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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六、白馬湖春秋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6:46

  1924年的9月,實為江浙多事之秋。這月3日,直系的江蘇軍閥和皖系的浙江軍閥火拼,福建的直系軍閥出兵浙江平陽,企圖取道溫州,襲擊浙江皖系軍閥的後方,以聲援江蘇的直系軍閥。風雲突變,大禍來臨,溫州全城為之震動。朱自清在寧波從報紙得知戰爭消息,家中又無來信,心中十分煩躁不安。13日是傳統的中秋節,可是濃雲四合,風雨交加,氣候惡劣。夜裏,他枯坐書房,面對昏昏孤燈,聽屋外淅瀝苦雨,想起國事、家人和自身,心緒不佳,一種煢獨的淒苦之情,悄悄地爬上心頭。風聲、雨聲、心聲交匯一起,化為詩的催化劑,他萬般無奈,口占一絕道:萬千風雨逼人來,世事都成劫裏灰。

  秋老干戈人老病,

  中天皓月幾時回?

  唉,戰火幾時平息?光明何日來臨?他心中也如今夜風雨,茫然一片。

  16日,他忽然接到夏丐尊來信,要他立即到白馬湖春暉中學去。在寧波四中時,夏丐尊曾因春暉中學乏人,請朱自清到那裏兼課。為了增加收入,以濟家用,朱自清答允了他的要求,于3月2日到上虞春暉中學教了一個月的書,因為兩地跑,實際上只呆了兩個星期。這次夏丐尊信中説要和他“計劃吃飯方法”,並且“已稍有把握”,朱自清估計是春暉有專聘之意。遂于23日乘車趕往白馬湖,火車上一片骯髒,一片混亂,一堆堆灰色人群,儘是逃難的老百姓,扶老攜幼,擁擠不堪,朱自清見狀愈發掛念家中老小,心中萬分不安。到了春暉中學受到夏丐尊的熱情歡迎,于家中設便宴款待。校方果然要正式聘用他,朱自清答應擔任一班國文。第二天,他接到武鐘謙寄來快信,説是溫州風聲甚緊,她害怕一旦兵臨城下,家中無人,而且近來又鬧肚子,日漸消瘦。朱自清看完信,想到家中三個小孩和一個老母,都要她一人照拂,十分為難,情動於衷,無限悽惻,心中喊道:“我對不起你,鐘呀!”。於是,和夏丐尊商量,請他代課,自己決定於下午先回寧波,打聽消息。

  溫州這時已經亂成一片,居民一夕數驚,恐慌萬狀,攜兒挈女,四處奔逃。朱自清一家五口全是婦孺老幼,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真是無處可躲,寸步難行。正當她們一籌莫展十分惶急之時,十中教員馬公愚伸出支援雙手,他全家要到甌江北岸的山裏避難,邀朱自清家屬一道去。武鐘謙和母親乃草草收拾行李,還帶了朱自清一籮筐的書,跟著馬家坐一條租來的小船,到永嘉楠溪一個叫楓林的地方棲身。過了幾天,聽説時局有了緩和,溫州可能沒事,武鐘謙怕朱自清回到家中,見不到人心中著急,遂決定回去,馬公愚勸阻無效,乃借給她十元大洋,並托一傭人護送她至溫州。其實,這時朱自清還未回來,而溫州城裏已十室九空,朱家住在四營堂,地處偏僻,十中同事怕不安全,遂接她們到校中暫住。朱自清于25日發電報至溫州,到晚上接到回電,知道全家住在十中,27日從寧波乘永寧輪迴溫州,船至海門忽然停駛,説是有戰事不敢開了。朱自清不得已改道溫嶺,步行了100多裏路,在江廈搭上一艘船,至30日才抵溫州。他在給馬公愚信中,曾憤憤地談及至溫州時的見聞:此間聞兵已到,紳耆輩郊迎十里,羊酒犒師,幸能博得無恙。然此輩服裝、紀律、實是驚人,……入市先聞鴉片煙,蓋軍中癮君子甚多也。地方本已平靖,而近日乃有拉伕之事,於是又大騷亂。

  來到十中,見家人平安無事,甚為寬慰。溫州已經大亂,乃決意遷往上虞,為了籌借搬家費用和歸還馬家欠款,他把一些衣服抵押在小南門“長生庫”當鋪裏。十中校長金榮軒來拜訪,他對朱自清説十中馬上開學,希望留下任教,朱自清因已答應春暉中學的聘任,需守信用,只好婉言推辭了。10月3日,朱自清帶著一家老小乘船往寧波,5日到達。將家眷安頓在那裏,自己先到春暉中學佈置一切,11日回到寧波,第二天攜帶她們乘車往白馬湖。

  在杭州灣東岸的杭甬線中段,有一片群山環抱風景秀麗的平原,其間碧水瀲艷的白馬湖迤邐數裏。白馬湖實在是個鄉下小地方,據説從前有一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白馬湖也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的許多湖泊的總稱,湖水清澈見底,沿鐵路的水都沒有這裡的清,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裡卻仍然一頃碧波。白馬湖是其中最大的,也是最美的一個。春暉中學就坐落在波光明媚的白馬湖畔。學校創建於1922年12月,校長是著名的教育家經亨頤先生,校舍半西式,簡潔整齊,設備精良,校風樸實,富有民主氣氛,一時譽滿全國,有“北有南開,南有春暉”之稱。朱自清于3月間初來兼課時,就被那湖光山色所迷戀了。通向校門是一條狹狹的煤屑路,最使人傾心的是一座小小的黑色木拱橋,慢慢地隆起又慢慢地低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橋的欄杆是變形的,在橋上縱覽逗留了好久。那天是陰天,山的容光,被雲霧遮了一半,但仍然青得可以,映在湖裏,接著水光,自是一番妙景。湖在山腳邊,山在湖的唇口,湖將山全吞下去了,青山與綠水悠悠地揉成軟軟的一片碧波。白馬湖粼粼的水繞著校舍緩緩地流著,樓上教室都有欄杆長廊,憑欄遠眺,山色水光,排空送翠,令人心曠神怡。朱自清均在都市裏生活,見到這樣幽美靜謐的地方,心中有一種説不出的喜悅。

  説到我自己,卻甚喜歡鄉村的生活,更喜歡這裡的鄉村的生活。我是在狹的籠的城市裏生長的人,我要補救這個單調的生活,我現在住在繁囂的都市裏,我要以閒適的境界調和它。我愛春暉的閒適。最令朱自清高興的是,那裏有許多為人正直,富有雅趣的朋友。夏丐尊率真儉樸,生性鯁直,“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他都要皺眉”。校裏就是湖多,三面潺潺地流著,草地也大,看過去芊芊的一片,夏丐尊喜愛這裡的自然環境,他約了校裏教師劉勳宇,依山傍水,修建了幾間瓦屋,是他自己按日本格式設計的,正屋用拉門隔開,前面會客,後面做書房,小巧而實用。夏丐尊把房子稱做“平屋”,隱含平房、平民、平凡、平淡之意。豐子愷浙江崇德縣石門灣人,和朱自清同庚,也是經夏丐尊介紹到春暉中學教音樂、美術,兼任英文教員。為人多才多藝,善於將詩詞意境、學生生活、兒童情趣即興畫出。他也結廬湖畔,也是按日本格式構造的,他喜歡初染鵝黃的嫩柳,遂在門前種一株柳樹,因名小屋曰“小楊柳屋”,與“平屋”相映成趣。朱自清全家搬來後就住在劉勳宇以前蓋的小房屋裏,和夏丐尊毗鄰,兩家的前院只隔一垛矮墻。大門前有一口大湖,但湖口被兩面的山色包抄住了,外面只見些微湖水。夏丐尊愛種花木,講究擺設,挂一幅畫,栽一盆花,種一棵樹,都十分藝術,教人看了十分受用。朱自清很是欣賞: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説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石盆裏;細細的幹子疏疏地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幹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折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著。這像一個丰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朱自清常到隔壁看夏丐尊拿著剪刀修枝,提著水壺澆花,在他院子裏觀花,在他屋裏品畫。朱自清喜歡喝兩杯,但量不大,夏家有一株紫薇很好,夏丐尊常邀他在花旁喝酒。在散文《白馬湖》中,朱自清寫道:湖光山色從門裏從墻頭進來,到我們的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丐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上他家裏喝老酒。丐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絞,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説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摸索醉著回去。

  朱自清閒時還和夏丐尊的女兒滿子玩紙牌。在教室仰山樓前有座游泳池,夏天他和夏丐尊的兒子龍文在綠波盪漾的池子裏學游泳。日子過得十分快活。

  朱自清也常到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做客,在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像“一顆骰子”似的客廳裏,一起看日本竹久夢二的漫畫集。小客廳互相垂直的兩壁上,貼滿了豐子愷的漫畫稿,微風過處,可以聽見颯颯的聲響。朱自清喜歡這些畫,感到它富有詩意,一幅幅畫,就如一首首詩,看著有咀嚼不盡的韻味。他充滿信心地對豐子愷説:“你可以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畫集。”有一天,豐子愷給朱自清剛滿四歲的女兒阿萊畫了一幅畫,夏丐尊提起筆來,在上面題道:“丫頭四歲時,子愷寫,丐尊題。”畫美,字也好,朱自清愛不釋手,後來將其製版,作為散文集《背影》的插頁。在朋友中還有一個湖南人匡互生,教數學兼職訓育主任,他曾參加過辛亥革命,後入北京高等師範學校教育係讀書,五四運動時,他率先打進曹宅,英勇非常;他生活艱苦樸素,誠摯熱忱,作風民主,朱自清對他最為敬佩。當他之邀來春暉中學執教的。他最敬重朱自清,曾回憶説:“當時佩弦先生正在那裏教國文。學校範圍不大,大家朝夕相處,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丐尊子愷諸人都是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視。我于無形中受了他們的影響,開始學習寫作。我的第一篇處女作——《無言之美》——就是在丐尊佩弦兩位先生鼓勵之下寫成的。他們認為我可以作説理文,就勸我走上這一條路。”

  朱自清十分喜歡白馬湖,那裏春天好,夏天也好,始終茵蘊著一種詩意: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白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是鮮艷;黑夜雖什麼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很好,有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面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徜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呔,大有世外之感。

  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星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線似的。青山綠水為伴,良朋益友為鄰,其樂也融融,日子過得蠻愜意。

  春暉浸潤著“五四”革新精神,積極推行新學制,採用新教材,崇尚民主,關係和諧,朱自清更其喜歡那種同事與師生之間真誠團結的融洽氣氛。他説:我看不出什麼界線,因而也用不著什麼防備,什麼顧忌;我只照著我所喜歡的做就是了。這就是自由了。從前我到別處教書時,總要做幾個月的“生客”,然後才能坦然。對於“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會的遺形物,其故在於不相知。這在現社會,也不能免的。但在這裡,因為沒有層疊的歷史,又結合比較的單純,故沒有這種習染。這是我所深願的!這裡的教師與學生,也沒有什麼界限。

  具體情形究竟怎樣呢?朱自清又寫道:在一般學校裏,師生之間往往隔開——于教師,“敬鬼神而遠之”;教師對於學生,爾為爾,我為我,休戚不關,理亂不聞!這樣兩橛的形勢,如何説得人格感化?如何説得到“造成健全的人格”?這裡的師生卻沒有這樣情形。無論何時,都可自由説話;一切事務,常常通力合作。校裏只有協治會而沒有自治會。感情既無隔閡,事務自然都開誠布公,無所用其躲閃。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其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春暉對朱自清十分器重,當他三月間來兼課時,《春暉》半月刊即登出一則消息:“本校本學期添聘的國文教員朱佩弦先生自本月起到校就職。”朱自清在春暉任課多,教學作風民主,常啟發學生獨立思考,共同討論。春暉國文教材多選自《新青年》、《新潮》、《嚮導》、《創造季刊》等雜誌,朱自清教這些文章時,通常由自己念一遍,有時也叫學生念,然後進行講解。他也不排斥古文,有一次他對學生們説:“文言文及舊詩詞經過幾千年洗煉,很有些好東西。”學生表示願意讀些古文,他就選定《虞初新志》,和《白香譜箋》兩書,再從中選讀一部份。

  在他剛來兼課時,曾邀請俞平伯到白馬湖來玩,那時俞平伯剛辭了上海大學的教席,在杭州閒住著。1924年3月8日,俞平伯搭新江天船到寧波,再從寧波乘火車到百官,雇轎至白馬湖。他在春暉耽了三天多,朱自清每天都有課,俞平伯在10日那天《日記》就記載:“佩弦上下午各有課二小時”。他還聽了朱自清一堂課,感到他教學認真,課堂氣氛亦相當活躍,在《日記》中他寫道:“學生頗有自動之意味,勝一師及上大也。”他不無感慨地説:“固屬春暉的學風如此,而老師的教法亦不能無關,我在這兒愧吾友良多,久非一日矣。”

  其實,朱自清在教育上能有這樣的成績,絕非偶然,他對中學教育問題有自己的主張和見解。他十分注重對學生進行全面的人格培養,他曾在《中等學校國文教學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向國文教師提出一系列嚴峻的問題:“你上課時,個個學生是注意聽講麼?有人説話麼?有人在桌子底下偷看別的書麼?最要緊的,你能斷定沒有一個人想著別的事麼?——今日講的,他們曾如你所囑地預習過了麼?昨日講的,他們上自修班時曾復習過了麼?”他認為學生學習能否認真用功,關鍵在於教師,“固然要看你們的教法如何,但更重要看你的人格影響如何。”因此,他決意從自身做起,以嚴正的態度,對學生進行教育。他批改作業一絲不茍,和以前一樣,每個學生都有一張成績升降表,讓他們看到自己學業的進步和退步。他對學生要求嚴格,對他們説,做學問要認真,半點馬虎不得,提倡做“窄而深的研究”,反對誇誇其談,觸及一點不及其餘的浮誇作風。他反對學生寫些內容淺薄的作品,主張要有“味”,要有生活,他告訴學生們:“印在紙上,好像沒有神氣,念在嘴邊,也像沒有斤兩:這就是沒味。有味的便不同,譬如,有濃濃的顏色,有清清的音響,便是有味了。味在題材的深處,須細意尋探,才可得著;得著了味,題材的範圍與性質都不成問題了。味是什麼?粗一點説,便是生活,純化的生活!便是個性,便是‘自我’!”。這些真知灼見對學生啟發極大。朱自清還十分重視對學生思想素質的培養,主張要以“高等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養成優良的習慣,使不良的動機不容易有效。”他教導學生不要“時時回顧從前的黃金時代”,也不要“時時等待著將來的奇跡”,更不能“及時行樂”。他説:“‘遇飲酒時便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明明是哀時事不可為而厭世的話。”“歐洲的頹廢派,自荒于酒色,以求得剎那間它能的享樂為滿足”,“這決不是充實的生命,決不是的!”他要學生面向實際,把握住現在,理由是現在“是最可努力的地方,是我們最能管的地方,因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愛的。”因此,“我把‘現在’捉住,發展它,改造它,補充它,使它建全,諧和,成為完美的一段落、一歷程。”這實際上就是他那“尊崇實際”的剎那主義主張。有一次,在課堂上講到詩與酒的關係,他極有興味地説:“飲酒到將醉未醉時,頭腦中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滋味和快感,腦筋特別活動,所以李杜能做出好詩來……。”説到這裡猛然剎住,立即嚴肅地説:“可是你們千萬不要到湖邊小酒店裏去試啊!”唯恐學生們受到影響。

  朱自清喜歡春暉,但他對春暉的認識並不深透,真實的情況,遠比他看到的想到的,要複雜得多。白馬湖雖然波平如鏡,寧靜非常,而內底裏卻也充滿著矛盾,新舊思想的衝突已在暗裏醞釀多時了。果然,到了年底,平靜的白馬湖掀起了波濤。起因是這樣的:一個寒冷的早晨,一個叫做黃源的學生戴了一頂大氈帽上早操,遭到體育教員的訓斥,要他除下,由是引起了衝突。匡互生和豐子愷等支持學生,一些守舊的教員本來就看不慣學校的民主作風,乃乘機壓抑學生活動,並攻擊思想先進的教師。結果,學校提前放假,開除學生28人。匡互生認為春暉中學已非實施理想教育之園地了,乃與豐子愷等一些教員集體辭職,于12月一個下雪的早晨,背上鋪蓋,打著雨傘走了。許多學生均來送別,在驛亭站臺上嗚咽痛哭,不肯離去。1925年春,匡互生等在上海小西門和黃家闕路,租了中華藝術大學宿舍,創辦立達中學(後改為立達學園)。“立達”者也,乃源於《論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3月又成立立達學會。豐子愷到上海藝術師範大學任教,夏丐尊先到寧波,後亦到立達學園教書。

  朱自清家累太重,11月又答應了寧波四中在那裏兼10點鐘的課。他對春暉也感失望,但又無法離開。如今良朋散盡,興味索然,在他眼中,白馬湖的風光似乎也大為減色了。這時只有一件事給他充滿愁緒的心靈,帶來一絲安慰。那就是在年終歲盡時,他的第一個創作集子《蹤跡》由上海亞東書局出版了。內分兩輯,第一輯收詩歌31首,第二輯收散文7篇。封面是豐子愷設計的。在扉葉上印了周作人一首詩《過去的生命》:

  這過去的我的三個月的生命,那裏去了?

  沒有了,永遠的走過去了!

  我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我坐起來,拿了一枝筆,在紙上亂點,想將他按在紙上,留下一些痕跡,——但是一行也不能寫,

  一行也不能寫。

  我仍是睡在床上。

  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這是有意借周作人的詩來反映自己的心境。這時他散文創作剛剛起步,詩歌除《雪朝》裏17首外,其餘都已收進。鄭振鐸曾評介道:“朱自清的《蹤跡》是遠遠的超過《嘗試集》裏的任何最好的一首。功力的深厚,已決不是‘嘗試’之作,而是用了全力來寫著的。”這集子是朱自清勞動血汗的結晶,那裏刻印著他過去生命的遊蹤,人生旅途上的青春足跡。

  他是多麼珍惜這些生命的蹤跡啊!但過去的生命畢竟永遠地過去了,一切都得重新來起。

  相對於社會上的政治風暴,白馬湖的動亂只是茶杯裏的風波。1924年初,國民黨接受了共産黨提出的反帝反封建主張,實行新三民主義,從下半年開始,中國工農運動迅速高漲。7月,廣州沙面爆發了工人大罷工,在它的影響帶動下,紅色鬥爭火花相繼在上海、漢口、蘇州、浙江等地迸發。1925年2月,上海在日本“內外棉株式會社”開辦的11家紗廠中做工的中國工人,因不堪壓迫舉行大罷工。5月,內外棉第七廠工人領袖顧正紅在領導工人與日方資本家作鬥爭時,慘遭槍殺,同時被打傷工人十余名。上海人民奮起反抗,30日上午,上海各界學生約2000人,分頭在公共租界各馬路散發傳單進行演講,當即遭到鎮壓,被捕百多人,囚禁于南京路老閘捕房。帝國主義的暴行激起上海人民公憤,近萬人群眾聚集巡捕房的門口,要求釋放被捕學生。英捕頭命令發巡捕開槍,當場死傷數十人。

  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爆發了!死難烈士的血光,猶如漆黑太空中一道閃電,一瞬間把一切照亮,有力地震懾著人們的心魄。消息很快傳到白馬湖,這時朱自清正在小山坳一所房子裏,寫一篇書評《山野綴拾》,6月1日才回到校裏。當他得知這一驚天動地的血腥消息時,不禁怒憤異常,心潮難平。他似乎滿眼看到的儘是血,那紅彤彤的熱血,如熔爐的鐵水,如火山噴發的岩漿,如長江水一樣汩汩地流淌著,這是中國人民的血呵!他以戰抖的手拿起筆來,抒寫戰鬥詩篇:血是紅的!

  血是紅的!

  狂人在疾走,

  太陽在發抖!

  血是熱的!

  血是熱的!

  熔爐裏的鐵,

  火山的崩裂!

  血是長流的!

  血是長流的!

  長長的揚子江,

  黃海的茫茫!

  血的手!

  血的手!

  戟著指,

  指著他我你!

  血的眼!

  血的眼!

  團團火,

  射著他你我!

  血的口!

  血的口!

  申申詈,

  唾著他我你!

  中國人的血!

  中國人的血!

  都是兄弟們,

  都是好兄弟們!

  …………

  這是他在6月10日為五卅慘案而作的《血歌》中的一段。在這首詩裏,他一改過去的詩風,以簡短的句式排列,形成急促的節奏,如急雨,如戰鼓,激勵人們去向帝國主義者進行拼死的決鬥。在詩的最後,他狂呼“起喲,起喲!”鼓舞人們奔向反帝鬥爭的前列。過了幾天,他又寫了一首《給死者》:

  你們的血染紅了馬路,你們的血染紅了人心!

  日月將為你們而躲存!

  雲霧將為你們而瀰漫!

  風必不息地狂吹,

  雨必不息地降下!

  黃浦江將永遠地掀騰!

  電線桿將永遠地抖顫!

  上海市將為你們而地震!

  ……

  朱自清以豐富的想象,沸騰的激情,表達了自己為“五卅”死難烈士無限悲慟的心情,表現了全民族的哀痛和怒忿。“五卅”慘案猶如一塊巨石,擊碎了朱自清本已平靜的心境,熱血又在血管裏奔突,思緒萬千,起坐不寧。6月的一個晚上,他在寂寂的靜夜裏,陷入了沉思,忽然間他想起了去年暑假到南京開中華教育改進會第三屆年會時在上海所遇到的一件小事。有一天,他在一路電車裏,看到一個西洋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坐在他對面,那孩子面頰白中透紅,金黃色眼睫毛長長的,表情和平而秀美。他感到這外國小孩很可愛,不免多看了幾眼。誰知到站時,那小孩突然將臉伸過來,藍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粗俗而兇惡。他的眼睛似乎在説:“咄!黃種人,黃種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電車一停,他勝利地掉過頭去,牽著大人的手走了。朱自清覺得這完全是一種“出其不意”的襲擊,這突然的

  一擊,使他張皇失措,感到空虛而壓迫,連呼吸都不自由了。猛然間他腦際萌發一種迫切的

  國家之感:“現在還是白種人的世界”!河漢渺遠,冰輪沉落。

  蒼茫一片的白馬湖,在六月晚風的吹拂下,微微地呻吟著,沉沉地睡去了。朱自清還毫無倦意,他慢慢地抽著煙,撥開記憶的濃霧,繼續思索。他抓住那一次偶然的遭遇,運用理智的利刃,層層剖析,從小孩輕蔑的目光,想到為什麼他小小年紀竟敢如此驕傲地踐踏中國人?他發現其原因就由於他“已懂得憑著人種的優勢和國家的強力”來欺侮他國人民,而這又因為他的父親、戚友、老師,乃至四週同種的人,一貫是“以驕傲踐踏對付中國人”,而他所讀的書也都“將中國編排得一無是處”。是呵,這就是他的家庭、學校、環境,長期以來對他耳濡目染的結果。他又從這次“襲擊”想到“許多次襲擊”,這就是帝國主義者對中國的侵略和奴役,因此,這次“襲擊”絕非偶然,而是“許多次襲擊的小影”。於是,他在那小孩眼光表情中,看到了“縮印著一部中國外交史”。層層剝進,一拆到底,他從這次個人遭遇想到國家民族的命運,從眼前現實追思過去的歷史,從抽象到具體,從偶然發現必然,從感性昇華到理性。在煢煢燈火下,他迅疾地寫著,他要通過這一有限現象的描寫,展現中國災難深重的現實情景,挖掘民族受屈辱被欺侮的歷史根源。這就是他前期有名的散文《白種人——上帝的驕子》。在作品中,他寓大於小,啟示人們:在中國土地上,仍是白種人的世界,要使國家免於“被吞食危險”,就要“看看自己”,奮發自強。就在這時候,《我們的六月》出版了,這是朱自清和葉聖陶、俞平伯幾經商討後編就的。《我們的七月》出版後,銷路不是太好,印了3000冊,只賣了一半不到。有個朋友對朱自清説:“刊物似乎隨便了點,沒有小説的風味”。

  “《我們》並不隨便,或者因為小品太多了,故你覺得如此。”朱自清不同意他的觀點。

  朱自清認為“《我們》誠哉不偉大,但自附於優美的花草,亦無妨的”。俞平伯分給朱自清《我們的七月》版稅15元,他覺得太多了,只肯要10元,寫信對俞平伯説,“余五元由兄拿或支配給其餘投稿者”。《我們的七月》的文章作者均不署名,讀者不習慣,議論紛紛,多方猜測。朱自清想,為了推廣雜誌銷路和給讀者以方便,還是署名為好,於是寫信和葉聖陶商量,不意葉聖陶仍堅持原來意見,朱自清遂向俞平伯闡明自己主張,但對過去不署名的原因也不予説明,因為“説得太乾淨了,顯然取巧,説得太老實了,亦易引人反感,不如不説的好”。由是,《我們的六月》的文章作者全部署名了,同時附錄了《我們的七月》的目次和作者的名字。在最後“本刊啟事”中,他做了這樣聲明:本刊所載文字,原OM同人共同負責,概不署名。

  而行世以來,常聽見讀者們的議論,覺得打破這悶葫蘆很不便,願知道各作者的名字。我們雖不求名,亦不逃名,又何必如此吊詭呢?故從此期揭示了。

  《我們的六月》的作者比上一期多,朱自清的《血歌》刊在扉頁,而在目錄上卻沒有標出,這是因為刊物已經付印,為了配合五卅慘案的鬥爭,朱自清臨時決定將它加入的。在《我們的六月》中,朱自清的作品不多,除了《血歌》和一篇散文外,就是兩篇書評,一是為俞平伯的散文集《憶》寫的“跋”,一是為孫福熙散文集《山野掇拾》寫的評論。他以自己的生活經驗,來體驗別人作品所反映的現實和所抒發的感情,以詩歌的語言抒寫自己的心得,把評論文章寫得如散文一般優美,內裏滲透了他對生活的見解和美學的情趣。他所追求的就是創新,“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現”,所欣賞的就是個性,“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他所強調的,就是要深入實際作細緻的觀察,“于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重一毫一厘”,“于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他所希求於作家的,是能“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于平常身歷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這是他對別人更是對自己創作的要求,于中反映的是他對現實也是對文藝創作的態度。

  白馬湖的山還是那麼青,白馬湖的水還是那麼綠。正是初夏時節,百花爭艷,好鳥爭鳴,和風輕吹,風景迷人。但白馬湖已不如當初那樣使他感到“莫名喜悅”和“許多驚詫”了。生活情趣與以前也大不一樣。以往是:約兩個密友,吸著煙卷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密友均已星散,這種雅趣自也不能復得了。在寂寞的白馬湖,朱自清又陷入了自我反思的苦悶之中。他隨著時光老人的導引,一步步追尋已失去的自己。自從走出校門之後,生命之樹又增加了五道年輪,但這幾年他做了一些什麼呢?生活擔子越來越重,就在五月間又生了一個兒子。為了養家糊口,這幾年來他挑著沉重的擔子,在各地遊轉奔波,在風塵中逐漸老去。他認為“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其真趣可言”。但命運之神給自己安排了怎樣的生活?

  我現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個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於自己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都築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他不願在這條“死路”上走下去了,多想改一個職業,換個行當,能多方面地接觸人生,了解生活喲!他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是怎樣做的,想去企業界做個職員,看看資本家是如何度過他們的歲月,他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多了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還想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做拖著黃泥巴、銜著旱煙管的農人,以及扛著槍的軍人,過過他們的生活。但最後他猛然省悟:“這些都是非份的妄想”!簡直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改換職業既不可能,他退而企圖結交“諸色人等”,從這裡來“多領略些人味兒”。在白馬湖他曾和夏丐尊一起到一所小學校去和小學生講故事,做遊戲,很是有趣,還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喝酒,也很有味,但總感到“階級的障壁不容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他又嚮往以旅行來擴大自己的眼界,三峽的幽峭,棧道的蜿蜒,峨眉的奇偉,他都很傾慕!還有珠江的繁華,蒙古的風沙,也都有力地招引著他。他更希望能跨出國門,到日本看櫻花,到俄國看列寧墓,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到南美洲看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看茫茫的大沙漠,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那冰天雪海。但當他想到自己不過是“一錢不名的窮措大”時,立即意興索然了。

  如此社會,如此人生,如此自身,要想突破生活的牢籠,勢比登天還難。這點他早就意

  識到了,在給俞平伯的信中,他曾這樣表白道:

  我們現在自己得趕緊明白,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將來,我們的世界,只是這麼一個小小圈子。要想跳過它,除非在夢中,在醉後,在瘋狂時而已——一言以蔽之,莫想,莫想!

  這是一時代知識份子苦悶的呼聲!他們的思考是深刻的,他們有憧憬、有願望、有要求,但他們的知識與智慧,卻不能為他們的翅膀增添一份力量,以便突出局囿他們靈魂的囚牢而翱翔太空,最後都只有頹然陷入生活的泥淖,輾轉跋徨。

  朱自清對白馬湖膩透了,他的心情冷漠而孤清,這五年奔波于各地的教書生活,他也受夠了,他決意要走,要離開這令人生厭的教育界。二月間,他給俞平伯去信:我頗想脫離教育界,在商務覓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實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領略一回。如有相當機會,當乞為我留意。三月間,他又給俞平伯去信:弟傾頗思入商務,聖陶兄于五六月間試為之。但弟亦未決。弟實覺教育事業,徒受氣而不能受益,故頗倦之。兄謂入商務(若能)適否?

  畢業考試後的一天,有幾個學生一道去看朱自清。他剛在寫作,見到學生便放下筆來説道:“你們要離開這裡了,我也要走了。”

  “你到那裏去呢?”同學問。

  “我還想好好讀幾本書,找一個能自學的地方。”朱自清回答道。

  “這裡不是頂幽靜嗎?圖書館裏也藏有許多書。”同學説,他們實在不願意他離開。朱自清苦笑笑,答道:“清靜是清靜,但我想讀的書很少。”

  同學們又問道:“那麼你想到哪去呢?”

  “我想到商務印書館去。”朱自清語氣堅定地説:“只要有書讀,報酬、職位在所不計。”

  一個偶然機會,使命運之輪開始創新的運轉。

  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沒有聯絡上,俞平伯介紹他到清華大學國文係任教授。

  暑期過後,他把一家五口留在白馬湖,一個人匆匆地趕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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