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那裏走?那裏走!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02
朱自清回到清華園不久,就接到豐子愷寄來自己的畫集,請他擇選品評。這是豐子愷的第二冊畫集,第一冊畫集是在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寄來的,那裏頭的畫大都是他在白馬湖時見過的,他喜歡那畫裏蘊含著的詩意,“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其中有些是豐子愷到上海後畫的。在和平愉悅裏“攙上了胡椒末”,“有了人生的鞭痕”。當時他還為畫集寫了個“序”。想當初在白馬湖時,他曾向豐子愷提出過出版畫集的希望,想不到在短短的時間裏,竟然連續出了兩冊,他為老友的勤奮和成就,感到由衷的喜悅。第二冊畫集和第一冊顯然不一樣,沒有詩詞畫,都是生活速寫,朱自清認為豐子愷的詩詞畫固然精采,但比起生活速寫來則稍為遜色,集中還多了幾幅工筆畫,這是豐子愷摹倣日本畫家虹兒的筆法創制的藝術品,別有一種細膩的風流,新鮮的趣味。集中所畫以兒童和女子為多,這也是豐子愷漫畫的特色之一,朱自清最欣賞裏頭對兒童的描寫,不但和第一集一樣,神氣好,而且“能為兒童另行創造一個世界”。他十分愉快地根據自己的感受,為畫集寫了一個“跋”。待這篇文章在《文學週報》發表時,已經到年底了。
朱自清是個注重感情的人。生活圈子比較狹小,他曾對俞平伯説過:“在狹的籠裏唯一的慰藉,自然只有伴侶了。故我們不能沒有家人,不能沒有朋友,否則何可復堪呢。”來北京一年多了,但身邊既無家人,也無朋友,生活太孤寂了。1927年1月,他決意回到白馬湖將家眷接來。這時他已有四個兒女,由於經濟問題,不能都把他們帶到北京,遂和妻子商量,將大孩子阿九和小女孩轉兒由母親帶回揚州去。於是全家動身,來到上海小作逗留,朱自清讓母親和轉兒住到親戚家裏,自己和妻子帶著阿九與阿菜住在二洋涇橋的一家小旅館裏。
上海這時正是工人運動走向高潮時期,為了配合北伐軍的進攻,去年10月上海工人發動了第一次武裝起義,失敗後又積極準備第二次武裝起義。一天,朱自清從寶山路口向天后宮橋走,看見街上擠擠挨挨滿是人,和平常不一樣,感到很奇怪,一打聽原來是電車工人罷工。他立刻坐人力車,由洋涇橋到海寧路,經過許多熱鬧的街道,只見人群如波浪似地擾擾攘攘,人力車得曲折地從人縫中穿行。他坐在車上,感到窒息一般緊張;但又覺得上海到底和北京不一樣,似乎有味得多,上海畢竟是現代的。
第二天,有一個叫火的朋友來送行,他們在四馬路上走著,從上海談到了文學。火將現在的文學分為四大派:一、反語或冷嘲;二、鄉村生活的描寫;三、性慾的描寫;四、所謂社會文學。他以為這四種都是小資産階級的文學,無非是説閒話,寫人的愚昧,以及廉價的同情等等。他主張“説自己的話”,他對朱自清説:“我們要儘量表現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為圖一個新世界早日實現,我們這樣促進自己的滅亡,也未嘗沒有意義的。”
“促進自己的滅亡”,這句話使朱自清竦然良久,在很長的時間裏,他都在咀嚼它的含義。
在上海幾天,和很多朋友相處,朱自清感到十分愉快。他們聽説他要攜眷北上,都趕來為他餞行。臨走的那天晚上,葉聖陶拉他到小館子裏喝酒聊天,酒後到處亂走,到快半夜了,走過愛多亞路,葉聖陶口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朱自清無言以對,於是兩人又拐進一品香消磨了半夜。朱自清知道,葉聖陶生活極有規律,早晨七點鐘起床,晚上九點鐘睡覺,這天為陪老朋友破例了,心中很是感激。
第二天要坐船北上了,要和兩個孩子告別,使他十分難過。阿九10歲,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十分懂事。朱自清一大早便領著他到母親和轉兒住著的親戚家去,武鐘謙囑咐要為孩子買點吃的東西。他們走到四馬路一家茶食鋪裏,阿九説要熏魚,他給買了,又給轉兒買了餅乾。乘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到阿九可憐的樣子,心中很難受,他知道孩子心裏有委屈,曾偷偷地和媽媽説:“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在親戚家呆了一忽兒,臨別時,阿九説:“暑假一定要來接我啊!”轉兒還小,不懂事,只對父親望望,沒説什麼。唉,“只為家貧成聚散”,朱自清驀地想起這一句不知誰寫的詩,心中有點悽然,他回頭看了孩子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
白塔渺渺,北海盈盈。
朱自清和妻子及兩個孩子阿採和閏生到學校後,住在清華西院,環境幽靜,生活也比較安定。他除了教學之外,乃專心研究舊詩詞,模擬唐五代詞及漢魏六朝詩,寫了不少詩詞,後來曾自題為《敝帚集》。其目的只是為更好地了解和研究中國舊詩詞的奧義。所以絕不輕易給人看,只把古詩就正于黃晦聞先生,並時常和俞平伯切磋詞藝。
北京樹梢的積雪尚未化盡,春寒料峭,冷氣襲人,街頭行人不多,只是一片灰鎊。然而,這時的上海卻是紅旗如海,人涌如潮,熱火朝天,一片光明。工人群眾向反動營壘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猛烈的進攻。2月,工人舉行了第二次武裝起義,工人糾察隊向軍警哨所發動攻擊,奪取槍支,展開巷戰。由於得不到外援,再次失敗。3月,上海80萬工人發動罷工,英雄的上海工人在廣大市民的支援下,迅速擊垮了盤踞在上海的奉直軍閥,經過30個小時的血戰佔領了上海,成立了上海市臨時政府。
工農運動的猛烈高漲,從根本上動搖了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在中國的統治,由是在他們的唆使下,革命營壘迅速分化。3月26日,蔣介石從安徽趕到上海,立即開始佈置發動反革命政變。
風雲突起,日月無光。
公元1927年4月12日,黃浦江畔響起了罪惡的槍聲,工人糾察隊被繳械,上海總工會被解散,一切革命機關被封閉。3天之間,300多人被殺,500多人被捕,3000多人失蹤。鮮血把黃浦江水染紅,硝煙將上海空氣污染。一夜之間,寒暑易節,歷史車輪陡然倒轉,烏雲傾天,光明胎死,白色恐怖的濃霧,隨著腥風迷浸全國。
“四 一二”改變的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十分震驚,惶急非常。近年來他為全家衣食奔忙,沒有時間看什麼書,與思想界似乎有些隔膜,但他也很留心報紙,因此在他的感覺中,“這時代如閃電般,或如遊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著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手掌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著它的威脅”。自從今年春間北來經過上海時,這種威脅的陰影在他心中已越來越大。他要為自己找一條出路,但往那裏走呢?心中不免有點惶惶然。回京後的一個晚上,朋友栗君突然來訪。那夜月色很好,他們沿著西院附近小塘邊一條幽靜小徑,緩緩地往復走著,怏怏地談著。栗君是國民黨員,他勸朱自清參加他們一夥兒工作,範圍並不固定,政治、學術、藝術無不可以。最後他懇切地説:
“將來若離開黨,就不能有生活的發展,就是職業怕也不容易找著。”
朱自清躊躇了,過了一會,他婉轉地説:“待我和幾位熟朋友商量商量”。沒有立刻答應他的要求。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時期“一切權利屬於黨”,不但政治、軍事,而且生活都要黨化,“黨的律是鐵的律,除遵守和服從外,不能説半個‘不’字,個人——自我——是渺小的;在黨的範圍內發展,是認可的,在黨的範圍外,便是所謂‘浪漫’了。這足以妨礙工作,為黨所不能忍。”他幾經考慮,決定不參加,不走這條路。
過了幾天,他找到栗君,對他説:“我想還是暫時超然的好”。
四 一二”的槍聲,打亂了朱自清的思緒,連日來心裏都不安寧。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幕歷史悲劇開場,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苦澀滋味。
5月的一個下午,天色還未斷黑,他夾著一支香煙佇立窗前沉思著。萬里長空如洗,只有幾縷白雲飄浮著,可在不知不覺之間,天宇被傍晚的黑墨愈磨愈濃,一剎那間,遠山與近樹都被一層煙靄籠罩住了。他似乎有所感觸,填了一闕《和李白〈菩薩蠻〉》:煙籠遠樹渾如冪,青山一桁無顏色。日暮倚樓頭,暗驚天下秋!半庭黃葉積,陣陣鴉啼急。躑躅計行程,嘶驄何處行?
時令雖在春夏之交,而他的心境卻已是一片秋意了。
已是7月盛暑,天氣很熱,也很悶。一個晚上,他在院子裏乘涼,這時月亮已漸漸升高,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聲,已經聽不見了,妻子在屋裏哄著孩子,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在西院不遠處有個荷塘,這是他天天從那裏走過的。夜是這樣的靜,一輪月兒在浮雲間緩緩地走著,他猛然想起荷塘,在如此滿月的光裏,該有另一番景致吧。由是,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有一條幽僻曲折的煤屑路,白天都少有人走,夜裏自然更是寂寞了,路旁有許多樹,在淡淡的月光下,蓊蓊鬱鬱的顯得有點陰森。他一個人背著手慢慢地踱著,漸漸地覺得好像超過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片天地,另一個世界裏:獨個兒在這片蒼茫的月色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像是一個自由人。白天裏的一切事都可以不理,享受到一種獨處的妙處,心境似乎寬鬆了許多,他要好好地受用一番這無邊的荷香月色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望過去是一片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在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白花和苞兒,有如一粒粒明珠,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的清香,田田的葉子顫動著,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那邊去了,宛如一道凝碧的波浪。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那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朦朦朧朧有如夢幻。今晚雖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浮雲,所以月光是迷鎊的。在朱自清感覺中,這境界恰是到了好處:不明也不暗,不濃也不淡。一切都是那麼調和、適中、靜謐,這正適合他從中和主義思想出發,追求剎那安寧的情趣。
荷塘四面,遠近高低都是樹,陰陰的乍看像一團霧,樹消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樹縫裏漏出一兩點燈火,樹上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樹下水洼裏青蛙咯咯地應和著。聽著這嘈雜的蟬聲與蛙鼓,他略已平靜的心境不免有所觸動,心中不禁嘆道:“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觸景生情,他忽然想起採蓮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舊俗,很早就有了,六朝時最盛,詩歌裏就有記載。他的腦際浮起了歷史上採蓮的影像,無數少女蕩著小舟,唱著艷曲,還有許多人在岸上圍觀。那真是個熱鬧的季節,也是個風流的季節呵!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鹢首徐回,兼傳羽杯;檦將移而藻挂,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裙。他輕輕地吟誦著梁元帝的《採蓮賦》,沿著小徑往回慢慢地踱著。心裏想道,由詩裏可以想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但一聯想自己當前處境,又不禁喟嘆:“這種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都無福消受了”。走著,走著,又記起《西州曲》裏的句子:
蓮花過人頭;
低頭尋蓮子,
蓮子清如水。
心想,今晚如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古西州即今之江北一帶,由是又驀地想起自己在南方一段熱鬧的生活。想著,想著,不覺已到西院自己的家了,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子已經睡熟好久了。
過了幾天,他把這晚在荷塘邊漫遊和暇想,寫成一篇散文,通過對荷香月色的細緻描寫,隱約地流露了自己當時微妙的心境。在那寧靜與不寧靜交替出現的感情層次裏,表露了自己對現實感觸甚重的情懷,流瀉在那畫面中的均是他內在思緒的潮蹤。這就是燴炙人口的《荷塘月色》。在這段時間裏,朱自清時刻都在惦念著遠在南方的朋友。和現在生活相比,他感到過去和朋友們一起過的那段“山鄉水鄉”、“醉鄉夢鄉”的日子,十分有味。
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走路,説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裏是一團亂麻,也可説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
“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説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
心緒總是不寧,坐臥都有點不是了。一天,吃過午飯後,無事可幹,從書架上抽了一本
舊雜誌來消遣,無意間從中翻出一封三年前給夏丐尊的一封信。信中説的是南方的生活,由此他強烈地懷念起復丐尊來,想起他愛喝酒,歡喜“罵人”,想起他對待朋友的真情。已有半年沒有接到他的來信了,在這動亂的年月裏,他究竟怎麼樣了呢?
朱自清坐在桌子前,洗硯磨墨,提筆寫信,抒説情懷,他細細地敘寫自己對南方山水花木的懷戀,對夏丐尊生活的關懷。他寫道: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説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説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裏去找你?
是的,天宇迢迢,人海茫茫,該到那裏尋找自己的摯友呢?他把信寄往台州師範學校的刊物《綠絲》。對編者説:“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麼?”。這封信蘊含著他對動亂時局的不滿,表露他對朋友的深情。他是多麼迫切地希望能聽到,在腥風血雨中的南方朋友的聲音呵!
“那裏走呢?或者那裏走呢!”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朱自清的心頭,像影子一樣無法擺脫。過了年之後,乘著假期閒隙,他開始認真思考了。他返顧了這十年來時代的步伐:在我的眼裏,這十年中,我們有著三個步驟: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放到ClassStruggle(階級鬥爭);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説是從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從政治的革命到經濟的革命。現在,階級鬥爭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已經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使出了毒辣的手段。他想,近來“殺了那麼多的人,燒了那麼些家屋,也許是大恐怖的開始吧!”他日夜在思想的國土上馳騁,思索人生,分析社會,解剖自己。他的思考是長遠的,深刻的,實事求是的。他深刻地感到,自己所存在的階級,是在走向滅亡,正如一座老房子,雖然時常修茸,到底有了年代,終有一天被風雨打得坍倒。既是如此,為什麼不革自己的命,而甘心作時代的落伍者呢?他抽著煙,在房間裏來回踱著,不斷捫心自問,審視自己走過的道路,思考著這個問題。終於發現了癥結所在: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總之,可以説是運命規定的吧。——自然,運命這個名詞,革命者是不肯説的。在性格上,我是一個因循的人,永遠只能跟著而不能領著……我在小資産階級裏活了30年,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小資産階級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小資産階級的。離開了小資産階級,我沒有血與肉。在大分化的時代裏,他不是沒有看到,有的人叛變本階級走到新營壘中去,而為什麼自己就沒有這種勇氣傚法他們的行動呢?關鍵還在於思想包袱過於沉重了。
我並非迷信著小資産階級,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實上也不能舍下。我是生長在都市裏的,沒有扶過犁,拿過鋤頭,沒有曝過毒日,淋過暴雨。我也沒有鋸過木頭;打過鐵;至於運轉機器,我也毫無訓練與忍耐。我不能預想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們有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的趣味,我的體力也太不成,終於是無緣的。況且妻子兒女一大家,都指著我活,也不忍丟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換一個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軋入無産階級,是不可能的。從一面看,可以説我大半是不能,小半還是不為;但也可以説,因了不能,才不為的。沒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量去破壞,去創造?所以新時代的急先鋒,斷斷沒有我的份兒!他胸懷坦蕩地表白了自己不能投向無産階級懷抱的原因,但也明確表示:“為了自己階級,挺身與無産階級去鬥爭的事,自然也決不會有的”。既不能革命,也絕不反對革命,那麼該往那裏走呢?
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煌煌然。……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惶惶然。不能或不願參加這種實際行動時,便只有暫時逃避的一法。這是要靠了平和的假裝,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麻醉著忘了去。享樂是最有效的麻醉劑;學術,文學,藝術,也是足以消滅精力的場所。所以那些沒法奈何的人,我想都將向這三條路裏躲了進去。
在這三條路裏,將選擇那一條呢?他原先本是學哲學,而對文學有興趣,後來索性丟掉哲學,走上了文學道路。現在情況又要變了,該怎麼辦呢?他考慮了很久,感到“國學比文學更遠于現實;擔心著政治風的襲來的,這是個更安全的逃避所”。由是,他斷然選擇了國學這條路,他説:胡適之先生在《我的歧路》裏説:“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我想套著他的調子説:“國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這便是我現在走著的路。這選擇對朱自清來説是痛苦的,消極的,只不過是“想找一件事,鑽了進去,消磨了這一生”。他意識到這是一條“死路”,但他眼下只能往這條路走去,別無他途。這是中國代知識份子的悲哀,想當初他是那樣熱切地謳歌“光明”,追求“紅雲”,為了尋找黑暗人生中的一點螢火,他付出了青春的代價,五四、五卅、三 一八,他總是努力地迎著時代流雲直追。但結果呢?心中希望的燈,被現實的風沙,一盞盞地撲滅了,美麗的夢,一次次被生活的風暴所擊碎,由是他幻滅了,退縮了。“對於革命抱著浪漫諦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進行,便容易失望”(魯迅語),朱自清的痛苦大約也在於此,他對革命缺乏真正的理解和身體力行的實踐;正如他後來自己承認的,當時對革命的感知,“只是範疇而已”,“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正由於此,當席捲中國的白色恐怖洶湧而來時,他驚呆了,失望了,他只能惶惶然地去尋找一個避風港,聊作一生的歸宿:“樂得暫時忘記,做些自己愛做的事業;就是將來輪著滅亡,也總算有過稱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但是,作為一個現實主義作家,朱自清絕不能面對血淚人生而無動於衷,因此他又説:雖是當此危局,還不能認真地嚴格地專走一條路——我還得要寫些,寫些我自己的階級,我自己的過、現、未三時代。
他畢竟又是一個執著于生活、追求進步的知識份子,因此他雖定下自己“好走的路”,但心中“卻依舊要考慮到‘那裏走?’‘那裏走!’兩個問題”。雖然他知道“這種憂慮沒有一點用,但禁不住它時時地襲來,只要有些餘暇,它就來盤踞心頭,揮也揮不去”。路,暫時確定了;心,也暫時獲得安寧。
但,朱自清萬萬沒有想到,他個人的生活將面臨著一個深痛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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