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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十四、初到春城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37

  聯大在昆明西北三分寺附近購置了100多畝地,建蓋了百多間教室和宿舍,均泥土為墻,茅草為頂,比較簡陋。由是決定蒙自分校遷回昆明上課,朱自清一家乃于9月3日隨校離開蒙自到達昆明。28日,天氣晴好,日機九架突然空襲這座文化城,學校租借的教職員宿舍昆華師範學校被炸,死傷甚多,中有少數學生。下午,朱自清到昆師去,“見死者靜臥,一廚子血肉模糊,狀至慘”,心中十分悲憤。聯大已經集中昆明辦學,可是還沒有校歌,學校乃于10月初成立了編寫校歌委員會,朱自清、聞一多、馮友蘭等都是該會成員。歌詞雲: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檄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韆鞦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

  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這首詞調沉重的校歌,簡明地表述了西南聯大誕生的歷史背景,表達了她們應負的時代使命,顯現了聯大師生對抗戰必勝的決心。

  11月8日,新學期正式開學,朱自清連日忙於指導學生選課,這學期他開講“文學批評”,這門課他花了很長時間準備,材料豐富,觀點明確,深受同學歡迎。多年後,聽過他的課的學生,還清晰地記得他講過的內容:先生講文學批評原為的“察往知來”,把中國文學批評分作四部分:一、言志與緣性,説及傳統上討論到詩文價值的問題,這是偏于內容方面的,先生特別指出古代詩與教化的關係;二、模擬,偏于形式方面,先生特別指出模擬中創新的精神,所謂“通變”;三、文筆,説及文章分體及其來源的問題,以及文學意念之變遷,發展等;四、品目,把歷來用來表明文學價值之德性詞分類加以説明。

  他是站在整個文化進化歷史高度來看問題的,因此絕不就事論事,局囿于文學理論批評本身,而是關照到社會、政治、思想、習俗等各個方面,去闡述歷史文化的現象及其産生的原因,達到一定的深度。

  在教學上,朱自清還是本著一貫的認真的精神,絕不因生活動亂而有半點馬虎。平日,他總是兢兢業業地工作,每天非要到夜裏12點鐘後才休息。他對學生要求嚴格,對自己也毫不放鬆。一天,他飲食不慎鬧肚子,但他還是連夜批改作業。陳竹隱勸他休息,他不肯,説是:“我已答應明天發給學生作業”。陳竹隱沒有辦法,只好在他桌子邊放個馬桶,讓他邊拉邊改,一夜之間竟拉了十多次,天亮後臉色蠟黃,眼窩也凹陷了,人都變了樣,但他卻臉都沒洗,提起書包上課去了。他批改作業很仔細,從不吝嗇心血,有錯必改,看到精采論點,則用紅筆畫上圈圈,還針對上面缺點與錯誤,找出材料給同學參考,使他們對問題有較透徹的理解。小考大考時,他就趁機會為學生們校閱筆記,改正錯誤。他給學生改作業,都是字斟句酌的,一絲不茍,有一回他在一個學生的作業上改了一個字,過後他又把那學生找來説:“還是你原來那個字吧!我想還是原來那個字好。”

  昆明素有春城之稱,所謂“冬不極寒,夏不極暑,盛夏如五月,盛冬如九月”。真是四季如春,繁花似錦。距昆明百里之遙的路南,有座盡人皆知的石林,千嶂疊翠,奇峰危石,蔚為壯觀。昆明境內風景去年已玩過,石林風光卻未曾領略,朱自清和浦江清等十余人,乃決定乘3月春假之機會去那兒遊覽。15日清晨,他們乘車由滇城路到達狗街,在一家飯店午餐後,有的乘滑竿,有的騎馬,朱自清因山高路陡,決定步行;晚6時到達,宿於民眾教育館。翌晨,到城東南石林玩,途中景色單調,山皆裸立無樹,也無流水,朱自清意興有點索然,乃雇一馬騎去,不料一進入石林勝地,精神即為之一爽。放眼望去,但見群峰壁立,碧黛相間,移步換景,氣象萬千,一支支蒼黑色山峰石柱,拔地而起,直刺蒼穹,猶如一片莽莽森林。群峰高頂一亭翼然,朱自清等在此野餐。石林中央有一個池,碧水泛波,蓊蓊鬱鬱,別有風情,可惜時間短促,未及細細領略。6時許回歸城內。17日清早,乘滑竿往大疊水玩,先到小疊水,瀑布頗大,池水清深。繼後到大疊水,瀑布比小疊水大三倍,一行白練從天而降,輕柔飄拂,下臨深潭,聲響宏大,山谷響應,宛如萬馬奔騰,浪花飛揚,煙波瀰漫,令人神往。晚上,朱自清到雲大附中演講,內容為語言文字之訓練問題。18日回到昆明,這三天算是苦中作樂,盡了遊興。

  春去復來,轉眼間抗戰已經兩週年了。抗戰初期,儘管國民黨還實行壓迫人民消極抗戰的策略,但有些軍隊對抗戰還比較努力,許多愛國官兵都表現出英勇獻身的精神,臺兒莊大捷、平型關戰役,大大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抗日熱情。朱自清對局勢充滿信心,積極參加有關抗戰活動,去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他被推為理事,今年1月,雲南分會在昆明召開,他和吳晗、楊振聲等出席了會議,擁護長期抗戰的國策,一致要求通緝汪精衛明正典刑。現在“七七”到了,昆明各界舉行抗戰兩週年紀念會,聯大師生參加了獻金、畫展及宣傳活動。朱自清很興奮,連夜寫了《這一天》一文,熱情謳歌這給中華民族帶來新生的日子。他寫道:

  這一天是我們新中國誕生的日子。

  接著,他又寫道:

  從前只知道我們是文化的古國,我們自己只能有意無意的誇耀我們的老,世界也只有意無意的誇獎我們的老。同時我們不能不自傷老人,自傷老弱,世界也無視我們這老大的老弱的中國。中國幾乎成了一個歷史上的或地理上的名詞。

  從兩年前這一天起,我們驚奇我們也能和東亞的強敵抗戰,我們也能迅速的現代化,迎頭趕上去。世界也刮目相看,東亞病夫居然奮起了,睡獅果然醒了。從前只是一大塊沃土,一大盤散沙的死中國,現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國了。

  最後他高呼:

  我們不但有光榮的古代,而且有光榮的現代,不但有光榮的現代,而且有光榮的將來無窮的世代。新中國在血光中成長了。

  雙十是我們新中國孕育的日子,“七七”是我們新中國誕生的日子。

  熱愛祖國、擁護抗戰的熱情,如火如荼,洶湧澎湃,至為動人。他對國民黨掩蓋事實真相的所謂新聞報導十分不滿,曾為《雲南日報》寫了一篇社論,題為《新聞用字之巧妙》,對當局把不戰而退説成是“有計劃地撤退轉移”和“為了更好地有計劃的進攻”的論調,進行了無情的諷刺。

  由於昆明常遭空襲,朱自清和幾位教師移居城外北郊梨園村。這學期他向學生開講“宋詩”,所用課本是他從呂留良等《宋詩鈔》中精選編成的,題名為《宋詩鈔略》,鉛印本,沒有標點和註釋。宋詩是他下過很深功夫的一門學問,所以講解十分詳細精闢,也十分生動。10月12日上第一節課,只見他一登上講臺,便在黑板上寫下了兩首七律,一首是劉長卿的《送李錄事兄歸襄陽》: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逐轉蓬。

  白首相逢征戰後,青春已過亂離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歸馬蕭蕭向北風。

  漢水青雲千萬里,天涯此別恨無窮。

  再一首是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他問學生對哪首詩感到熟悉,然後就從這兩首詩入手,講解唐宋詩的區別。他告訴學生。這兩首詩都是講離別的,但韻味不同,前者就是抒發感情,後者則講出了一些道理,因此可見唐詩主抒情,宋詩主説理,唐詩以《風詩》為正宗,宋詩則以文為詩,即所謂“散文化”。他講授時不僅逐句解析,根究用句用辭的來歷,而且剖析不同流派風韻的差異。

  論到宋代詩壇上“西昆體”、“江西派”等公然標榜派別的現象,先生説,這是受到政治上社會上稱黨分派的風氣之影響。例如論到宋詩散文化的傾向,先生説:這是社會演進日益複雜所産生的必然結果。又如論到“雅俗”的問題,先生説:雅是屬於高高在上者的,俗則是在下者的。因為以前人民處於為統治者聽輕蔑的低級地位,故“俗”字就有“淺俗”、“凡俗”、“輕俗”、“卑俗”……等不好的描寫,以與“深雅”、“雅致”、“典雅”、“高雅”……等相對。不太重功利,不斤斤計較利害,亦所謂“雅”;反之則為“俗”。其實這亦與社會地位有關。能夠不斤斤較量,不太重實際功利的,總是較高級的人;而一般最下層的人,是恐怕只能“俗”的。

  他總是深入淺出地給學生指示一條研究中國文學的道路,極受同學歡迎。他還常常要學生當堂講解,因此上課之前,學生不敢不先行預習,也常在課堂上做練習,特別注重默寫和解悉,所以凡選修他的課的學生莫不感到吃力而受益不少。

  自從入滇以來,朱自清一直很苦惱,這主要是行政事務纏身,煩不過。他除中文系主任外,還擔負過文學院院務委員會召集人,貸金委員會召集人等職,經力辭,後面兩職才得以陸續擺脫;由於應酬頻繁瑣事繁多,使他無法潛心致力於學術研究,內心無限煩惱。他常對人説:“你看我什麼學問也沒有,什麼也拿不出來,我實在非用用功不可了。”早在今年一月間,他在《日記》裏曾陳述自己的苦衷:自南遷以來,皆未能集中精力於研究工作,此乃極嚴重之現象。每日習于上午去學校辦公,下午訪友或買物,晚則參加宴會茶會;日日如此,如何是好!

  一天,他看學生壁報上有一篇文章是批評他對導師制的看法的,原來他曾説學生決不願受師長之領導,因為他們習慣於群眾運動,善於利用集體力量改善自身的福利。學生的文章則申言他們並不反對師長,而且他們也不能以自身力量謀取福利,並以貸金事為例子,説明學生要求貸金良久,而校方並未付諸實施,言下分明是對他負責過貸金委員會工作有意見。朱自清看了壁報文章,越發感到一些事務工作實在是浪費自己精力,影響了研究工作,加上近來身體日見不好,常常胃疼,乃決心辭職。

  學期結束時,他以健康為由,辭去了聯大中國文學系主任職務,準備集中精力從事國學研究;但校方還要他擔任清華國文系主任,一時又不能完全擺脫事務的糾纏,仍很懊惱。朱自清辭職後,聯大中文系主任由羅常培繼任。這時他和羅常培發生了一場有關中文系應走道路的爭執。

  開學後不久,中文系師生開了一個座談會,主持者是系主任羅常培,他是個著名的語言學家,那天他身穿大褂,戴一副黑邊眼鏡,端坐在凳子上,用宏亮的聲音介紹系裏情況後,接著講起一件事:“有一個同學,學號是1188。他填的表裏,説他愛讀新文學,討厭舊文學、老古董。這思想要糾正。中國文學系,就是研究中國語言文字、中國古代文學的係。愛讀新文學,就不該讀中文系!”説著,説著,有點激動了。這個學生叫劉北汜,那張表是他填的,當時聯大中文系規定,中文系一、二年級學生上基礎課,選一門社會學科、一門自然科學、一門第二外語。三、四年級以後分組,一為語言組,攻讀訓詁學、古文字學、中國音韻學、中國語法等;一為文學組,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如詩經、唐詩、宋詞、宋詩、戰國策研究等。那時只有楊振聲開“中國現代文學”,沈從文開“語體文習作”。劉北汜感到新文學課程太少了,因此在“課外愛讀書籍”這一欄目裏,寫上那些意見。想不到這麼一件小事,竟惹得系主任大光其火,不免有些狼狽。想不到羅常培話音剛落,朱自清便霍地站起身來,朗朗説道:這同學的意見,我認為值得重視。我們不能認為學生愛好新文學是要不得的事。我們應該指導學生向學習白話文的路上走。這應是中文系的主要道路。研讀古文只不過便利學生發掘古代文化遺産,不能當作中文系唯一的目標。

  楊振聲也同意這個意見,並建議中文系的課程應增加新文學的比重。座談會差一點變成了辯論會。

  朱自清又逢到休假機會了,由是乃乘機辭去清華國文系主任一職,徹底擺脫事務,專心學問;獲得批准後,他舒了一口氣。一天,他給這在外地的吳組緗寫信,訴説自己年來的內心苦情:

  我這些年擔任係務,越來越膩味。去年因胃病擺脫了聯大一部分係務,但還有清華的纏著。行政不論範圍大小,都有些麻煩瑣碎,耽誤自己的工作很大。我又是個不敢馬虎的人,因此就更苦了自己。況且清華國文係從去年下半年起,就只剩了一個學生。雖不一定是我的責任,但我總覺得乏味。今年請求休假,一半為的擺脫係務,一半為的補讀基本書籍。一向事忙,許多早該讀的書都還沒有細心讀過,我是40多了,再遲怕真來不及了。

  他還談了準備研究著述的計劃:我的興趣本在詩,現在是偏向宋詩;我是個做散文的人,所以也偏愛散文化的詩。另一方面,我的興趣又在散文的發展。今年預定的工作,便是散文發展的第一個時期,從金甲文到群經諸子。這個範圍也夠大的,但我只想作兩個題目。我還有一方面的傾向,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問題的研究,還有語文意見的研究。這些其實都是關聯著的。

  寫作方面,我想寫一部關於語文意義的書,已定下名字,叫《語文影》。已經發表過一些。第一篇得罪了人,挨了許多罵。但我用阿Q的方法對付他們,一概來個不理,事情也就過去了。還想寫一部,想叫作《世情書》。

  但擔心自己經驗太狹,還不敢下手。有人説中國現代散文裏缺少所謂Formalessay,這部書就想試試這一種體裁。但還得多讀書,廣經驗,才敢起手嘗試。

  昆明物價飛漲,在抗戰中,聯大教師的薪水多打七折支付,朱自清家裏人口眾多,陳竹隱這時又已懷孕,老家揚州還須贍養,生活十分困難。陳竹隱是成都人,那裏的東西比昆明便宜些,夫妻商量後,決定舉家赴成都,打算在那兒完成自己的研究計劃。可估算了一下,盤纏不夠,尚差好多,告貸又無門路,一點辦法也沒有。當年他從英國遊歷回來時曾買了一架留聲機和兩本音樂唱片送給陳竹隱,平時他把它當寶貝,細心保護,輕易不讓小孩碰它。這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唯一奢侈品,工作累了,坐在藤椅裏聽上一曲。現在只好忍痛割愛,以300元代價,把它賣給舊貨鋪,這樣全家才得以成行。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