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在司家營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50
8月間,昆明遭到日機的瘋狂轟炸,聯大許多學生宿舍被毀,實驗室、辦公室也多遭破壞。但敵人的狂轟濫炸並未能摧毀師生抗戰的意志,學生自治會就學校被炸事發表聲明,憤怒宣告:“敵人此種特意摧毀我文化機關之野蠻行為,誠屬令人髮指,然敵機僅可毀吾人之物質,而不能摧毀吾人之精神,僅更增吾人之仇恨,而不可挫折抗戰之決心。”為了避免轟炸,適應學習正常進行,學校于昆明北郊距城7.5公里之龍院村北,購地400畝建蓋校舍。清華大學也于東北郊龍泉鎮司家營成立文科研究所,由馮友蘭任所長,聞一多為主任。這個研究所原是聞一多發展中文系的計劃之一,清華許多教師都搬到研究所住。
11月13日下午,朱自清雇了一輛馬車,至黃土坡黎園村搬運書籍和衣物,五時許運到司家營清華文學研究所。
研究所是一座古舊的院落,一色木結構的建築,有一方小小的天井,樓上可以曬到陽光,樓下則很陰暗,但環境比較安靜,沒有空襲干擾,便於著作研究。聞一多全家住在一個側樓裏,朱自清單身一人,遂和浦江清、何善周、許駿齋等三人合住在聞一多對面的側樓上,中間大樓是圖書室,也是公用的書房。由於住處臨近,他和聞一多交往逐漸密切,後來他曾詳細地敘述了聞一多當時辛勤勞作的情狀:我和聞一多先生全家,還有幾位同事,都住在昆明龍泉鎮司家營的清華文學研究所裏,一住兩年多。我老是説要細讀他的全部手稿,他自然答應。可是我老以為這些稿子就在眼前,就在手邊,什麼時候都成;不想就這樣一直耽擱到我們分別搬回昆明市,到底沒有好好讀下去。……
在文科研究所住著第二年,他重新開始研究《莊子》,説打算用五年工夫在這部書上。古文字的研究可以説是和《詩經》、《楚辭》同時開始的。他研究古文字,常像來不及似的;説甲骨文金文的材料究竟不太多,一鬆勁兒就會落在人家後邊了。他研究《周易》是二十六年在南嶽開始;住到昆明司家營以後,轉到伏羲、神話上。
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從司家營到城裏上課,沒有直通車,只能步行,朱自清遂將課集中在三天裏,每逢星期二,他便夾著布包,沿著金汁河的堤岸向西步行十來裏至聯大上課。上完課就在北門街聯大宿舍住宿,星期五上午再步行回到司家營。這學期他開講“文辭研究”,這是中文系為朱自清的專長而特設的課程。關於這方面資料,他蒐集很多,每一個歷史的意念和用詞,都加以詳細的分析比較,研究它的演變和確切的涵義。
由於內容比較枯燥,選修的只有王瑤和季鎮淮兩個學生,儘管如此,朱自清還是如平常那樣講授。“文辭研究”是一門新學科,主要是研究春秋時代的“行人”之辭和戰國時代的遊説家之辭。沒有課本,上課時朱自清“拿著四方的卡片,在黑板上一條一條地抄材料,抄過了再講,講過了又抄,一絲不茍,如像對著許多學生講課一樣”。他從不缺課,對學生也極嚴格,課上完後,照例對他們分別進行考試,他讓季鎮淮段標點《左傳》成公十六年所記晉楚鄢陵之戰的始末,和《孟子 騰文公下》“陳代曰”一章。經過這次考試,季鎮淮才認識到分段標點古文並非易事,必須對字句意義先有透徹的了解,才能正確地進行。交卷後沒幾天,朱自清就把卷子發還給他,上面已用鉛筆添注了個別沒讀懂的字,還校改了幾處標點的錯誤。幾天之後,季鎮淮經過昆華北院研究生宿舍處,遇見了朱自清,被叫住了,朱自清對他説:“有一處標點還是你點的對,不要改”。這件事使季鎮淮很感動,他説:“朱先生閱學生作業不僅認真、細心,而又非常虛心,並不固執己見,對學生作業即使是一個句讀符號,也要幾番考慮,唯善是從”。
他還為新同學講“大一國文”,一個新生被別人慫恿著去聽朱自清講魯迅的《示眾》。他回憶道:上課鈴才響,朱先生便踏進教室——短小精悍,和身軀比起來,頭顯得分外大,戴一副黑邊玳瑁眼鏡,西服陳舊而異常整潔——匆匆走到教案旁,對我們點了點頭,又點過名,便馬上分條析理地就魯迅及《示眾》本文的思想內容和形式技巧各方面提出問題,逐一叫我們表示意見,而先生自己則加以補充,發揮。才一開始,我的心在卜卜亂跳,唯恐要在這許多陌生的同學前被叫起來,用還沒有學好的國語艱澀地道出我零亂的思想來。然而不多一會,我便忘掉一切,順著先生的指引,一步一步的終於看見了作者的所見,感受到作者的感受……就這樣的,我聽完先生授畢預定講授的大一國文教程中的白話文。
這時,朱自清的身體已經不好,胃病時常發作,他收入不多,家用又大,經濟非常拮據。單身一人,生活無人照顧,只能隨著大夥吃大廚房的糙米飯。有時,實在受不了,上課時自城裏帶回一塊麵包或兩三個燒餅,不然就整天吃稀飯。胃病厲害時,連蔬菜也不易消化,只好在嘴裏嚼嚼再吐出來。12月8日,他和別人談話中,得知日本發動珍珠港事變,攻擊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心中十分高興,逢人便告知這一消息。晚上和朋友飲酒慶祝,不料夜裏胃病發作,倚在床上,聽窗外雨聲淅瀝,徹夜未眠。22日,重慶《大公報》上發表題為《擁護修明政治案》的文章,文中揭露“最近太平洋戰爭爆發,逃難飛機,竟裝來箱籠、老媽子、洋狗,而許多應該內渡的人,尚危懸海外。”所指即是財政部長孔祥熙。朱自清看了,心中很有感觸。30日,他經過走廊,看到聯大民主墻上出現一張以“倒孔”為口號的標語,還有從孔祥熙的罪惡談到反動政權腐敗的壁報。不久,標語口號愈來愈多,群情激憤。事態不斷發展,翌年1月6日,千余學生擁出校門上街遊行,沿途高呼“打倒操縱金融的孔祥熙”、“打倒內賊、外姦孔祥熙”的口號,隊伍經過正義路、近日樓至拓東路與工農學院學生匯合。這是抗戰以來昆明學生運動的第一聲。朱自清抱病上街觀看,心中十分同情學生的正義行動,晚上回來在《日記》上鄭重寫上一筆:“遊行時秩序良好,人數甚多”。
胃病仍未見好轉。2月9日,他接到陳竹隱來信,報説家中大小平安,心中暢快,晚餐稍為多吃了一點,飯後即吐酸水。學校要他做《詩的語言》報告,他連夜準備,那天吃胡豆飯,飯後又喝了幾杯茶,誰知整晚嘔水,腹脹,竟夜未眠。又有一次,晚餐後即覺胃中不適,睡下後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只得到樓下嘔吐。胃病日益加劇,朱自清很緊張,在《日記》中寫道:“此景象乃曩所未經,戒之戒之!”這樣,他身體日漸衰弱,思想負擔也重,痛苦異常。
一天下午,他和聞一多坐在各自書桌前閒談,無意中聊及人壽保險事,轉而推測起各人的年壽,聞一多充滿信心地説:
“我可以活到80歲。我的父母都是80多歲才死的。我向來除了傷風沒害過什麼病,活80歲總是可以的。”朱自清説:“你活80多歲大概不成問題。你身體好。清代考據家多半是大年歲。我不成,我只希望70歲。”説畢搖了搖頭。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朱自清一面翻看著書,一面自言自語地嘀咕:“70歲還太多了,60歲也夠了”。校長梅貽琦和朱自清關係一直很好,9月24日,時近中秋,梅貽琦特地邀請朱自清和另外兩位教師至高癷小住旅遊。朱自清身體不好,但盛情難卻,還是去了。那天上午半陰,下午放晴,可是到了晚上飲酒賞月時,卻又浮雲滿天,未能賞玩。晚上留宿那裏,朱自清睡在西邊一間房子裏,四週寧靜,只有湖邊傳來水波輕微的拍岸聲。第二天,一起去西山龍王廟附近遊覽“倒石頭”。朱自清看那挺拔峭立的奇峰怪石,不由想起去年遊石林的情景,詩興勃動,乃寫了一首《遊倒石頭因憶石林》長詩,既描寫了“倒石頭”的“到眼危欹森逼人,磅薄直欲無天地”的壯觀,也描繪了石林的“登覽奇峰鬱不開,枯木槎*'刀劍植”的奇景。全詩共40句,用字古奧,極盡狀物繪景之能事。寫畢在同遊者中傳閱,還謄了一份給梅貽琦以為紀念。回來後胃又不適。
生活困蹇,身體一直不好,但朱自清還是努力讀書著作。這時他集中精力撰寫《新詩雜談》,評論抗戰詩歌,竭力主張文藝為抗戰服務,提倡寫抗戰詩和愛國詩。在《抗戰與詩》裏,他指出抗戰以來的新詩有一個趨勢,那就是散文化,而原因是“為了訴諸大眾,為了詩的普及”,由於配合抗戰需要,“詩作者也從象牙塔裏走上十字街頭”。他還指出,抗戰以來新詩的另一趨勢是勝利的展望,認為“這是全民族的情緒,詩以這個情緒為表現的中心,也是當然的。”詩人們多從大眾和內地兩個角度來表現,他們“表現大眾的力量的強大,是我們抗戰建國的基礎,他們發現內地的廣博和美麗,增強我們的愛國心和自信心。”他十分推崇艾青、臧克家、老捨得作品,以為艾青的《火把》和《向太陽》是代表前者,臧克家的《東線歸來》、《淮上吟》和老捨得《劍北篇》是代表後者。《向太陽》用象徵手法表現,《火把》近乎鋪敘,詩裏描寫火把遊行,正是大眾力量的表現。有人認為《劍北篇》鋪敘太零碎些,用韻也太鏗鏘些。有一天,朱自清遇到老舍,特地請他把詩朗誦一遍,感到並不瑣碎,它“能夠聯貫一氣,不讓韻隔成一小片兒一小段兒。”在《詩與建國》裏,他要求新詩要歌咏群體英雄,説“抗戰勝利後,我們這種群體的英雄會更多,也更偉大。這些英雄值得詩人歌咏;相信將來會有歌咏這種英雄的中國‘現代史詩’出現”。他大聲疾呼:我們迫切的需要建國的歌手。我們需要促進中國現代化的詩。
《愛國詩》主要鼓勵詩人多寫愛國的詩篇。他特別推崇聞一多,説他是:“唯一有意大聲歌咏愛國的為人”,“他愛的是一個理想的完整的中國,也是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中國。”文章寫道:
我們在抗戰,同時我們在建國:這便是理想。理想是事實之母;抗戰的種子便孕育在這個理想的胞胎中。我們希望這個理想不久會表現在新詩裏。詩人是時代的前驅,他有義務先創造一個新中國在他的詩裏。
這是基於他對現實的這樣認識:“抗戰以來,第一次我們獲得了真正的統一;第一次我們每個國民都感覺到有一個國家——第一次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中國是自己的。完全的理想已經變成完整的現實了。”他向人們大力推薦聞一多的詩篇《一句話》:
有一名話説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説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説不定是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教我今天怎麼説?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等到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他告訴大家,這首詩雖寫于十七、八年前,而“卻像預言一般,現在開始應驗了”,“‘咱們的中國’這一句話正是我們人人心裏的一句話,現實的,也是理想的”。1943年間,朕大來了一位英國的年輕詩人白音,他有意把中國新詩介紹到西方,因仰慕聞一多詩名,乃請其合作編選一部《中國新詩選譯》,這件事得到廣大教師的支持。一天,朱自清拿了一本田間的詩集推薦給聞一多,説:“好多年沒看新詩,你看,新詩已經寫得這樣進步了”。聞一多接過翻開一看,皺起了眉頭,似乎説,“這是詩麼?”待看畢,嘴角漾起笑意,興奮地説:“這不是鼓的聲音麼?”
不久,即寫了《時代的鼓手》一文,熱情地向人們介紹了田間的作品。
這時期,朱自清的心靈已完全被抗日烽火熊熊燃燒起來了,他熱愛祖國,擁護抗戰,文藝思想也有了很大的進步,已經由為人生而藝術,進到為抗戰而藝術了。但是,朱自清雖然為抗戰而鼓舞,而對抗戰實際情況卻缺乏深刻的了解,他多少有點被表面轟轟烈烈的現象所迷惑,對統治當局的真實面目認識不清。誰是愛國,誰是賣國,誰是抗戰,誰是投降,在他的思想中還比較模糊,他過多的看到“統一”和“完整”,而洞察不到“矛盾”和“分裂”,不知道抗戰的到來是需要靠鬥爭才能實現的。正由於此,他雖對現實不滿,但又不能勇往直前,迷戀“理想”,忽視真象,思想狀態始終處於迷惘之中,不能跨出具有決定性的步伐,時常因現實的感觸而苦惱不堪。
朱自清身體衰弱,生活清苦,但好整潔,講究規律,每天總是很早起床,到村邊散一會步才回來吃早飯。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洗過的衣服也折疊得平平整整,桌椅用具常常揩拭,顯得乾乾淨淨。他平日出門穿西裝,這都是抗戰前做的舊衣服,不過平日刷洗得勤,磨破的地方也及時補綴,所以還看得過去。一回到所裏,他馬上把西裝脫下,疊好放在棉被下壓著,換上舊長衫或夾袍,冬天則穿他弟弟送給他的舊皮襖。夾袍和皮襖的紐扣都掉了,家眷不在身邊,只好自家動手,不會打扣結,只得縫綴上些破布條係著,布條長短不一,顏色也不相同,白的黑的藍的都有。聯大教師的薪金都打了折扣,物價又貴,生活相當艱苦,聞一多以鏤刻圖章的收入來貼補家用,沒有葷菜,便領著孩子去田野裏捕捉蝗蟲,拿回來用油一炸再加點鹽,號曰“炸大蝦”充當佳肴。朱自清有兩個家庭需要他贍養,開支極大,他除了上課就日夜伏案寫作,希望以菲薄的稿酬來彌補家用。但些許收入,無濟於事,最後總是入不敷出,相當狼狽。有一天,他只好扛著一張行軍床,到城內一家永安商行寄售,朱自清想賣120元,但店夥卻説帆布已破,只答允標價50元,商量半天,才增至60元。回到宿舍,想想氣不過,明知吃虧,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在《日記》中詳述其事,大罵年輕店夥是“奸商之尤”,“可恨之至”。
雲南地處低緯地帶,氣候垂直變化顯著,所謂四季無寒暑,一雨便成冬。1942年冬天,昆明天氣格外冷,舊皮袍不管用,又沒有力量縫製新棉袍,過冬便成了難題。龍泉鎮有300戶人家,有條小街,隔幾天趕一次集,當地人叫“趕街”。朱自清就趁趕街日子,買了一件氈披風。這種披風有兩種,細毛柔軟式樣好的比較貴,朱自清買不起,只能挑一件製作粗糙趕馬人披的,比較便宜,出門時披在身上,睡覺時當被褥。李廣田回憶道:
三十年年底,我也到了昆明西南聯大,到達後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個熟人,就是朱先生,但這次我卻幾乎不認識他了,因為他穿了一件趕馬的人穿的氈斗篷,樣子太別致,我看到街上有好多人都注意,他卻昂首闊步,另有意趣。
李廣田看那顏色像水牛皮,樣子像蓑衣的斗篷,心裏想笑,但又不好意思,朱自清卻毫不在意,他握住李廣田的手,高興地説:“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中國的抗戰已成了世界大戰的一環,前途十分樂觀”。
朱自清雖然窮,但極有骨氣,他説:“窮有窮幹,苦有苦幹,世界那麼大,憑自己的身手,那兒就打不開一條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他主張要靠自己,但又不要固步自封,從宏觀看個人是微乎其微的,“整個兒人類只是一個小圓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所以不要把自己關在“丁點大的世界裏”,要“看得遠,想得開,把得穩,自己是世界的時代的一環,別脫節才真算好。力量怎樣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隨時隨地儘自己的一份兒力,往最好裏做去,讓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他討厭那些敷衍妥協的鄉願和卑屈諂媚的可憐蟲,認為“這些人只是將自己丟進了垃圾堆裏!”他警告那些“正在張牙舞爪”的人,要“先來多想想別人!”他也厭惡那些“裝佯”的人他們“在裝別人的模樣,別人的腔和勢,為了抬高自己,裝別人”,他覺得這些人實際上是“怪可憐”的。他就是要不阿諛、不奉承、不虛偽,要正直地做人,依靠自己的勞作來謀求一家的溫飽。
離司家營不遠的鳴鳳山上,有一座用青銅鑄造的金殿,十分著名。1943年1月24日星期日,是個大晴天,朱自清早上在房間裏翻閱聞一多寫的《莊子校釋》,下午悶不過乃約浦江清、聞一多同去遊覽金殿。殿始建於明萬曆三十年,乃倣照湖北武當山真武殿式樣建成的,為一道觀,原名太和宮,又叫銅瓦寺,後被遷往賓川雞足山。吳三桂率師進駐昆明後又予以重建,大樑上有“大清康熙十年,歲次辛亥,大呂月十有六日之吉,平西親王吳三桂敬築”的銅鑄字樣。裏面的匾聯、梁柱、門窗等均用銅鑄成,殿前有一座銅鑄的小亭和一面號稱“七星旗”的銅旗,還有重27公斤的銅劍和大刀。金殿外面圍欄、石級均用大理石砌成,整個殿宇宏偉壯麗,雅致軒朗。在殿後側,有一株粗逾合抱的山茶,枝過殿頂,還有兩株紫薇。朱自清十分欣賞那萬紫千紅向陽怒放的茶花,還和聞一多等人細讀金殿碑文,考究建築歷史。這天算是偷半日之閒,苦中作樂。
整個春天無所事事,就是給自己的《倫敦雜記》、及王力的《中國現代語法》,和馬君玠的詩集《北望集》寫了序言。4月,《倫敦雜記》由開明書店印行,共收9篇作品,自1935年起筆,抗戰後擱了陣,斷斷續續經歷了將近9年。這期間主要是開明印刷廠被日寇炮火轟毀,排版被葬在火堆裏。直到前些日子,他在翻舊書時忽然發現這些舊稿,心中無限感慨,記起和開明的一段因緣,因而又把稿子寄給開明印。具中殘缺了一篇,還是葉聖陶設法抄補。這本集子是《歐遊雜記》的姐妹篇,主要描寫當年在倫敦留學7個月的見聞。他説:
寫這些篇雜記時,我還是抱著寫《歐遊雜記》的態度,就是避免“我”的出現。“身邊瑣事”還是沒有,浪漫的異域感也還是沒有。並不一定討厭這些。只因新到異國還摸不著頭腦,又不曾交往異國的朋友,身邊一些瑣事差不多都是國內帶去的,寫出來無非老調兒。異域感也不是沒有,只因已入中年,不夠浪漫的。為此只能老老實實寫出所見所聞,像新聞報導一般;可是寫得太認真,又不能像新聞報導那麼輕快,真是無可如何的。
雖是如此,但它和《歐遊雜記》比起來,風格還略有差異,其中描述倫敦風上人物,極富有人情味。他寫信給遠在北平的俞平伯請他代售此書,並將書款分批匯回揚州老家。
有一天,他偶然翻閱北平出版的刊物,忽然發見上面有俞平伯的文章,心中感到不安。他和俞平伯交情極深,其為人品性,是一清二楚的。
思君直溯論交始,明聖湖邊兩少年。
刻意作詩新律呂,隨時結伴小遊仙。
槳聲打徹秦淮水,浪影看浮瀛海船。
等是分襟今昔異,念家山破夢成煙。
延譽憑君列上庠,古槐書屋久彷徉。
斜陽遠巷人蹤少,夜語昏燈意絮長。
西郭移居鄰有德,南園共食水相忘。
平生愛我君為最,不止津梁百一方。
忽看烽燧漫天開,如鯽群賢南渡來。
親老一身娛定省,庭空三徑掩莓苔。
經年兀兀仍孤詣,舉世茫茫有百哀。
引領朔風知勁草,何當執手話沈灰。
這是朱自清在成都時寄給俞平伯的一首長詩。裏頭所敘多是陳年舊事,于中蘊蓄著他對老友的深情厚意。
俞平伯的文章內容雖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朱自清卻認為在這“烽燧漫天開”的時代裏,知識份子應是“朔風”中的“勁草”,不應在淪陷區刊物上發表文章,因而立即去信加以勸説。12月初,俞平伯來信詢問他的近況,但對自己發表文章事卻含糊其辭,只是説不過是偶爾敷衍,不想多做。朱自清看後很不滿意,于12月22日又去了一封信,先是告訴自己近況與心境:
弟離家二年,天涯已慣,然亦時時不免有情也。在此只教讀不管行政。然邇來風氣,不在位即同下僚,時有憂讒畏譏之惑,幸弟尚能看開。在此大時代中,更不應論此等小事;只埋首研讀盡其在我而已。所苦時光似駛,索稿者多,為生活所迫,勢須應酬,讀書之暇因而不多。又根底淺,記憶差,此則常以為恨者,加以健康漸不如前,胃疾常作,精力銳減。弟素非悲觀,然亦偶爾包包自懼。天地不仁,仍只有盡其在我耳。前曾擬作一詩,只成二句曰:“來日大難常語耳,今霄百誦夢魂驚”,可知其心境也。
也談到家中境況:
家父與一男二女在揚州,一男已成“壯丁”,頗為擔心,但亦無力使其來西南。此事甚以為苦。大男仍在邊境經商。成都有二男二女,大女採芷在川大已第三年。小女生甫三周歲,二男已俱在小學,尚知勤學。
信中特別鄭重提出:
前函述兄為雜誌作稿事,弟意仍以擱筆為佳。率直之言,千乞諒鑒。
俞平伯接到信十分感動,後每當談及此事,就萬千感慨地説,“非見愛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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