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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十二、山雨驟至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26

  1935年元旦,“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在太廟舉辦展出,為期一週。展覽會得到魯迅的大力支持,他將自己歷年收存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全部寄來,各地的木刻作者也都把自己的作品送來,因而展品十分豐富,計有古代木刻作品60余幅,現代版畫百餘幅,外國創作70余幅,尚有中外木刻書籍畫冊30余種。朱自清一向對民間文藝和青年創作有興趣,因此于5日這一天特地進城參觀,他發現很多作品是表現農民和工人的生活的,覺得這些青年藝術家一定對工農生活十分熟悉,不然不會有這樣的成就,心中很讚賞,但同時感到自己對木刻太生疏,決心今後認真讀幾本有關這方面的著作。這一天天氣不好,陰雲密布,枯樹在寒風中微微顫抖,行人不多,街頭蕭索。朱自清心裏有些淒惶,近日來他的心情一直十分煩躁,老是擔心著國內局勢的發展。自從去年日本外務省情報部長天羽發表聲明之後,日本軍閥公開叫囂,他們是“亞洲的主人”,“中國的保護者”,公然把魔爪伸向華北,在“中日經濟提攜”的藉口下,向冀、魯、晉、察、綏五省施加軍事壓力,策劃所謂華北“自治運動”,其妄圖霸佔中國的野心,已昭然若揭。開學不久,朱自清就為新生入學與校慶展覽事,忙得不亦樂乎。一天,第十級新生找上門來,要他為他們寫一首級歌,朱自清無法推辭,只好答應了。

  舒展在北平地平線上的群山依然青黛巍峨,逍遙在永定河裏的綠水依然悠悠流淌。但北國大好河山眼看就要改變顏色,這怎不令人擔心?在書房裏,朱自清秉筆凝思,心緒悠悠,百感交集。因時局感觸而涌起的感情浪峰,猛烈地撞擊著心門,使他幾乎不能自製。略定片刻,他長吁一口氣,提筆寫道:

  舉步荊榛,極目煙塵,請君看此好河山。

  薄水深淵,持危扶顛,吾儕相勉為其難。

  同學少年,同學少年,一往氣無前。

  極深研幾,賞奇析疑,毋忘弼時荷肩。

  殊涂同歸,矢志莫違,吾儕所貴者同心。

  切莫逡巡,切莫浮沉,歲月不待人。

  他殷切地希望青年學生們要矢志同心共赴國難,努力學習,肩負起救國的重任。歌詞裏分明波涌著朱自清憂國憂時的情感濤音。

  4月28日是清華校慶紀念日,朱自清一大早便忙於檢查巡視展覽室佈置情況。展覽內容頗為豐富,有恐龍化石,有唐人寫的經卷,還有影畫。來賓很多,反應不壞,忙亂了許多日子,總算有了結果。校慶過後不久,他應邀赴天津南開中學講演,校方十分熱情,講演畢,請他和20多位同學座談,又和教師見面,晚上設便宴招待,宴罷又舉行座談會,會後又陪他參觀勸業場,累得精疲力盡。

  這時,華北局勢又惡化了。5月29日,日本關東軍參謀長酒井,以中國當局援助東北義勇軍進入冀東“非武裝區”,破壞“塘沽協定”為藉口,狂妄地向國民黨北平軍分會提出對華北統治權的要求,並派遣關東軍進入關內,聲稱要“自由活動”。大兵壓境,天津垂危,面對如此時局,朱自清憂慮非常,他在6月10日《日記》上寫道:“近日來,河北局勢愈嚴重”。但又感到無能為力,心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

  一天,鄭振鐸告訴他,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的文藝編輯趙家壁,要編一套規模宏大的反映五四以後第一個十年的理論、創作、史料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其中詩集的編選,擬請他擔負。並説,如果太忙,找個人幫助也成。對“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輯出版計劃,朱自清略有所聞,但對“詩選”會請他來負擔,則感到有點意外。因為他雖然在五四時期曾寫過新詩,但沒有多久就不寫了,他想這完全是鄭振鐸看他這幾年一直從事中國新文學的教學,所以才特地向趙家壁推薦的。他考慮了一下,便答應了下來,怕請人幫忙可能更麻煩,決定自己一個人幹。

  其實,事情的經過是有一個過程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輯工作,大約醞釀于去年上半年,趙家壁當時計劃是“物色每一方面人士來擔任,由他擇優拔萃,再由他在書前寫一篇較長的序言,論述該一部門的發展歷史,對被選入的作家和作品進行評價。每一個文藝團體有一篇短史,每個重要作家附一段小傳;再把這一部門未入選作品編一詳目附於書後,説明出處,好讓讀者去自己查閱,借此可以了解這一部門十多年來的收穫”。經過各方面協商,全書分十大卷,由蔡元培作總序,《建設理論集》由胡適編選,《文學論爭集》由鄭振鐸編選,小説分三集,分別由茅盾、魯迅、鄭伯奇編選,散文分兩集,分別由周作人、鬱達夫編選,戲劇由洪深編選,《史料索引》由阿英編選。詩歌原定郭沫若擔任,但由於郭沫若曾寫過指名道姓責罵蔣介石的文章,因此國民黨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不同意他當“大系”的編選人。於是趙家壁和茅盾、鄭振鐸商量,乃決定改請朱自清擔任。趙家壁不認識朱自清,因托鄭振鐸代邀;朱自清答應後,趙家壁即寫信到日本向郭沫若道歉,又給朱自清寄去約稿合同,並致謝意。朱自清接受《詩集》選編任務後,立即開始蒐集資料,凡五四以來新詩的各種選本,如《新詩集》、《分類白話詩選》及《新詩年選》等,他都設法搞來看看;還想翻閱五四時期重要文藝期刊。他把清華大學圖書館存有的新詩集都借了出來,凡清華未收的,他都想方設法去蒐集,趙家壁從上海給他寄來一些,他在聞一多家裏也找到一點。知道周作人存書很多,於是在7月22日這一天,冒著酷暑的熱浪,到八道灣拜訪周作人,借來許多新詩集。兩人還交換了對《新文學大系》的選編意見,周作人對朱自清説,他選散文,不想遍讀各種刊物,因為那麼辦就非得花一年時間,甚至不止,朱自清覺得此話有理,遂改變原先計劃,以自己“新文學綱要”講義作底子,擴大範圍,從若干集子和雜誌中擇選。

  夏日苦熱,他在書房裏揮汗如雨,埋頭苦幹,從7月半開始至8月13日竣稿,歷時一月余。

  《詩集》共選59家,詩408首。寫“導言”時,他怕説空話,不敢放手,僅寫了5000來字。他依據自己的見解,把五四以來十年詩歌創作分為三派,即自由詩派,格律詩派和象徵詩派。十分精闢地論述了各派崛起的緣由、特點、價值,也分析了他們各自不足之處。《詩集》擇選客觀,論説科學,比較真實地反映了五四以後十年間詩歌創作的風貌,概現了一時代詩人藝術的成就。《詩集》沒有按良友圖書公司的規定編選,而是在《導言》之後,另附有《編導凡例》、《選詩雜記》、《詩話》和《編選用詩集和期刊》,等四篇文章,簡要地説明了編選原則、經過,以及詩人的情況和參考的書刊,具有不同於眾的個人特色。

  在編選《詩集》過程中,朱自清存在的世界又有了很大的變化。7月11日,他的第五個兒子思俞誕生,生活的牛車上又增添了份量;而最使他擔憂煩惱的是,民族危機愈益加深,平津一帶已危在旦夕。7月,臭名昭著的《何梅協定》使整個河北政權全面崩潰:軍隊撤退,官員撤換,抗日運動取消。從軍事、政治到經濟,一切都置於日軍的控制之下。國民黨政府的妥協政策,更加劇了日本侵略者併吞中國的步驟,9月,他們收買漢奸,策動所謂“華北防共自治運動”,陰謀製造一個“滿洲國第二”。由是,在日本侵略者的導演下,一幕幕醜劇相繼開鑼:

  10月22日,發生“香河事變”,一群漢奸、流氓發動所謂“饑民暴動”,襲擊並佔領香河縣城,成立“縣政臨時維持會”的漢奸政權;

  11月7日,在土肥原策動下,宋哲元聯合華北五省,脫離南京政府實行“自治”而“獨立”;11月25日,漢奸殷汝耕發動“冀東事變”,在通縣挂起“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招牌。

  正當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嚴峻時刻,國民黨政府仍然堅持賣國投降政策,把槍口朝向中國共産黨和愛國群眾,瘋狂發動反共圍剿,鎮壓抗日愛國運動,取諦進步團體,捕殺抗日青年,真是“愛國有罪,冤獄遍于國中;賣國有賞,漢奸彈冠相慶”。與他們相反,中國共産黨高舉抗日救國旗幟,于長征途中發出了團結禦侮的號召,在《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八一宣言》)中,呼籲全國各階層、各黨派、各軍隊團結起來,停止內戰,為“抗日救國的神聖事業而奮鬥”。中國共産黨為了加強對群眾愛國鬥爭的領導,于1935年初組成了中共北平臨時工作委員會。11月,在臨委領導下,北平大中學校學生聯合會,秘密決定按《八一宣言》的精神,組織愛國學生,向反動派進行鬥爭。

  清華大學是北平學運的中堅,在民族危機空前嚴重時刻,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發揚了當年五四斗爭的精神,熱情奔走在歷史列車的最前頭。

  國民黨政府為了迎合日本“華北政權特殊性”的要求,竟于11月26日下令撤消北平軍分會、冀察綏靖公署,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漢奸王揖唐、王克敏等均參與了政務,這實際上是變相的“自治”,把冀察兩省置於中國行政區域之外。消息傳來,北平學生憤怒了,學聯立即于12月3日召開會議,通過了“發通電表示否認任何假借民意之‘自治運動’”和“聯絡北平各大中學校發起大規模請願”兩議案,向賣國政府發起了強烈的攻擊。

  這些,朱自清都看到了,他晝夜不安地思考著,他為敵人的猖狂和群醜的無恥感到無比憤怒,但他又想不出解決這一重大矛盾的辦法,因此心情十分痛苦。12月6日,他給天津《立報》副刊《言林》編輯謝六逸寫了一封信,表露他內心的憂憤和思慮。謝六逸貴陽人,係文學研究會的幹部,朱自清和他素有交往。信裏這樣寫道:記者先生:……近來的北平,先生是知道的,北平秋天本來最有意思,今年卻烏煙瘴氣。烏煙瘴氣還不如風聲鶴唳的好;今年和前年五月那一回簡直不同,固然可以説一般人“見慣不驚”,但怕的還是“心死”吧。這回知識分子最為苦悶,他們眼看著這座文化的重鎮,就要沉淪下去,卻沒有充足的力量挽救它。他們更氣憤的,滿城都讓些魑魅魍魎白晝搗鬼,幾乎不存一分人氣。他們願意玉碎,不願意瓦全。但書獃子的話,怕只有書獃子來理會吧。

  所謂“前年五月那一回”,係指1933年日寇侵犯東北,吉鴻昌、馮玉祥等愛國將領在張家口組織察省民眾抗日同盟軍奮起抵抗,得到北平和全國民眾支持事。今年“讓那些魑魅魍魎白晝搗鬼,”即指“華北事變”中一系列醜劇。他為這一文化重鎮的行將淪亡感到悲哀,對那些沒有“人氣”的現實感到氣憤,他和許多正直的知識分子一樣,願為民族的前途的前途去作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的鬥爭。

  信發出後的第三天,北平爆發了震驚世界的“一二九”運動。

  歷史上許多事件的發生,常是既有它的必然性,也帶有一定的隨機性。

  先是學生們聽到一個傳聞:國民黨政府將於12月9日在北平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這真是到了“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書桌”的地步了。北平學聯立即在12月8日召開緊急會議,決定明天舉行大規模的請願遊行。12月9日,北平天寒地凍,朔風怒號,數千名大中學生冒著嚴寒,衝破反動軍警層層封鎖,高呼“反對華北自治運動!”“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武裝保衛華北!”等口號,從四面八方涌向新華門,向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請願。當他們的合理要求遭到官方無理拒絕時,遊行指揮部決定將請願改為示威遊行。

  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

  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遊行隊伍一路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向前挺進,當他們進入西單時,突然遭到預先埋伏在這裡的軍警的襲擊。學生英勇抵抗繼續前進,市民也踴躍參加,隊伍壯大到四五千人。當愛國群眾準備到“冀察政務委員會”即將成立的地點外交大樓示威時,宋哲元調來大批軍警,用水龍、大刀、木棍向手無寸鐵的學生施暴。頓時,王府井大街水血混流,慘不忍睹。清華和燕京的隊伍被堵截在城外,在寒風中苦戰了一整天。

  就在這一天,學生中有100多人受傷,30余人被捕。年輕人以血肉之軀將中國歷史推進到一個重要關頭。“一二九”之後,學生們仍繼續鬥爭。他們罷課,發表宣言,明確提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內戰,要求一致抗日。14日,《立報》以《北平消息》為題,發表了朱自清給謝六逸的信,在知識界獲得良好的反應。也就在這一天,北平報紙披露,“冀察政務委員會”將於12月16日宣告成立。是可忍孰不可忍。16日,萬名愛國學生再次上街遊行,清華、燕京等校學生清晨六時便頂著刺骨寒風出發,又被軍警拒于西直門、阜成門外,他們便越過鐵路再奔西便門,發現城門又被關閉,於是他們便英勇地衝開城門進入市區,和各路遊行隊伍會師天橋,召開了萬餘人參加的市民大會。通過了“不承認冀察政務委員會”、“反對華北任何傀儡組織”、“恢復東北失地”等決議案,一致要求組織民眾共同抗敵。大會又決定會後到外交大樓示威,當遊行隊伍行至正陽門、宣武門時,又遭到反動軍警的血腥鎮壓,全市學生被捕的有30余人,受傷者近400人。

  這一天,朱自清和其他兩位教師一清早就跟著學生隊伍遊行,看到軍警戒備森嚴,他很想勸説學生返校,但當他們奮不顧身衝城時,便打消了這個主意。這時期,朱自清思想十分複雜,相當矛盾,他對政府鎮壓學生十分不滿,16日遊行後回到家裏,心中還憤憤不平,在《日記》中他寫道:聞學生多人在城內受傷;最近二次遊行中,地方政府對愛國學生之手段,殊過殘酷。

  但他對這一場鬥爭意義的理解卻不十分深刻,對蔣介石政府本質的認識也不清楚。這同他多年來從中和主義思想出發,採取不黨不群、不偏不倚的中立態度有很大的關係。1935年就在腥風血雨中過去了。“一二九”、“一二一六”的愛國行動,沉重地打擊了國民黨的賣國投降活動,迫使冀察政務委員會改期成立,它有力地推動了全國抗日救亡鬥爭的展開,使愛國運動如大海狂濤,洶湧澎湃,進入新的高潮。寒假開始後,和平津其他學校一樣,清華學生積極響應中國共産黨號召,組織“南下宣傳團”,沿平漢線兩側,深入農村,向農民宣傳抗日救國的革命道理。2月,清華也建立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的組織,團結先進青年為停止內戰、實現民主、一致抗日而進行不懈的鬥爭。

  學生的愛國熱情,激勵著朱自清,他情緒昂奮,熱血沸揚,雖然眼下半壁江山胡塵蔽天,可他並不悲觀,他從這些年輕學生身上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懷著激動心情,寫了一首《維我中華》:

  青年人,慎莫忘,天行有常,人謀不臧,百餘年間蹙國萬里,輿圖變色切中腸。

  青年人,莫悲傷!臥薪嘗膽,努力圖自強。……獻爾好身手,舉矢射天狼,還我河山,將頭顱一擲何妨?神州睡獅,震天一吼熟能量?

  維我中華,泱泱大邦!

  原田月無月無,山高水長,雞鳴風雨晦,莫徬徨,三軍奪帥吾儕不可奪志,精誠所至,金石難擋。

  有志者,事竟成,國以永康。

  1936年春,北平大中學生聯合歌咏團于太和殿廣場舉辦露天音樂會,他們把這首激勵救亡的詩譜了曲子,由600人組成的合唱團,向廣大市民演唱。

  隨著學生抗日熱情的高漲,反動派也加緊了破壞活動,把黑手伸進了校園,竭力挑動同學之間和師生之間的矛盾,妄圖製造分裂。清華大學也出現了裂痕:一派傾向政府,人不很多,常在一個叫做“同方部”的會議室裏開會;一派傾向進步,人數較多,常在大禮堂活動。師生之間距離也在擴大,有的教師完全站在反動派這一邊,有一部分教師則由於對學運不理解,因此和學生有隔膜,最後終於發生了教授“總辭職”事件,這是朱自清當時有關的《日記》片斷:2月7日

  學生意見分為兩方,各以顯著佈告攻擊對方。學生全體大會時雙方有衝突,右派退向同方部,左派人數佔大多數。

  舉行教務會議,討論增設非常時期課程辦法。

  2月19日

  下午舉行教授會議,通過上學期大考必須補考。學生於路旁廣貼標語,且群擁至科學館門口,高呼口號;時余等正在三樓舉行會議。教務長出外宣告補考決議後,彼等擁進走廊,欲入室中,教授會旋即決定總辭職。但學生不允散會退席,籲請不再辭職,及停止補考,強調師生間合作團結之必要。繼而僅要求撤回辭呈,但皆遭拒絕。相持約一小時,學生退去,余等始自由。後由會中推舉七人負責發表宣言,寫辭職書,及對外發表消息等事。

  《日記》是心靈的鏡子。在前一片斷中,還是比較客觀地記述兩派的鬥爭,態度不偏不倚;可到後來,作為中國文學系主任的朱自清,似乎完全站在教授會立場,而與學生有點隔閡了。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朱自清和學生持敵對的態度,他對學生始終是愛護和同情的。

  29日是星期六,學生們剛起床不久,突然八輛滿載軍警的卡車闖進校門,停在宿舍前面,車上跳下手持步槍的士兵,以檢查為名,衝進校舍。他們扣住三名學生要把他們帶走,學生蜂涌而至,和他們展開了鬥爭,奪回自己同學,砸壞他們的汽車。下午,又來一批警察和憲兵,要搜查宿舍,逮捕黑名單上有名的人。學生們聞訊迅疾趕來,把他們驅入校門口的警衛室中,不讓他們進入校園。

  晚上,天空雲層密布,又颳起了風,陰沉沉,冷颼颼的,整個清華園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夜已深了,朱自清還未就寢,正和陳竹隱談話。忽然聽見外面有急促而輕輕的叩門聲,朱自清連忙去開門,只見在黑暗中站著兩個驚恐瑟縮的女學生,她們是來避難的。原來,今夜二十九軍士兵又闖進了學校搜查宿舍,騷擾了一個多小時,捕走了學生21人。朱自清夫婦熱情地將兩個女學生讓進家中,為她們張羅了住宿,共同度過不安的夜晚。

  開春以來,風風雨雨,遇到的儘是不開心的事。只有一件使他稍感愜意,那就是3月間,散文《你我》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部散文是鄭振鐸要他編的,因此他于去年開始蒐集近十年所寫的文章,計29篇,分為兩輯,甲輯是隨筆,乙輯是序跋和讀書錄。但是,不幸之事又接踵而來。4月底,他應邀往張家口旅遊,登賜兒山,從山頂俯瞰張家口風光。翌日往大同,乘人力車去雲岡,路面崎嶇不平,中途下車數次。石窟中石刻極為宏偉壯麗,在洞中逗留了三個小時。回北平後,又為教學事忙得團團轉。5月30日,他吃過午飯後,忽然接到三弟從揚州寄來的信,拆開一看,不禁驚呆了,原來母親病重,催他急速匯款回去。朱自清惶恐萬分,連忙拿了金戒指乘車進城兌換,沒有成交。晚上,在朋友家中留宿,第二天回到家中,就接到父親來信,説母親已于5月28日五時一刻去世了。朱自清十分悲傷,因工作繁忙無法回去奔喪,只把錢款匯回。至7月初,他乘暑假之便立即回揚州看望,父親看他回來十分高興,向他出示自己為其母親所撰之輓聯:

  來歸近五十載內外少閒言子成列女有家燒膝枝孫你原無憾

  臥病歷百餘天膏肓伏二豎禱無靈醫罔效傷心梁梅我獨何堪

  三弟向他詳細敘述母親生病情形和平日疼愛子孫之情況。朱自清雖然悲哀,但當他看到父親身體尚好,孩子們亦健康活潑時,心中又十分欣慰。在家住了一些時候,回到北平時暑假已經將盡了。

  新學年開始了,朱自清開“中國文學批評史”,這是一門新課,不易對付,遂集中精力準備,哪也沒去。清華大學有個“清華文學會”,成員多是文學系進步學生,“文學會”的前身係清華“左聯”小組領導下的“國防文藝社”,為了貫徹統一戰線政策,乃將它擴大為“清華文學會”,由趙儷、陳國良等人負責,在二院平房找了一間空房充當會所。10月19日下午,大雪紛飛,狂風怒號,文學會一些幹部正在商量事情,突然一個人闖進會所,一邊用手撲打身上的積雪,一邊氣喘吁吁地説:“魯迅先生逝世了!”

  眾人大吃一驚,一看原來是朱自清。他剛從城裏回來,從那裏聽到不幸消息,特地趕來報信的。

  “清華文學會”準備舉行追悼會,朱自清寫了封介紹信,讓他們到魯迅先生家向朱夫人借來照片和文稿。10月24日,“清華文學會”在同方部舉行魯迅先生追悼大會,朱自清和聞一多都出席,並作了講演,對魯迅的逝世表示沉痛的哀悼。11月16日,朱自清特地進城到魯迅家訪問朱夫人,談了很久,朱夫人告訴他許多關於魯迅的事情。

  第二天,他和馮友蘭等一起到綏遠勞軍,對前線抗敵官兵表示敬意。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8月間,日本唆使偽蒙軍進攻綏遠東部,傅作義部隊在綏遠人民支援下迎擊頑敵,大獲全勝;11月,日軍與偽蒙軍配合,再次向綏東進攻,綏遠軍民再度合作,予以痛殲,並收復百靈廟和大廟。捷報頻傳,舉國歡騰,掀起了援綏抗日的熱潮,朱自清等人就是代表北平各界往綏遠慰勞的。在綏遠三天,20日下午,自綏遠動身赴平地泉,然後回北平。

  沒有多久,時局又有戲劇性的變化。10月間,東北軍張學良、楊虎城攜手合作,決定聯共抗日,蔣介石覺察到他們的行動,立即調動軍隊準備彈壓,並親往西安“訓話”,壓迫張、楊繼續“剿共”。12月4日,蔣介石再度往西安,繼續迫張、楊反共,張學良向蔣“哭諫”,要他改變“攘外必先安內”的誤國政策,又遭蔣之斥責。11月9日,為“一二九”運動週年紀念日,西安萬餘青年學生舉行愛國請願遊行,要求停止內戰,一致抗日。蔣介石電令張、楊鎮壓,張學良不僅不執行,反而向愛國學生保證,在一星期內用事實答覆他們的要求。

  12日淩晨,在這個中國歷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日子裏,張學良毅然發動“兵諫”,派兵到臨潼華清池拘禁了蔣介石及其重要將領十余人,提出了停止內戰、實行民主、堅持抗日的八項主張,並致電中共中央,邀請中共派代表至西安共商救國大計。這就是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

  消息傳到北平,人們對真相不很明了,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朱自清心中也很惶惑不安,這是他12月13日的《日記》:

  得知張學良在西安扣蔣消息,惟詳細情形仍不知,此真一大不幸。

  這是他15日的《日記》:下午開教授會,決議通電中央請明令討伐張學良。當場推舉起草委員七人,由余召集。

  深受儒家正統思想影響的朱自清,這時認識是十分混亂的。對蔣介石政權的實質看不清,對張、楊舉動的意義更不甚理解。但是,當第二天紀念周會上,聽到有人演講“西安事變”,強調必須擁護政府打擊惡化勢力時,他頓時感到“十分震驚”。

  西安事變終在中國共産黨正確方針指引下,得到和平解決,國民黨被迫坐到會議桌旁和共産黨談判,蔣介石被釋放了,內戰也停止了,國內暫時出現一點新的氣象。清華大學照常上課了,朱自清除了教學,仍專心致意地寫他的《詩言志辨》。但民族危機感仍像一塊磨盤壓在他的心頭,使他寢食不安。

  光陰如駛,韶華易逝。轉眼間1936年又在腥風血雨中消逝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步入不惑之年,回首往事,不勝感慨:

  盛年今已盡蹉跎,遊騎無歸可奈何?

  轉眼行看四十至,無聞還畏後生多。

  前塵項背遙難望,當世權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賈余勇,漫將頑石自磋磨。

  悲嘆青春之流逝,感喟世事之艱辛,他雖對自己感到不滿,但也不甘消沉,仍要自策自勵,勇敢地向前走去。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