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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二十、高舉起投槍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8:07

  朱自清的精神狀態和以往大不一樣了,創作慾望重又高昂。他説:

  復員以來,事情忙了,心情也變了,我得多寫些,寫得快些,隨便些,容易懂些。他的文學觀也開始變了,認為文學的標準與尺度是在不斷發展著的:

  五卅運動接著國民革命,發展了反帝國主義運動;於是“反帝國主義”也成了文學的一種尺度。抗戰起來了,‘抗戰’立即成了一切的標準,文學自然也在其中。勝利卻帶來了一個動亂時代,民主運動發展,‘民主’成了廣大應用的尺度,文學也在其中。這時候知識階級漸漸走近了民眾,“人道主義”那個尺度變質成為‘社會主義’的尺度,“自然”又調劑著“歐化”,這樣與“民主”配合起來。但是實際上做到的還只是暴露醜惡與鬥爭醜惡。這是向著新社會發展的路。文學的尺度與標準的如此變化,在他看來又是和社會變化和階級的變化相一致的:社會上存在著特權階級的時候,他們只見到高度和深度;特權階級垮臺以後,才能見到廣度。從前有所謂雅俗之分,現在也還有低級的趣味,就是從高度深度來比較的。可是現在漸漸強調廣度,去配合著高度深度,普及同時也提高,這才是新的“民主”的尺度。要使這新尺度成為文學的新標準,還有待於我們自覺的努力。他的創作視野也開闊了,眼光已從個人小天地轉向廣闊的社會背景,嚴肅地觀察、分析著現實的矛盾,認真地思考著人生的問題。

  開春以後,他在召開了整理聞一多遺著委員會,佈置了聞一多全集擬目工作以後,立即埋頭撰寫文章。一天,他在書房里正寫得起勁,忽然吳晗來訪,一見面,吳晗就遞過一份抗議北平當局任意逮捕人民書的草稿,徵求他的意見。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為了發動內戰,蔣介石出賣國家主權,美帝國主義儼然成了中國的太上皇,駐華美軍以佔領者的姿態,在中國土地上大發淫威,無惡不作。1946年12月20日發生北大女生沈崇被兩名美軍綁架強姦事件。12月27日,北京大學生千余名學生舉行抗暴集會,並成立了北京學生抗議美軍暴行籌備會。30日,北大、清華、燕大等校學生5000余人舉行示威遊行抗議美軍暴行。北平學生的愛國行為,打破了古城的沉寂,掀起了全國抗暴鬥爭的怒潮。1947年1月,全國有10個城市50萬人以上學生舉行示威,要求撒出全部駐華美軍,廢除《中美商約》,這一行動,獲得廣大人民的熱烈支持。為了撲滅愈燒愈旺的愛國火焰,國民黨反動政府以清查戶口為名,在北平逮捕了2000多人。吳晗拿來的抗議書即為此而發起的。朱自清對反動當局近來的鬼蜮行為,本就深惡痛絕,所以二話不説就在上面簽名。這就是當時有名的13教授宣言。

  宣言在報紙發表時,朱自清名列第一,國民黨特務曾三次到他家來,一位好朋友對陳竹隱説,他在燕京大學看到國民黨黑名單,其中第一個就是朱自清。陳竹隱很焦急,忙將這一消息告訴朱自清,要他小心些。卻不料朱自清輕蔑地冷笑道:

  “不用管它!”陳竹隱急道:“怎麼?你準備坐牢嗎?”

  “坐就坐!”他爽快地回答。

  朱自清自己不怕坐牢,但卻擔心學生安危。一天,他胃病復發,躺在床上,聽説外邊又在抓人,連忙對陳竹隱説:“你注意聽著門,怕有學生來躲”。果然,沒有多久,就響起了敲門聲,陳竹隱連忙去開,一個女生倉皇地進來要求躲避。朱自清樂於資助進步青年,一個學生要到解放區去,來借路費,當時他手邊正緊,還是從保姆那兒借點錢湊足數送他走的。李廣田曾回憶他當時和青年相處的情況:他近來對於青年以及青年運動的態度簡直到了令人感動的程度。前些年,他還極力肯定中年人的穩健,以為中年人的穩健適可以調協青年的急進,近年來卻完全肯定了青年人的識見與勇毅,更進而肯定了青年的氣節,也就是一種新的做人標準。因此他確在向青年人學習,雖然一直在病中,他也總要出席各種大會,在集體討論上他一面虛心地聽取別人的意見,一面謹慎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曾經有一個青年人寫過一篇文章,説朱先生被青年人拉著向前走,他看過之後,不但自己承認,而且盛讚那篇寫的很好。

  朱自清為什麼這樣喜歡青年人?在《論青年》一文中,他説:“這是青年時代”,“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群,發現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們跟傳統鬥爭,跟社會爭,不斷的在爭取自己領導權甚至社會領導權,要名副其實的做新中國的主人。”因此他總是虛心地向他們學習,每當他寫完一篇文章,一定讓青年教師先看,還一定要他們提出意見;他也關心青年人的成長,對他們寫的文章很關懷。李廣田説:我自己的文章在未發表前本不願給別人看的,尤其不肯叫朱先生看,因為怕耽誤他的時間,然而朱先生卻不放鬆,他知道我在寫文章,不等寫完,他就説:“寫完了讓我看看”。他看過了,也一定説出一些意見,而且他看得特別仔細,錯字,錯標點,他都指出來,用鉛筆在原稿上作了記號。他這種坦白認真的精神,往往令人慚愧自己不夠坦白,更不夠認真。青年生也喜歡和他接近,聽他的教誨。3月8日,北大文藝社與清華文藝社在清華園開聯歡會,他們經過討論決定請朱自清參加,其理由有四點:“第一、他是一個隨便的人,只要我們自己不拘束自己,什麼話都可以在他面前談。第二、他是一個非常冷靜的人,他能夠提供我們很多的材料,和比較公正的意見。第三、他一向很重視的東西,我們可以藉這個機會和他交換一下意見。第四、尤其主要的,他是願意接近年輕人的,在現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下,先生離不了學生,學生也離不了先生,平常我們沒有機會大家一起談談,今天北大文藝社的人也來,絕不能,也絕不應該誤過”。晚會地點在304教室,主題是“一年來我與文藝”,同學們爭相發言,有的説創作的苦悶,有的説發表的困難,有的要求恢復在昆明時期文藝社經常討論和批評的風氣,有的抱怨自己眼高手低所造成的痛苦。發言中夾雜著許多“主觀主義”、“客觀存在”、“矛盾”、“統一”、“創作原動力”、“政治性”、“知識份子能不能寫工農大眾作品”等新名詞和新問題。朱自清穿一件黑呢大衣,安逸地靠在椅背上,左腿架在左腿上,專心地諦聽著大家的發言。待主席請他講話時,他謙遜地説:

  還是聽聽你們的意見好,你們剛才提到的許多名詞,我懂是懂得一點,不過我新書看得太少,總覺得不大接頭。從前在昆明時,聽説來了新東西,等我趕去時,早賣完了。到北平來,也很難見到幾本。近來我正在看一本舊書,談到文藝上的“距離”問題,我們十幾年前是常談的,那時我們慣用的名詞和你們現在用的相差很多,那時很多人主張文藝與現實應當有距離,不過剛才提的那本書,倒主張不一定要有距離。目前大家的意見,似乎都主張文藝應當密切地和現實連係起來。在這個原則之下,我們應該眼光望地下看,不是望天上,可是寫慣了以前的寫法的人,這一來,不是感覺到“眼高手低”,反倒是“眼低手高”了。

  他的話引起了同學們的興趣,會場活躍起來了,待安靜下來,他又慢慢地接著説:這半年來,在班上,看你們的習作,你們青年人的確與我們這一代有很多不同,你們對很多事情,都有新的看法。其實社會各個方面,大體上看來,還是有進步的,不過也許你們年青性急,總覺得變得太慢,希望快點變。我們年紀大了,總覺得一切是在變,不過不覺得變得慢就是了。

  接著,大家又談起京派和海派的問題,晚會結束時主席又請他講話,他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要多寫,可以從寫通訊練習起,要多多觀察,要多聽,一位外國作家常常到街道上去記聽到的語言,這種作法對我們很有幫助”。4月9日,為慶祝聯大新詩社成立三週年紀念,清華新詩社舉行“詩與歌”晚會。“新詩社”係1944年初由聯大學生肖荻、何孝達(即何達)發起創辦的一個群眾性的文藝團體,以聯大同學為主,吸收部份校外愛好文藝的青年學生參加,聘請聞一多為導師。在聞一多的關懷與指導下,新詩社堅持革命現實主義創作方向,執行文藝為人民大眾,為民族服務的方針,開展各種活動,有很大成績。晚會特地請朱自清講演《聞一多先生與詩》,顯然是為紀念這位為民主事業而壯烈獻身的戰士的。在會上,朱自清比較詳細地介紹了聞一多對詩歌創作的成就和理論主張,及其對青年的熱情幫助。他告訴大家:

  聞一多在“新月”時期就是愛國詩人,現實的詩人,《死水》詩集就是顯明的例子,與徐志摩等飄渺的感觸迥然不同。聞先生喜歡杜甫的詩,因為杜甫是對社會懷了很大抱負的現實詩人,聞先生特別讚揚田間和艾青的詩,因為他們二人是與人民大眾站在一起的號手。

  最後,他沉痛地説:

  聞先生晚期雖中斷寫詩,可是在被暗殺的前三個月,曾開始拿起了筆,寫了數篇長詩,可惜沒有發表就死去了,這些詩早晚要印出來的。

  近來,他對知識分子問題考慮很多,工作之餘就到圖書館蒐集資料,撰寫這方面的文章。4月11日,他進城參加國語推行會,晚上,他應清華通識學社的邀請,在清華文法講討室作題為“談氣節”的講演。他一上來就指出:“氣節是我國固有的道德標準,現代還用著這個標準來衡量人們的行為,主要的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接著他聯絡歷史情況,分析批判,傳統知識分子和立身處世之道,即氣節的標準,從而論述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思想變化,著重肯定了現代知識青年大無畏的精神。他尖銳地指出:知識階級開頭憑著集團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種種傳統,那時候是敢作敢為一股氣。可是這個集團並不大,在中國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與民眾打成一片又不容易,於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來的壓力,就抵擋不住。……他們於是失去了領導地位,逗留在這夾縫中間,漸漸感覺著不自由,鬧了個“四大金剛懸空八隻腳”。他們於是只能保守著自己,這也算是節罷;也想緩緩的落下地去,可是氣不足,得等著瞧。可是這裡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識分子卻不如此,他們無視傳統的“氣節”,特別是那種消極的“節”,替代的是“正義感”,接著“正義感”的是“行動”,其實“正義感”是合併了“氣”和“節”,“行動”還是“氣”。這是他們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這個尺度成為標準,知識階級大概是還要變質的罷?

  這是他幾年來生活體驗的總結,反映了他對鬥爭在民主運動最前列的青年學生的無限讚賞的心情。

  他把這次講話的內容整理成文章,發表于5月1日出版的《知識與生活》上。關於知識分子的問題,他還寫有《論書生的酸氣》和《論不滿現狀》兩篇文章。在《論書生的酸氣》裏,他嚴厲地批判了歷代知識分子的清高意識。説:“正因為清高,和現實脫了節”,對他們那種“知古不知今,知書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讀死書或死讀書”的迂腐氣,作了盡情的嘲弄,從而肯定了五四以後知識分子的道路:他們看清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們漸漸丟了那空架子,腳踏實地向前走去。早些時還不免帶著感傷的氣氛,自愛自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這也算是酸氣,雖然念誦的不是古書而是洋書。可是這幾年時代逼得更緊了,大家只得抹乾了鼻涕眼淚走上前去。這才真是“洗盡書生氣味酸”了。在《論不滿現狀》中,他明確指出,“到了現狀壞到怎麼吃苦還是活不下去的時候,”“老百姓本能的不顧一切的起來了,他們要打破現狀。”並直截了當地闡明知識分子應走的道路:

  早些年他們還可以暫時躲在所謂象牙塔裏,到了現在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拆卸了。於是乎他們恐怕只有走出來,走到人群裏,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

  這些話説得多好!30年前,他背著小資産階級思想包袱走上了生活的道路,他是那樣地偏愛著自己的出身階級:“我懶惰地躲在自己階級裏,以懶惰的同情自足。”過去,他以自己創作熱情地表現“我的階級”,而現在,卻輪到他以鋒利的筆鋒,來批判“我的階級”了。這變化表明了他的思想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東風蕩蕩,湖水粼粼。

  大自然開始給清華園披上新裝,草地從蒼黃轉為嫩綠,乾枯的樹枝爆出了如珍珠般的新芽,大地呈現出一片生機。在春風沐浴下,朱自清身體似乎也好了一些,連日忙於參加各種社會活動。

  5月1日,他出席了北大文藝社舉行的文藝晚會,和馮至、馬彥祥諸人分別講演五四時期、抗戰以前、抗戰時期及勝利以後中國文藝的進展和演變。

  2日,參加北大新詩社主辦的文藝晚會,聽“黃河大合唱”。

  4日,他在《泥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文藝節紀念》的文章,闡述了自己對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感想。文章寫道:五四文藝運動接受了五四運動的影響,展開了全面的新文化運動。這時期的文藝運動是在領導的地位。

  這文藝運動攻擊“吃人的禮教”,從家族的束縛下解放了個人,解放了自我。

  這文藝運動打倒了權威的老年代,建立起獨立的中心的青年代。

  這文藝運動清算了過會,把握著現在,認清了現在,認清了現在是我們最重要的一代。

  覺醒的個人,認清了自我——這些知識分子於是開始“向民間去”。

  這是他對五四文藝運動的新看法,也是對知識分子道路的新認識。

  5日,他出席了清華“五四”文藝晚會,作了題為“論嚴肅”的講演。他生動地敘述了中國傳統文學中,小説詩詞等地位的變化過程,認為五四以後新文學一開始就是嚴肅的,批判了中途出現的“玩世派”,肯定勝利以後文學強調“人民性”是“重行緊緒了‘嚴肅’那尺度”,指出“目下黃色和粉紅色刊物的風起雲涌”,“是動亂時代的頹廢趨勢”,但“正經作品若是一味講究正經,只顧人民性,不管文藝性,死板板的長面孔教人親近不得,讀者們恐怕更會躲向那些刊物去。這是運用‘嚴肅’的尺度時時候值得平心靜氣算計算計的”。講話內容切實,態度嚴肅認真,論證詳明,極受聽者歡迎。

  這時,他開始大量閱讀解放區的作品。他從那些文藝創作中去理解解放區的現實,而又從對解放區的理解中去加深對作品的認識。其中,他特別喜歡趙樹理的小説。一天,幾個同學到他家訪問,他很高興,坐在藤椅上抽時香煙,天南海北閒扯,談笑風生,愉快非常。談話間,一個同學提到新近出版的《北方文叢》,徵求他的意見。朱自清説:“我看到的不多,但我覺得《李有才板話》很好。我要寫一篇文章評論它”。

  這篇文章就是《論通俗化》,他認為趙樹理《李有才板話》之所以有那些成就,是因為“有了那種生活,才有那種農民,才有那種快板,才有快板裏那種新的語言。趙先生和那些農民共同生活了很久,也才能用新的語言寫出書裏的那些新的故事”。又説,“書裏的快板並不多,是以散文為主。樸素,健康,而不過火。確算得新寫實主義的作風。故事簡單,有頭有尾,有血有肉。描寫差不多沒有,偶然有,也只就那農村生活裏取喻,簡截了當,可是新鮮有味”。在文章中他還論及《李家莊變遷》的藝術成就。他認定趙樹理的作品的現實意義就在於:“結束通俗化而開始了大眾化”。

  為了鬥爭需要,當時文藝創作出現了一些標語口號,對這種現象,有些人很反感,認為這是“起鬨”、“叫囂”,是一種“符咒”,“語文的魔術”。朱自清本也討厭標語口號,現在他感到:“這值得我們想想,為什麼會如此呢?是一般人愛起鬨嗎?還是標語口號的確有用,非用不可呢?”深思結果得出新的見解:“現代標語口號卻以集體為主,集體的貼標語喊口號,拿更大的集體來做對象。不但要喚醒集體的人群或民眾起來行動,並且要幫助他們組織起來。標語口號往往就是這種集體運動的綱要。”因此他坦然宣告:人們要求生存,要求吃飯,怎麼能單怪他們起鬨或叫囂呢?“符咒”也罷,“魔術”也罷,只要有效,只要能以達到人們的要求,達到人們的目的,也未嘗不好。他認定:“標語口號正是戰鬥的武器”。正因為如此,他特別強調標語口號不能“濫”,要有現實性,要誠,不能用來裝門面,只圖好看好聽,而要“發生領導群眾的作用,眾目所視,眾手所指,有一絲一毫的不誠都是遮掩不住的”。朱自清這樣主張並非偶然,而是和當時鬥爭形勢有著密切的關連。

  國民黨的腐朽統治,把廣大人民逼到饑餓線上,為了生存,人民奮起反抗,自今年起,城市貧民掀起了廣泛的搶米、“吃大戶”等熱潮,參加者約17萬人。5月19日,上海七個國立大專學校學生7000余人,舉行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示威遊行。20日,北平大中學生3萬人也舉行了同樣的示威遊行,喊出了要飯吃、要民主的口號。

  朱自清十分同情這些掙紮在死亡線上的貧民。

  抗戰勝利的曙光究竟給中國人民帶來多少光明?帶來了多少溫暖?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本來對抗戰寄予著那麼殷切的希望,蠻以為狼煙熄滅之後,一個現代化的新中國將壯偉地屹立於世界之林,誰知展現在眼前的竟是與他主觀願望絕對相反的景象:法幣貶值,物價暴漲,市場蕭條,農村破産,老百姓依然鶉衣百結,一臉菜色,真是哀鳴遍野,餓饣孚成行。他不由發出如此痛苦的喟嘆:勝利突然到來,時代卻越見沉重了。

  他從成都看到的“吃大戶”情況想到現在,心中感到非常吃驚:“抗戰勝利後的中國,想不到吃飯更難,沒飯吃的也更多了”。6月24日,他簽名呼籲和平宣言,反對內戰,又到新林院北院訪問同事,請他們參加簽名。接著,寫了一篇《論吃飯》的文章,為千百萬饑民呼籲,向反動當局進行不調和的鬥爭。文章抓住當時“吃大戶”這一典型事件,針對吃飯問題,抒發議論,支持廣大民眾為求生存的正義行動,從而揭露了“更其動亂”的黑暗現實。文章中心命題主要論述“吃飯第一”的道理,維護人民的“吃飯權”,他説,吃飯是人情,是為人的基本權利,因此廣大饑民“吃大戶”的舉動,正是合理的行為,這是“天賦人權”。文章尖銳指出:學生寫出“饑餓事大,讀書事小”的標語,工人喊出“我們要吃飯”的口號。這是我們歷史上第一回一般人民公開的承認了吃飯第一。

  這篇文章的深刻處在於它通過“吃大戶”事件,透見國民黨反動政權的本質,把握住整個時代潮流,配合了當時反饑餓、反迫害、爭民主、求解放的鬥爭。為什麼抗戰勝利後,人民生活越來越貧困呢?文章從具體事實出發,深刻指出,是統治者“多吃多喝,就有了少吃少喝的人;少吃少喝的自然是被治的廣大民眾,”人民吃大戶的原因是“被迫得無路可走”。朱自清在文章裏,熱烈讚揚了人民的覺醒和偉大的集體力量,他直言宣告,人民這種為維護吃飯權的革命行動,是“法律”和“官兒”壓不下的,這因為“群眾就是力量!誰怕誰!”他激情地歌頌人民“不能再安貧樂道”,也“不能再安分守己”的集體鬥爭精神。他對群眾鬥爭的前途充滿了信心:這集體的行動是壓不下也打不散的,直到大家有飯吃的那一天。

  這種聲音,這種精神,是他前所未有的,他終於在鬥爭中發現了力量的源泉。在這篇文章中,朱自清運用了自己豐富的知識,為現實鬥爭服務,他時而説古,時而論今,從遠古一直談到抗戰“吃飯更難”的現實,從歷史角度論證民與士對吃飯問題認識的變化,洋洋灑灑,順理成章,有力地闡明了“吃飯第一”的道理。他絕非為説古而説古,而是從現實出發,由今而想古,説古而涉今,他廣採古今事例,把論古與説今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從而使人從大量歷史事實中去加深對現實的認識。《論吃飯》不論是思想還是藝術,都反映了朱自清後期雜文的風格特色。

  當時,為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鬥爭,朗誦詩創作十分流行,清華學生也經常召開詩歌朗誦會。朱自清對朗誦詩有點懷疑,覺得它不是詩,至少不像詩。但在參加了幾次朗誦會後,漸漸感到它和有些詩比起來不覺得好,但聽起來卻不錯。這使他想起1945年昆明西南聯大的一次晚會上聽聞一多朗誦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他從聞一多的抑揚頓挫的聲調裏,切實地領會到這首詩的深刻的情調,晚會聽眾報以熱烈的掌聲,這個朗誦變成當晚最精彩的節目。從此,他逐漸改變看法,認為有些詩是在朗誦裏才能顯現出好處來的,“這種朗誦詩大多數只活在聽覺裏,群眾的聽覺裏;獨自看起來或在沙龍思念起來,就覺得不是過火,就是散慢,平淡,沒味兒。對的,看起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可是在集會的群眾裏朗誦出來,就確乎是詩。這是一種聽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它的特點是,“説出大家要説的話,聽的是有話要説的一群人”。他自己也開始實踐,在課堂上朗誦何達的詩給同學們聽,效果很好。

  一天,他去北大參加一個詩歌晚會,聽到朗誦《米啊,你在哪?》感到很好,雖然有點標語口號似的,但短小精悍很有勁兒。散場之後,和一位朋友邊走邊討論,朋友承認朗誦詩的效用,但覺得這只是為時代所需要的,不能永久存在下去。朱自清不同意他的觀點,認為“集體化似乎不會限于這個動亂的時代,這趨勢將要延續下去,發展下去,雖然在各時代各地域的方式也許不一樣。那麼朗誦詩也會跟著延續下去,發展下去,存在下去,——正和雜文一樣。”他從實踐觀察中認識到朗誦詩的價值:朗誦詩是群眾的詩,是集體的詩。寫作者雖然是個人,可是他的出發點是群眾,他只是群眾的代言人。又説:

  朗誦詩要能夠表達出來大家的憎恨,喜愛,需要和願望;它表達這些情感,不是在平靜的回憶之中,而是在緊張的集中的現場,它給群眾打氣,強調那現場。為了支持朗誦詩,他託人設法在“星群出版社”出版何達詩集《我們開會》,還特地寫了一篇《今天的詩》,熱情地做了評介:“抗戰結束了,開始了一個更其動亂的時代。這時代需要詩,更其需要朗誦詩。三年了,生活越來越尖銳化,詩也越來越尖銳化。不論你傷腦筋與否,你可以看出今天的詩是以朗誦詩為主調的,作者主要的是青年代。”又説,“傳統詩的中心是‘我’,朗誦詩沒有‘我’,有‘我們’,沒有中心,有集團。這是詩的革命,也可以説是革命的詩。”這些都真切地表明他的文藝觀在實際鬥爭中又有了很大的變化,已經從為人生的詩人,進而成為大眾的詩人了。

  在中國文學史教學中,他也輸進新觀點和新內容。他説:“人情或人性不相遠,而歷史是連續的,這才説得上接受古文學。但是這是現代,我們有我們的立場。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再弄清楚古文學的立場,所謂‘知己知彼’,然後才能分別出那些是該揚棄的,那些是該保留的。弄清楚立場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著,一面批判著。自己有立場,卻並不妨礙了解或認識古文學,因為一面可以設身處地為古人著想,一面還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場上批判的”。以這種進步觀點和態度從事教學,使古文學和現代不脫節,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深受同學們的歡迎。

  這時,有件事使朱自清特別高興,那就是經過幾個月的奮鬥,聞一多全集整理已近竣工。5月25日下午,朱自清邀請了中文系同人12位,集體校對遺稿,重新編排全集次序。對聞一多全集的編輯,他花費了很多精力,他總感到聞一多“是個集中的人,他的專心致志,很少人趕得上。研究學術如此,領導行動也如此。”他還記得,在雲南蒙自的時候,聞一多住在樓上,終日做研究工作,一刻也不放鬆,除上課外,絕少下樓,所以被同事戲稱為“何妨一下樓主人”。朱自清認為就因為聞一多“能這麼集中,才能成就這麼多”,這半年來,他細讀聞一多手稿,越發感佩不已,覺得他“見解固然精,方面也真廣,不折不扣超人一等”。對於這樣豐富的手稿,他簡直不知從何下手了。整理過程也極艱苦,第一批稿子從昆明運來時,箱子進了水,有些霉得揭不開,編委會趕緊請專門的人來揭,有的揭破了些,有的幸而未破,也斑斑點點的,幸而重要的稿子都完整,不致妨礙編輯工作的進展。開頭,朱自清擬了一個目,全集由家屬和開明書店接洽出版,委員會則集中整編幾部未完成的遺著上,因而決定分工負責,他自己總其成。計分神話與詩、古典新義、唐詩雜論、詩與批評、散文、演講錄、書信、詩選與校箋等八個項目,將古代與現代打成一片,成為“詩的史”。全集擬目由天津文匯報發表,徵求讀者意見,希望他們能夠鈔寄聞一多遺文,結果來信員然不多,而增加的文篇卻不少。

  朱自清對聞一多遺稿十分珍惜,保管很嚴。7月中旬,北大學生要舉辦聞一多遺著展覽,他們要聞一多的弟弟聞家駟提供資料,聞一多遺稿全部存在清華,由朱自清親自保管。聞家駟到清華找朱自清商量,朱自清將一部份手稿檢出來,寫好目錄,鄭重地在後面寫道:“家駟先生經手借給北大同學主辦的一多先生週年紀念遺著展覽用。”遞給聞家駟請他簽字。他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使聞家駟十分感動。

  編輯工作一竣工,朱自清立即浸沉于對聞一多道路的思索之中,他要為全集寫一篇“序”,總結聞一多輝煌戰鬥的一生。八月酷暑,熱浪滔滔,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苦思冥想,他要通過這篇序言,把聞一多的革命精神和風格傳播於世。一起筆,他便寫道:

  聞一多先生為民主運動貢獻了他的生命,他是一個鬥士。但是他又是一個詩人和學者。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時間的不同而或隱或現。大概從民國十四年參加“北平晨報”的詩刊到十八年任教青島大學,可以説是他的詩人時期,這以後直到三十三年參加昆明西南聯合大學的五四歷史晚會,可以説是他的學者時期,再以後這兩年多,是他的鬥士時期。學者的時期最長,鬥士的時期最短,然而他始終不失為一個詩人;而在詩人到學者的時期,他也如終不失為一個鬥士。

  他沿著這樣的思路,返顧聞一多的生活思想軌跡,闡明他“鬥士存在詩人裏”,“學者中有著詩人,也存著鬥士”的獨特風格。最後,他指出聞一多的一生“也就是具體而微的一篇‘詩的史’或‘史的詩’,可惜的是一篇未完成的‘詩的史’或‘史的詩’!這是我們不甘心的!”

  這篇題為《聞一多先生怎樣走著中國文學的道路》的“聞一多全集序”完稿時,已是八月將盡了。

  在整理遺稿時,朱自清發現聞一多有些關於辦中國文學系的意見,見解精闢,很有參考價值,由是將它聯綴成篇為《調整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外國文學二係機構芻議》一文,聞一多方案是“將現行制度下的中國文學系與外國語文係改為文學系與語言學系”,他認為文學不能分中外,語言學應該獨立成係。朱自清也寫了篇《關於大學中國文學系的兩個意見》,補充並肯定了聞一多的意見。兩篇文章發表後,引起文學界的重視,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學期結束時,中文系為畢業生召開了歡送會。朱自清在講話中勉勵同學説:“青年人對政治有熱忱,是很好的事,但一個人無論做中學教員或其他職工,一定要先把應該做的本份工作做好,這樣人家才會相信你。”這就是他常講的實幹精神。

  時光悠忽,假期很快就過去了。

  新學年開始了。10月24日晚上,中文系舉辦一個迎新大會,文娛節目中最為熱鬧的是扭秧歌,師生一起進三步退一步地舞起來,其中一個瘦小的老頭子,邁著不自然的步子起勁地扭著,惹得青年學生們哈哈大笑。這個瘦弱的老人就是朱自清。

  散會後,他還興奮異常,回到家裏即在“日記”上寫道:晚參加中國文學系迎新大會,隨學生學扭秧歌,頗有趣。

  扭秧歌這件事在當時是十分新鮮而時髦的,因此他的參加很引起一些閒言碎語,有些人認為偌大年紀還和男女青年一起扭秧歌,是一種很可笑的,“無法明了”的事,但學生們對此卻十分感佩,認為是一種“向一個新時代學習的態度”,是“對人生負責的嚴肅態度”。11月22日,是朱自清50大壽,晚上陳竹隱燒幾碗菜,闔家為他祝壽,他非常高興。

  翌日,他的學生王瑤等來他家裏,提議為他舉辦50誕辰慶祝會,他感謝他們的好意,但婉言推辭了,説:“明年再説吧,明年才是50足歲”!王瑤等只好答應了。

  誰能料到?明年迎來的卻是一個令人哀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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