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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七、重返北京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6:56

  白雲悠悠,人世悠悠。

  朱自清離開北京整整五年,想不到如今又回來了。舉目無親,只好先住在朝陽門邊一位朋友的家裏。他在北大讀了四年書,雖也玩過幾回西山,但多在城圈子裏呆著,始終沒到過清華,對它很是陌生。

  清華設在北京西北部的清華園,環境幽靜,風景優美,原是端王載漪的王府。這位紅極一時的王爺,由於支持過義和團的活動,一下子變得黑黑,被流放新疆,王府也被充公,後被當局選為校址。清華大學前身為“清華留美預備學校”,于1911年正式開辦,是依據美國國會于1908年通過的所謂退還“庚子賠款”剩餘部分的法案創立的,它的任務就是培養留美學生。1925年清華進行改革,增設大學部,朱自清就是因此而被聘的。

  那時清華大學的教務長是張仲述,朱自清不認識他,於是和那位朋友商量寫一封信去,約定第三天上午前往拜訪。朱自清做事認真,他問朋友,從朝陽門到清華10點鐘出發能到得否?朋友也説不清楚,建議他8點鐘起身,雇洋車直到西直門換車,以免老等電車誤事。第三天是個陰天,他跨出朋友家門口已經是9點多了,心中不免有點著急。車又走得慢,磨磨蹭蹭的,剛出城一段路還認識,再下去就茫然了。路上只有他一輛車,落落漠漠的,悶時只能看看遠處淡淡的西山。好容易過了紅橋、喇嘛廟、十剎海、看到柳樹前一面牌,上寫著“入校車馬緩行”,算是到了;但進了大門還走了六、七分鐘,才是真正到達目的地。看表已經12點了。坐在客廳等一忽兒,出來一個高個子長臉的,樣子很能幹的人,這就是他所要會見的教務長張仲述,談到12點過,賓主才客氣地分手了。

  過了兩天,朱自清帶著簡便的行李,從朝陽門朋友家搬出,住進了清華園古月堂。清華園很美,綿密的綠樹叢中,蜿蜒著清清的溪流,鬱蔥的傘松,青青的草地,寬敞的教室,巍峨的禮堂,小小的荷池晃蕩著岸邊小樹的倒影,池蓮迎風起舞,散發出陣陣幽香。這樣的風味和南方自不相同,別有一番氣韻。但朱自清孤身一人,剛來乍到,沒有什麼朋友,心裏十分寂寞。在江南時,他晚上睡眠極好,照例是一覺到天明,北來之後,卻睡不安穩,夜夜有夢,而且從來沒有一個是清清楚楚的,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

  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的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萬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墻上癡癡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于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著些什麼而已。紛亂的夢境反映的是不寧的心緒。其實,朱自清到北京之後,一直強烈地懷念著南方那段生活。

  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説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一天,他實在悶得慌,乃決意進城去,在海淀下了汽車,找了一個小飯館,揀了臨街的一張小桌子,坐在長凳上,要了一碟苜蓿肉,兩張家常餅,二兩白玫瑰,自斟自酌,不由又想起在江南的生活,情動於衷,從袋裏摸出紙筆,在桌上寫了一首《我的南方》: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兒是山鄉水鄉!

  那兒是醉鄉夢鄉!

  五年來的跋徨,

  羽毛般的飛揚!

  呵!他怎能忘了南方的山山水水,鄉土人情?那裏有他的親朋故友,有他年老的父母和弱妻稚子。在那裏,他有過快樂,也有過痛苦,南方畢竟是他耕耘過的土地,汗水灑過的地方啊!

  10月的一天,他接到南方來的一封信,是父親寄的,其中寫道: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看到這裡,朱自清不禁悲從中來,淚如泉涌,想到父親待自己的種種好處,特別是八年前料理祖母喪事完畢,父子同車北上,在浦口車站分別的情景,猶如電影鏡頭一樣歷歷在目,他似乎還看到父親為給自己買桔子,蹣跚地走過鐵道,兩手上攀,兩腳上縮,肥胖的身子顯出努力樣子的背影。想起當時的一切,他十分後悔自己那時年輕無知,不能體察父親愛子之情,心中還老嫌老人説話不漂亮,暗地裏笑他的迂。又想到,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東奔西走,可家中光景竟一日不如一日,以致老境如此頹唐。又想到,他近來情鬱于衷,常常動怒,但始終惦念著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哀傷和想念之情如滔滔潮水,鋪天蓋地而來,在晶瑩的淚光中,他仿佛又看見父親肥胖的,穿著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是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他含著淚水,伏案疾書,以樸實的筆調細緻地敘寫那次和父親別離的情景,透過父親的一言一動,揭示了他對兒子的無限憐惜、體貼、依依難捨的深情。心靈在紙上疾走,他對父親的刻骨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水,傾瀉于字裏行間,溶注于父親的背影之中。寫到最後,他深情地呼告道:“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平淡一語,蘊蓄著他對年邁父親的刻骨相思。22年後,當《文藝知識》編者問他寫作這篇《背影》的情況時,他答道:“我寫這篇文章只寫實,”似乎説不到意境上去。”李廣田説:《背影》一篇,廖廖數十行,不過千五百言,它之所以能歷久傳誦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只是憑了他的老實,憑了其中所表達的真情。這種從表面上看起來簡單樸素,而實際上卻能發出極大的感動力的文章,最可以作為朱先生的代表作品,因為這樣的作品,正好代表了作者之為人。由於這篇短文被選為中學國文教材,在中學生心中“朱自清”這三個字已經和《背影》成為不可分的一體。

  這是由文品論及人品了。

  恰在此時,起于青蘋之末,掠于秀木之梢的政治風暴,震撼了這個古老都城。11月間,趁帝國主義與段祺瑞政府召開關稅會議期間,中共北方區委發動了一次反奉倒段的“首都革命”,北京各校學生、工人武裝保衛隊等紛紛走上街頭,提出“打倒奉系軍閥”、“打倒段政府”、“實行關稅自主”、“廢除不平等條約”等口號,馬路上到處豎起鮮艷的紅旗,革命空氣高漲。在北方區委和李大釗的率領下,革命群眾包圍了段祺瑞政府,要求這個賣國賊下臺。北方革命群眾運動的興起,使反革命勢力大為恐慌,便互相勾結起來,對付這場方興未艾的革命風暴。1926年1月,東北的張作霖和湖北的吳佩孚取得“諒解”。奉系和直系的重新握手言和,意味著他們背後的日、英帝國主義企圖聯合干涉中國人民的革命。果然,2月22日,上海《字林西報》公開揚言要用十萬兵力,北攻天津,中攻滬漢,南攻廣州,兩年內征服中國。2月27日,北京群眾四萬餘人,在天安門前召開了反英討吳的國民大會,揭露了英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陰謀,高喊“打倒吳佩孚”、“反對張吳聯合”、“反對英國封鎖廣州”、“要求國民政府北伐”等口號。3月初,奉系渤海艦隊企圖在大沽口登陸被國民軍擊敗,3月12日下午,日本軍艦駛入大沽口,並有奉艦尾隨,駐守炮臺的國民軍發出警告,日艦公然開炮轟擊,國民軍死傷十余名。事後,日本帝國主義不僅不接受國民軍抗議,反而藉口辛醜條約,無理要求國民軍撤離,並糾合英、美、法等八國公使于16日向中國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並限定48小時內答覆。

  朱自清一直密切地注視著時局風雲的變幻,他和北京廣大民眾一樣,為帝國主義的蠻橫挑釁,感到無比憤怒。3月18日,北京200多個社會團體,十多萬群眾在天安門舉行反對八國最後通牒示威大會。朱自清跟隨清華學校隊伍前往參加。李大釗是大會主席之一,他在會上發表講話,號召大家“要用五四精神,五卅熱血”,“反對軍閥賣國行為”。大會通過決議後開始了示威遊行。隊伍來到執政府門前空場上,這時府門前兩邊站著200余個衛隊,都背著槍。不一會,隊勢忽然散動了,清華學校的領隊高呼:“清華的同學不要走,沒有事”!朱自清發現大家紛紛在逃避,趕忙向前跑了幾步,向一堆人旁邊倒下,這時他聽到了劈劈拍拍的槍聲。過了一會,覺得有鮮血流到他的手臂上和馬褂上,心裏明白屠殺已在進行了。只聽見警笛一鳴,便是一排槍聲,接連放了好幾排。槍聲稍歇,朱自清茫茫然跟著眾人奔逃出去,這時他身旁的兩個同伴又中彈倒下,便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一些人向北躲入馬廄裏,廄臥在東墻角的馬糞堆上。不到兩分鐘,他忽然看見對面馬廄裏有一個兵手拿著槍,正裝好子彈,似乎要向他們放,於是大家便立即起來,彎著腰逃出去,走出馬路到了東門口。

  槍聲仍在劈劈拍拍的響,東門口擁塞不堪,他看見地上躺著許多人,他們推推搡搡,擁擠著從人身上踏過去。他看見前面一個人,腦後被打傷,在汩汩地流著血。他終於從人堆上滾了下來,後來才知道,那人堆裏有不少是死屍。朱自清和兩個女學生出東門沿著墻往南行,槍聲又響了,他們想進入一個衚同躲避,剛要拐進去,一個立在墻角穿短衣的男人對他們輕輕地説:“別進這個衚同”!他們聽從他的話,走到第二個衚同進去,這才真的脫了險。事後得知街上還有搶劫的事,大兵們用槍柄、大刀、木棍,打人砍人,而且還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得只剩一條短褲。據統計,這一天當場被殺死47人,受傷200多人。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為魯迅所指責的:“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在這一天,朱自清算是曆盡艱險,死裏逃生了。

  段祺瑞政府為了掩飾血腥罪行,在21日《申報》上發表了一個“指令”,污指共産黨人“假借共産學説,嘯聚群眾,屢肇事端”,並説此次慘案係李大釗等“率領暴徒數百人,手持槍棍,闖襲國務院,潑火油,拋炸彈,以手槍木棍襲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致互有死傷”。

  既屠殺于前,復污衊于後,人間竟有如此卑鄙之事。朱自清看了報紙,勃然大怒,覺得“除一二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他在房間裏踱著,心想:“這究竟是訪聞失實,還是安著別的心眼兒呢?”考慮了一會,他乃決意寫一篇自己“當場眼見和後來可聞的情形,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20世紀26年3月18日的中國!”

  23日,朱自清懷著滿腔義憤,開始寫《執政府大屠殺記》,強烈抗議段祺瑞政府屠殺愛國群眾的滔天罪行。夜是異樣的寧靜,心血卻激烈地搏騰。他點燃一支香煙,略一吟思,便提筆寫道:3月18日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日子!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這個日子!

  這一日,執政府的衛隊,大舉屠殺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學生!死者40余人,傷者約200人!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殺!

  思路順勢而下,他迅筆疾書,細緻地描寫了當時群眾請願遊行的情景,指出其中絕大多數是北京學生,沒有拿著什麼“有鐵釘的木棍”,秩序也很好,連“嚷聲”也沒有,充分説明了群眾完全是徒手請願,和平示威的。有力批駁了反動當局説他們攜帶武器闖襲國務院的謊言。在文章中,朱自清以自己在這次大屠殺中所見所聞為線索,緊扣反動當局的種種污衊,一環緊一環,一層深一層地揭露事實的真相。他把見聞與感想緊緊地連結在一起,使作品具有扣人心弦的敘事揭理的特色。他絕不就事論事,也不抒發空洞的言論,只是抓住大屠殺是反動政府策劃已久的大陰謀這一要害,擇選最有説服力的典型事例進行描寫,以血的事實,批駁墨寫的謊言。他寓理於事,於事揭理,文章敘事過程就是對軍閥政府的暴露和控訴的過程,無情地揭露了段祺瑞的猙獰面目。晨光微熹,鬥牛蒼淡,北風撼戶,寒氣襲人。

  朱自清猛猛地抽一口煙,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水,又提筆在結尾處寫道:

  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於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將何以間執別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屍,這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卹,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於世界!——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

  朱自清萬萬沒有想到,他到北平剛剛半年,就歷經了這麼一場黑色風暴,而且成為目擊者,以親身經歷為這黑暗的一天,寫下了血的紀實。

  最令他感到傷心的是,清華學校一個學生韋傑三當場被槍擊倒地,是同學們冒死把他抬出來的。韋傑三他是認識的。有一天,他正坐在房裏看書,忽然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溫雅的少年,這就是韋傑三。他是由朱自清的同學蘇甲榮介紹來的,説是前晚來過,因先生不在,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閒談了一會,就很有禮貌地告辭了。後來,韋傑三的國文課被分配在別的老師班裏,他很想轉到朱自清的班上,沒有成功。韋傑三家境並不寬裕,父老弟幼,因家貧弟弟失學,他自己的學費,一小半是靠休學做教員賺來的,一大半是靠向人告貸的。他雖窮,但絕不願平白接受人家的錢,年紀雖輕,卻極有骨氣,朱自清對他很有好感,覺得他很可愛。3月18日早上,朱自清還碰到他,和平常一樣,他微笑著向老師點頭問好。遊行回來的晚上,朱自清得到消息,説他已經很危險,第二天早上,傳聞已死了。朱自清很是痛惜,不料無意中在學生會佈告欄上得知他還活著,不禁大為高興。翌日,便進城往協和醫院看望,誰知遲了一個鐘點,醫院不讓進。朱自清悵惘地在醫院門口徘徊了一會,問門房道:“你知道清華學校有個韋傑三,死了沒有?”

  “不知道!”門房回答道。

  朱自清呆到傍晚,無法可想,只好怏怏而歸。21日,得到消息,韋傑三不幸于早上1時48分去逝,就在20日的半夜。朱自清十分後悔,那天若是早去一個鐘點,還可見著一面!

  23日,清華同學入城迎靈,朱自清12點才知道,已來不及去了。下午,在舊禮堂入殮,朱自清走到棺旁,只見韋傑三的臉已變了樣子,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完全不是平日見到的溫雅模樣了。儀式之後,棺蓋合上,禮堂裏一片唏噓聲,他對著棺柩默念道:“唉,韋君,這真是最後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面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何處覓你呢?”4月2日,他懷著無限悲痛的心情,寫了《哀韋傑三君》一文,以志自己的哀傷之情。

  “三一八”的風暴又攪亂了朱自清本已平靜的心境。時代的風雨,強烈地衝擊著他的心弦,撞開了他的回憶之門。在寂寞的古月堂裏,他時常憑窗眺望,默思著自己曾經嚮往過的生活,走過的道路。

  在我的兒時,

  家裏人教給我塑像;

  他們給我泥和水,

  又給一把粗笨的刀;

  讓我在一間小屋裏,

  塑起自己的像。

  在《塑我自己的像》一詩中,他深沉地回顧自己思想的腳印。開始時,家裏人要他“好好地塑一座天官像”,但他覺得“天官臉上笑太多了,而且彎腰曲背怪難看的”,於是背著家人,偷偷地塑起一座“將軍”的像:他騎著一匹駿馬,拿著一把寶刀——

  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概,仿佛全世界已經是他的了。

  家裏人很欣賞,全都“微微地笑著”,可是“駿馬與寶刀,終於從夢裏飛去”。於是他悄悄地打碎這座像,另塑一個“用手支襯著下巴”的思想者的像。但“這麼塑、那麼塑,塑了好些年,怎麼也塑不成!”由是:我重復妄想在海天一角裏,塑起一座小小的像!

  “這只是一個‘尋路的人’”,只是想在舊世界裏找些新路罷了。

  可悲的是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但我的刀太鈍了,我的力已太微了;

  而且人們的熱望也來了,人們的驕矜也來了;

  熱望也足以壓倒我,

  我膽小了,手顫了,

  我的像在塑以前已經碎了!

  但我還是看見它雲霧中立著——但我也只是看見,它去雲霧中立著!

  所謂“塑像”,其實就是理想,一尊尊塑像的破碎,就是一個個理想的破滅。綿長的思緒,心血的潮蹤,反映的正是朱自清主觀願望被現實風浪不斷粉碎後的痛苦呼聲。“五卅”紅色浪潮剛剛過去,“三一八”黑色風暴緊接到來,這時南方又響起了隱隱的革命雷聲。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時代的空氣是緊張而窒息的。

  雲漫漫,霧沉沉,路在何方?正如他看到的那“尋路人”的像,只是在“雲霧中立著”,是那麼地朦朧,那樣地渺茫。徬徨而惆悵的情緒,又如一團棉絮充塞了他的心坎。緊接著,他又寫了一首長詩《朝鮮的夜哭》,説的是朝鮮亡國之痛。

  群鴉偏天匝地的飛繞,何處是他們的家鄉?

  何處是他們的家鄉!

  他們力竭聲嘶的哀唱。

  天何為而蒼蒼,

  海何為而浪浪,

  紅塵充塞乎兩間,又何為而茫茫?

  太倉的秭米呵,

  滄海的細流呵,

  這朝鮮半島老在風濤裏簸蕩!

  有的是長林豐草,有的是古木荒場,

  仿佛幾千萬年來沒個人兒來往。

  只鴉聲像半夜的急雨,只暮色像連天的大洋,這朝鮮半島老在風濤裏簸蕩!

  ……

  ……

  詩歌一開始便勾勒了朝鮮悽慘荒涼的景象。淪亡國土上的老百姓要趁夜之未央,“痛痛快快來一哭君王”,他們頻頻哀告君王在天之靈,洶湧的號啕聲和嗚咽的潮水聲相應和,但結局卻是招來了敵人鐵騎的踐踏。詩歌最後哀呼道:你箕子的子孫呀!你要記著——記著那馬上的朗笑狂歌!

  你在天上的李王呀!你要聽著——聽著那馬上的朗笑狂歌!

  風還是卷地地吹,雨還是漫天地下;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黑夜沉沉,風雨淒淒,詩篇的氣氛是十分哀傷的。這種對朝鮮淪亡的悲痛,寄寓的豈不是詩人對自己祖國備受侵略的哀愁?這首長詩寫于6月14日,它表明朱自清對詩歌創作的看法有所改變。在二月間,他曾寫有一首長詩《戰爭》,從行為心理學角度揭露人類為了“生存競爭”,使人間變為充滿“吶喊廝殺”之聲的戰場。寫畢給汪敬熙看,汪係山東人,朱自清北大的同學,他看畢對朱自清説,他不能做抒情詩,只能做史詩。朱自清從他的話裏體意到,“這其實就是説我不能做詩”。他感到自己情況也確是如此,因此對寫詩有點懶怠了。《朝鮮的夜哭》是他最後的一首詩作。但是,這首詩卻是表現了他有突破以往詩風的企圖。全詩三節,共134行,僅次於《毀滅》。在這首詩中,他一反過去散文化傾向,注意押韻,講究韻律,常以疊詞疊句來加強節奏,有一種流暢和諧的樂感。可惜的是,他沒有沿著這條道路對詩歌創作繼續探索下去。

  當《朝鮮的夜哭》發表于7月10日《晨報》副刊時,朱自清已經南歸了。他坐車到天津,搭英國公司的通州輪船回家,輪船臟得要命,在普通艙裏受盡茶房的窩囊氣。回到白馬湖,看到了妻子與兒女心中自是喜悅,但朋友均已星散,日子也過得十分無聊。

  夏日炎炎,8月的太陽如火傘一樣,烤得大地冒煙,即使像白馬湖那樣綠樹成蔭的地方,也未見絲毫涼爽。朱自清為了還一筆多年的文債,冒著酷暑,在房間裏翻閱白採的詩集《羸疾者的愛》,要為它寫一篇評論。白採姓童,名漢章,祖籍四川,生於江西,朱自清對他的認識有一個曲折的過程。當朱自清在溫州八中教書時,一個名叫李芳的學生,寄來一本詩集請他刪改並作序,因為事情忙,他拖了一段時間,不意李芳竟病死於上海。不久,俞平伯轉來白採的信和一篇小説,對朱自清頗有微詞。朱自清即去了一封長信向白採敘述事情經過進行辯解。1924年3月間,朱自清在春暉中學兼課時,俞平伯應邀來白馬湖小遊,他回寧時,朱自清同行,在火車上俞平伯將自己詩作《鬼劫》和白採的《羸疾者的愛》給他看。在火車不住顛簸中,朱自清將白採的詩讀了一遍,覺得作者似乎受了尼采思想的影響,頗有意思,想寫一篇評論。俞平伯將朱自清的意見函告白採。一天,朱自清突然接到白採的一封信,説是希望早些看到他的文章。這事情竟又拖了二、三年,一直成了他的一樁心事。

  現在,趁假期有空,想了卻這一筆文字宿債。誰知剛開頭寫了一點,就中暑病倒了,頭昏腦脹無法動筆,恰在此時,劉薰宇來了一封信,傳來不幸消息:白採已經病死在從香港到上海的船上;他的遺物、文稿、信件、筆記等都有在立達學園裏。朱自清將信看了好幾遍,茫然若失,感到他死在將到吳淞口的船中,實在是太殘酷了。他懷著悲痛的心情,在炙人的熱浪中,抱病撰寫《白採的詩》。在文章中,他詳盡地剖析了《羸疾者的愛》的思想藝術特色,指出全詩的基調是作者“對於現在世界的詛咒和對於將來世界的憧憬”。鞭辟入裏地分析了他所受的尼采思想的影響,“想會有一種超人出現在這地上,創造人間的天國”,以及當希望落空後“纏綿無已的哀痛之意”。文章脫稿時,已是暑假將盡了。8月下旬,他將家事略作安排,隻身北上,至上海時到立達學園稍作逗留,與葉聖陶等諸友好會晤,並了解白採的情況。原來白採執教于廈門集美學校,暑假往西粵漫遊,後在香港扶病乘公平輪迴上海,不幸當船將抵吳淞口之時,竟闔然長逝了,死後只是一具薄棺裝殮,以致屍水從棺縫中流出。立達學園曾于1925年成立立達學會,朱自清係59人會員之一。他們的雜誌《一般》決定於10月號出版“紀唸白採欄”。葉聖陶、夏丐尊等均撰文紀念,朱自清乃在立達學園寫了《白採》一文,深情地敘説了自己和白採結識的經過,描述了他獨特的個性,説他是“一個有真心的可愛的人”。其實,朱自清和白採只匆促地見過一面,那是去年他到上海立達學園時,朋友們告訴他,白採要來了,於是他在學校裏等著,誰知過了很久還不見來,正當他預備登車上路時,白採突然從門口進來了,兩人只匆匆一談便握別了。後來,朱自清到清華學校任職,白採寄上一張小照給他,是立在露臺上遠眺的背影,照片後面寫道:“佩弦兄將南返,寄此致余延佇之意!乙醜秋暮攝于春申江濱。弟采采手識”。朱自清把玩了許久不忍釋手,覺得他對自己真好。散文集《背影》出版時,他將這張小影製版為插頁,以此寄託自己對白採永久懷念之情。當朱自清即將離滬北上時,突然接到鄭振鐸發來的請柬,要他出陪歡宴魯迅。原來魯迅因接受廈門大學聘請,于8月26日從北京南下,29到達上海。鄭振鐸聞訊即于30日在消閒別墅設宴歡迎,魯迅《日記》當天記載:下午得鄭振鐸柬招飲……晚至消閒別墅夜飯,座中有劉大白、夏丐尊、陳望道、沈雁冰、鄭振鐸、胡愈之、朱自清、葉聖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劉勳宇、劉叔琴及三弟。

  這是朱自清第一次和魯迅見面。

  宴會後,朱自清即和立達學園的朋友們告別,乘車北上了。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