在散佈對美蔣反動派的幻想,企圖在國共兩黨之間走一條所謂不左不右不偏不倚的“中間道路”。他們派吳景超來邀請朱自清加入,被他斷然拒絕了。吳晗回憶道:當時教授階層生活已經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朱自清先生不但因為人口多,特別窮困,還帶著一身病。為了補助生活,這時期他寫了很多文章。《新路》為了糾合“民主個人主義者”進行反人民的活動,用利誘的方式,出的稿費特別高。在這種情況下,朱自清不為利誘,堅決不走中間路線,並且和他們劃清了界限。3月間,國民黨為了垂死掙扎,推出了“行憲國大”的鬧劇,一時間,選偽國大的活動密鑼緊鼓地上場了,清華有個別教授參加競選,他們跑來要朱自清幫忙投他一票,朱自清十分厭惡,坦白告訴他:“胡適是我的老師,我都不投他的票,別的人我也不投!”
有一個競選立委的,也找上門來請他簽名贊助,朱自清也直截地對他説:
“我不能簽名,但並不是反對您。”
有些達官貴人請他吃飯也被拒絕,有一個“名流”出高價要他寫篇“壽序”,他雖然窮但不屑于做這種輕骨頭的事,輕蔑地對人説:
“那些人有什麼功德可歌頌的?”
他持己極嚴,大事認真,小事也認真,私事認真,公事更認真。他有客必見,有信必回,凡公家東西,絕不許別人亂用,即使一張便箋,一個信封,也絕不往家裏拿。學校在他家門口堆了些細沙,為鋪路用的,小女兒拿一點玩,他也不許,因為這是公家的東西。
3月19日,李廣田來訪,告訴他今天是楊晦的50壽辰。楊晦原名興棟,是朱自清北大同學,畢業後一直沒有聯絡,在抗戰前三四年,有人向他介紹了楊晦的情況,朱自清才知道,“楊晦就是我的同班同學”。現在從李廣田處得知這個消息,連忙給楊晦寄去一信,對他説,“這是您的一個同班老同學在給您寫信,慶祝您的五十壽辰,慶祝你的創作和批評的成績,慶祝你的進步!”同時熱情地説:“我喜歡你的創作,恬靜而深刻,喜歡你的批評,明確而精細,早就想向你表示我的欣慰和敬佩,只可惜沒有找到一個適當的機會動筆”。
第二天,他進城參加楊晦五十壽辰紀念會,多吃了一點東西,回來後胃病復發,嘔吐甚烈,痛苦非常。身體比以前更衰弱,只得在家休養。但他卻靜不下心來,略覺好些,就起床做事,把多年來寫的有關語言和人情世態的短文收集起來,編成一書曰《語文影及其他》,內分兩輯,一為“語文影之輯”,收文章10篇,一為“人生的一角之輯”,收文章9篇。本來這是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想寫些關於語言文字意義的文章,除編成“語文影”之外,還要出“語文續影”、“語文三影”,這些文章多少帶點玩世氣味,誰知寫了幾篇之後,就漸漸不喜歡再做下去了,於是又想寫些關於日常生活的短文,用比較嚴肅的態度寫,書名叫作“話的話”,可寫了兩篇又覺得不滿意,也不再寫下去了。至於“人生的一角”也是計劃了而沒有完成的一部書,他本打算寫一本“世情書”,“世情”即“世故人情”的意思,後來怕人誤解“世情”為“炎涼”的“世態”,而且“世情書”名字也太大,故改為“人生的一角”。在“序”中他寫道:“‘一角’就是‘一斑’,我説的種種話只算是‘管見’;一方面,我只是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並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這個冷眼,又玩世的味兒”。在翻閱這十多年來寫的這些短文時,他感觸頗多,在“序”的最後他寫道:這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承接著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是玩世主義盛行的時候,也正是作者的青年時代,作者大概很受了些《語絲》影響。但是三十年代漸漸的變了,四十年代更大變了,時代越來越沉重,簡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裏還會再有什麼閒情逸致呢!我計劃的兩部書終於都在半路上“打住”了。這兒這本拼湊起來的小書,只算是留下的一段“路影子”罷了。
這本書是他手訂的最後一個集子,沒來得及出版便去世了,至1985年才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印行。他還帶病編輯《高級國文讀本》,這是他和葉聖陶、呂叔湘合作的。前不久,他也是和他們倆合作編寫了《文言讀本》,他認為學文言該從基本學起,現代青年學文言,目的在閱讀文言書籍,不在練習文言寫作。因此,選文以內容與形式的難易及篇幅長短為序,由易到難,從短到長,先是小説短篇,漸及專書名著,使學生養成閱讀文字的能力,每篇後附有“篇題”、“音義”、“討論”、“練習”等四個項目,並敘作者略歷及其風格,以供學生自學參考。這項工作花了他很多時間,以至逝世還沒有完成。
在四、五兩個月中,他接連出版了三本書,《語文零拾》由名山書局印行,都是一些書評和譯文共14篇。《標準與尺度》由文光書店出版,收集了抗戰勝利後寫的一些文章共22篇,內容很雜,有評論、雜記、書評、序跋等,其中談文學與語言的佔多數。《論雅俗共賞》由上海觀察社出版,收關於文藝的論文14篇。這些文章都寫得深入淺出,明白曉暢,古今融會,觀點新穎,有獨到的見解,是他多年心血的結晶。在病中,這些成果給他帶來莫大的安慰。
樹欲靜而風不止,局勢又日漸緊張起來了。三月間,國民黨反動政府發佈《特種刑事法庭組織條例》,組織“特種刑事法庭”,在“戡亂”名義下,大批逮捕殺害進步學生,北平青年學生在中共地下組織領導下,進行了英勇的反抗。4月6日,清華30位教授、講師、助教、職員、工警和同學一道,為抗議暴政,舉行罷教、罷職、罷工、罷課三天。翌日,北平行政當局公然要北大交出12位同學。8日深夜,國民黨特務明火執仗,持槍棒衝入師範學院,搗毀自治會辦公室,捕走8位學生。9日,師大、北大、清華等校學生,向北平行轅請願,要求釋放被捕學生。但反動當局無動於衷,又于11日,派遣大批軍警特務包圍北大紅樓,搜查、搗毀東齋教授眷屬宿舍,並在街頭阻擊北大學生。北大師生員工憤怒異常,再度宣佈罷教、罷課、罷工。12日,清華教授會開會,決定發表宣言,再罷課一日以為聲援,朱自清被推為宣言起草人之一。22日,他又簽名抗議國民黨北平黨部吳鑄人談話宣言。25日星期天,是俞平伯父親的生日,他特地進城到俞家祝賀,飯後至公園觀賞牡丹,晚上又被朋友約去東興樓聚餐,夜裏胃病復發,疼痛不止,又只好臥床休息。
一天,王瑤和李廣田、范叔平兩人來探望,談話間又提到今年要為他祝壽,主張由北平文藝界開茶會,並出一特刊,紀念他30年來在創作方面的成就,並不驚動清華同人。朱自清謙遜地説,自己並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成績,而且生日在11月,還是到時由他請客小聚為好。由朱家出來後,王瑤和李廣田商議,等到11月事先不通知他,按原議安排。胃病越來越嚴重,吃下東西就吐。5月15日,他在陳竹隱陪同下,進城至中和醫院檢查,診斷為胃梗阻,須手術治療。由於費用昂貴,又只好作罷。
身體已因長時期超負荷運轉,招致嚴重的損傷。連續幾日,胃疼不止,嘔吐不已,體重不斷下降,但他的精神卻不萎靡,仍然堅持讀書看報,關心時局大事。他很喜歡近人吳兆江將唐人李商隱的兩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反其意而用之,曰: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他將這兩句詩抄下來,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用以自策。有一個同學看後對它的意思不甚了解,問他這是否是感到自己老了。朱自清搖搖頭,微笑道:“這兩句詩只是表示積極,樂觀,執著于現實的意思。”
這時,歷史車輪正按著自己必然的規律急速運轉:人民解放軍已由戰略防禦轉入了全國規模的戰略進攻;而蔣介石則由“全國防禦”轉為“分區防禦”。這是一個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轉折,它預示著一個時代的動向:數十年腥風血雨,波詭雲譎,大起大落,驚心動魄的歷史,已到大幕行將降落時刻;一百多年來帝國主義在中國的統治時代將要結束,一個嶄新的中國即將出現于亞洲地平線上。勝利曙光已經在望!朱自清敏銳地感受到了時代的氣息,他雖然感到自己生命已瀕臨黃昏,夕陽殘照,為時無多了,但他已從大江南北隆隆的炮聲中,窺見祖國“無限好”的前景,因此他並不落寞,他要以樂觀的心情,去迎接美好的未來,以有限的生命去作最後的鬥爭。
健康狀況每況愈下。6月1日,他去參加一個會議,感到極度疲勞,幾乎走不回來了,返家後立即臥床。翌日,開始大量嘔吐,連續幾天,連起床走動一下都感到費勁,體重從45公斤降至38.8公斤。但他仍然堅持上課,結果在課堂上大吐,同學們連忙把他扶回家來。王瑤聞訊前來探望,朱自清疲憊地躺在床上,還一門心思記挂著上課的書,用細弱的聲音説:
“如果過三四天還不能起床,就請你代上‘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批評’這兩門課。”
可是,休息兩天后,身體稍有康復,他又勉強去上課了。每週四小時的“中國文學史”,他已接連講授了三年,最近他才把缺著的一部分關於戲曲小説的書籍買好,準備以新史觀寫一部深入淺出的《中國文學史》。材料雖已齊備,因身體不好,不能動筆。
5月間,上海學生發起了反對美帝國主義扶植日本侵略勢力的簽名運動,這一反帝愛國風暴立即波及全國。6月9日,北平學生集會舉行反美扶日示威大遊行。當時,國民黨政府濫發紙幣,通貨膨脹,一包香煙要數萬元。為了欺騙收買知識分子,他們發了一種配購證,可用低價購到“美援麵粉”。這一香甜的誘餌,對貧困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6月18日,朱自清正坐在籐椅上閉目養神,吳晗來到他的家裏,給他看一份《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援麵粉宣言》。上面寫道:為反對美國之扶日政策,為抗議上海美國總領事卡德和美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之污衊侮辱,為表示中國人民之尊嚴和氣節,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之一切施捨之物資,無論購買的或給與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絕購買美援平價麵粉,一致退還配給證,特此聲明。
朱自清看畢默不作聲,伸出顫動的手,拿起筆來,一絲不茍地在宣言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這一舉動對自己家庭的生活將有很大的影響。晚上,他在《日記》上寫道:在拒絕美援和美國麵粉的宣言上簽名。這意味著每月的生活費用要減少六百萬法幣。下午認真思索了一陣子,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政策,要採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
夏天到了,健康毫無起色,胃疼與日俱增,身體極為虛弱,但他仍不肯靜下心來休養,只要疼痛略好,就伏案繼續編《國文讀本》,讀自己喜歡的書。7月2日,他讀完了瞿秋白的《魯迅雜感選集序》,9日,他在抗議槍殺東北學生的聲明上簽名後,開始讀《知識分子及其改造》,這是一本青年通俗讀物,是孩子從校裏帶回來的,他看得津津有味,認為“它的鮮明的論點給人以清新的感覺,知識分子的改造確實是很重要的”。他還制訂了一個讀書計劃:除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外,每天堅持輪流看一本英文書和中文書,利用休息時間讀詩。有時,晚上還練習書法。真是生命不息,苦學不已。聞一多全集的編輯早已完竣,該著手結束工作了。7月中旬,他開始整理聞一多手稿,這是相當繁重而沉悶的事,他衰弱的身體已經難以支持了,但他還勉強支撐著。陳竹隱勸阻無效,遂在他的書房裏支了一個行軍床,桌邊放了一個痰盂,好讓他要吐時便吐,身體實在撐不住了,就在床上歇一會兒。朱自清把聞一多手稿進行了分類編目,一共是254冊又二包,都存在清華中文系裏。聞一多的《全唐詩人小傳》是未完成的工作,他計劃在下學期組織清華中文系同人集體編寫,擴充內容,改名為《全唐詩人事跡彙編》。7月15日上午,他抱病召集了聞一多全集編輯委員會會議,報告了遺著整理和出版的經過,以及有關事項的處理決定,宣告這個委員會解散。下午,出席中文系教授會,復審畢業生學分,以便決定他們的文學學士學位,並交代了係務,因為他下學年又要休假了。
晚上9時,清華學生自治會在同方部召開聞一多遇害兩週年紀念會,朱自清應邀出席。會場沒有電燈,點著兩枝蠟燭,臺上挂著聞一多畫像,長髯飄拂,口含煙斗,栩栩如生,氣氛莊嚴肅穆。朱自清站在臺上,用低沉的聲音報告聞一多全集編纂和出版的經過。最後他告訴人們説:“又找到兩篇佚文,沒有來得及收進去,很遺憾。”
這晚天氣悶熱,沒有一點風,許多人都脫去外衣,只有他一直到終場,沒有脫衣服,也不出汗。對聞一多全集編輯工作,他出力最多,吳晗回憶説:為了這部書,他花費了一年的時間,蒐集遺文,編綴補正……他擬定了目錄,選編了尺牘,發表了許多篇未刊的遺著。並且,在他領導之下,動員了中國文學系全體同人,分抄分校,分別整理這集子以外許多著作。一句話,沒有佩弦先生的勞力和主持,這集子是不可能編成的。
一天開了三個會,勞累過度,胃疼更具頻繁了,身體極度虛弱。但他還竭力支撐,不讓自己倒下去。
7月23日,《中建》半月刊在清華大學的工字廳召開座談會,討論“知識分子今天應該做些什麼?”吳晗特地到他家裏邀請,和他一起從北院漫步到工字廳,朱自清身體衰弱,走一會兒停一會兒,他斷斷續續地對吳晗説:你們是對的,道路走對了。不過,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大習慣,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這樣,就跟上你們了。
工字廳裏人很多,座談會已經開始了。聞家駟看他到來很是吃驚:
那天天氣鬱熱,他卻還穿一件絨線背心。背脊骨顯然比以前彎得更加厲害了。臉色慘白,瘦得尤其可怕,簡直叫我見面不認識了。他坐在一旁,靜聽別人發言,待了一會兒,才用喑啞的聲音開始發表意見。他説:我沒有多少意見,只講幾點。
第一點是過去士大夫的知識都用在政治上,用來做官。現在則除了做官以外,知識分子還有別的路可走。像工程師,除了勞心之外,還要同時動動手。士大夫是從封建社會來的,與從工業化的都市産生的新知識分子不同。舊知識分子——士大夫,是靠著皇帝生存的,新知識分子則不一定靠皇帝或軍閥生存,所以新知識分子是比較自由的。他們是“五四”以後才有的,例如剛才所説的大學教授等等。
第二點是覺得大學生應該也是知識分子。這樣的話,如説知識分子的定義,是靠出賣知識為生的,好像就不大對。
知識分子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幫閒幫兇,向上爬的,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都有這種人;一條是向下的。知識分子是可上可下的,所以是一個階層而不是一個階級。
第三點關於剛才談到的優越感。知識分子們的既得利益雖然趕不上豪富們,但生活到底比農人要高。從前的士比較苦,我們的上一代就是提倡節儉勤苦。到資本主義進來,一般知識分子才知道闊了起來,才都講營養講整潔,洋化多了。這種既得利益使他們改變很慢。我想到以前看《延安一月》的時候,大家討論,有一個感想。就是一個人如果落到井裏去了,在井旁救他是不行的,得跳下井去救他,一起上來。要許多知識分子每人都丟下既得利益不是容易的事,現在我們過群眾生活還過不來。這也不是理性上不願接受;理性上是知道該接受的,是習慣上變不過來。所以我對學生説,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
看到張東蓀先生的文章,説不用跳下井去,可以把一般人拉上來和我們一樣,覺得放心了許多;但方才聽袁翰青先生的話,説增産的過程很長,要十年二十年,又覺得還是很不容易的。
他聲音雖然衰微,但很清楚,也説得生動,因此博得與會者的共鳴,大家都笑了起來。散會後,聞家駟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朱自清笑説:“我看到你那篇文章了。”
原來前兩天聞家駟在《中建》上發表了一篇紀念聞一多死難兩週年的文章,裏面提到朱自清為聞一多整理遺著的事情。下午,座談會繼繼進行,朱自清身體不好沒有參加。胃疼仍然折磨著他,人很疲勞,但他還是不肯靜心休養,不但繼續編《國文讀本》,還準備寫一篇《論白話》的文章,終因體力不支,進展很慢,寫了一些就擱筆了。
一天,一個學生帶著弟弟來探望朱自清,從書房窗口望見他正半躺在帆布床上休息。書房擺設陳舊,靠窗一張木板釘成的破沙發,旁邊矮凳上擱著最近出版的《觀察》和《知識與生活》等期刊,非常整齊,靠墻是幾架書櫥。朱自清讓客人坐在沙發上,用低沉的聲音説:“又病了!”
“還是老毛病?”學生問。
“嗯”。他從一個盒子裏拿出一些藥粉倒在口裏,用開水送下。
學生勸他今年休假,出去走走,換個環境。朱自清搖了搖頭,嘆口氣説:
“走不動哇!經濟也不許可,環境也不許可!”
他説的是實話,在這樣的現實中,他這樣一個貧困的知識分子到哪去休息呢?學生黯然了,賓主都無話説,房裏一片沉默。
學生告辭出來,心頭十分沉重,只見四週樹蔭濃密,只有鳴蟬高一聲低一聲的苦吟,打破長空的岑寂。8月5日下午,有朋友從南方來,替他帶來一件衣服和一雙雨靴,不認識朱家,由吳晗帶去。吳晗事先告訴那位朋友,朱先生病了,不能會客,只要把東西交給朱太太就行。朱自清最講究禮規,正當客人和陳竹隱談話時,他聞聲便拄一根手杖到客廳,懇切地對客人説:“請原諒,我不能多説話,只是出來認識認識。”吳晗看他穿一件睡衣,兩頰瘦得只剩骨頭,臉色蒼白,説話聲音十分細弱,知道他已病得不輕了。
誰能料到,他的生命之船已駛到人生最後的站頭,風帆開始降落了。
6日早上4點鐘,朱自清胃部突然劇痛,十點鐘送到北大醫院,診斷為胃穿孔。下午兩點動手術,情況尚好,他自己也很樂觀,朋友們來看望,他還勉強談笑,説一星期後即可拆線,還表示出院後要做哪些事。
8日,病情穩定,他情緒也比較安靜,清華同事前來探望,他還惦念著新生考卷的事情,雖然鼻子裏塞著管子,説話不很方便,但還特別囑咐,研究院的試卷請浦江清評閱。大家勸他不要關心工作,要安心靜養。女作家謝冰瑩來醫院看望,他很高興,打起精神問道:“《黃河》還在繼續出版嗎?我病好了,一定給你寫文章。”
10日,病情突然變化,轉為腎月存炎,肚子膨脹,有尿中毒症狀。中午,醫院電話通知清華大學校方,謂病情危險。開始用管子導尿。朱自清雖然感到難過,但神志還清楚,安臥在床上,閉著眼睛靜靜地睡著。斜陽透窗而進,將絳紅色的光輝投射在他那虛弱的身軀上,給他蒼白的臉龐抹上一絲血色。他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説,強睜開眼睛,看了看環守在床邊含著眼淚的三個孩子,用顫抖的手抓住坐在榻旁的陳竹隱,一字一句,斷斷續續地説:“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麵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後不買國民黨的美國麵粉。”
説完吁了一口氣,似乎了一件心事,又平靜地睡去。11日,胃部少量出血,開始氣喘,肺部有發炎現象,病象愈來愈險惡了。
殘陽漸漸縮進血色的地平線,夜幕慢慢下垂,病房靜悄悄。晚風吹拂著雪白的窗簾,給悶熱的房間透進一絲涼意,半輪月亮挂在半空,透過棉絮般的浮雲,把青白色光霧灑在朱自清一息奄奄的病軀上。死神的陰影已悄悄地爬上床頭,籠罩在他的身上。
翌日8時,他開始昏迷,不久,心臟停止了跳動。一代文宗與世長辭了!時為公元1948年8月12日11時40分。享年51歲。
當他閉上眼睛時,一個時代行將結束,一個時代即將到來,歷史車輪正在急速運轉,歷史舞臺也在急速轉換,新的帷幕就要拉開了。但他卻在這歷史的關鍵時刻,光明與黑暗交替時節,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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