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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四、苦悶靈魂的呼聲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6:27

  1922年初春,朱自清將家眷從揚州接到杭州來。這時葉聖陶已離開杭州了,他應蔡元培之聘,與鄭振鐸及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作伴進京,任北大預科講師。沒有多久,朱自清為生計所迫,應允了浙江第六師範校長鄭鶴春的聘請,隻身到台州教書,把妻子和兒女留在杭州。

  台州是個山城。朱自清是乘船去的,船到埠頭再坐轎子去學校,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他十分驚詫,何以這個府城竟這樣冷靜!其時正是春天,是一個薄陰的日子,走著幽寂的道,竟使他宛如感到有一種秋意。到了賣花橋邊,他方看見青綠的北固山下,點綴著幾幢樸實的洋房,這便是學校了。教學大樓十分陳舊破爛,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朱自清登樓一望,眼界卻突然開闊,只見遠山之上,冪著白雲,四週闃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沒有一隻,只有後山上的松風瑟瑟地響著,頓時他感到自己像脫卻了人間煙火,而飄飄欲仙了。

  六師學生很樸實,對朱自清慕名已久,熱烈歡迎他的到來。但他隻身一人,孤燈獨影,特別想家,到了夜晚,他望著那盞閃爍不定的燈火,強烈地想念起遠在杭州的妻子。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著的,一顆黃黃的燈光呵,

  我將由你的熠耀裏,

  凝視她明媚的雙眼。

  ——《燈光》學校雖然醜陋,但庭院裏卻有一株雄偉繁華的紫藤花,閒時他就在花下徘徊,學生上課去了,只有他一個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朵,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他獨自欣賞那蒼老虬勁、宛轉騰挪的枝幹,看那一縷縷下垂的細絲,臨風婀娜。有時,他到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上憧憧的人影,到東湖水閣九折橋上看柳色水光,到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到南門外看雪白的梨花。有好幾次他爬到北固山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但更多的日子是悶在屋子裏。

  白天,浮雲遮住了太陽,寂靜的青山在如輕紗般的白霧環擁下,如睡著一般。他默默地倚在窗口,天上沒有一隻飛鳥,地下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陣陣清風送來遠方悠悠的鐘聲,他又想起遠方的妻子了。

  眼底是靡人間了,耳根是靡人間了,

  故鄉的她,獨靈跡似的,猛猛然涌上我的心頭來了!

  ——《獨自》3月間,一師同學來信要求朱自清回去,因為他本來和那邊學校沒有完全脫離關係,家小也還在那裏,於是決定回杭州。六師的學生得知消息堅決挽留,盛情難卻,他只好答應他們:“暑假後,一定回台州來!”

  一師同學,尤其是晨光社的社員汪靜之、潘漠華等人,對朱自清的回來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們正醞釀成立一個新的文學社團。這事和應修人有關係,應是浙江蕙溪赭山人,當時在上海棉業銀行工作,愛好文藝。1922年1月,他開始和汪靜之通信,交換詩作,切磋詩藝。3月底,他特地請假一週來西湖春遊會友,經汪靜之介紹,結識了馮雪峰與潘漠華。4月1日,四人漫步白堤,在雷峰塔下吟詩,互看彼此詩稿,其時汪靜之已編好詩集《蕙的風》即將出版。經商量,由應修人將自己和馮雪峰、潘漠華的詩作進行挑選,又在汪靜之《蕙的風》底稿裏抄出小詩六首,編成詩集,取名《湖畔》,由於出版詩集要有名義,在應修人提議下,成立了“湖畔詩社”。

  朱自清對湖畔詩社給予大力的支持,《湖畔》共收詩61首,于4月間出版,這是五四詩壇第五本新詩集。朱自清十分重視,于5月18日寫了《讀〈湖畔〉詩集》一文,這是當時對《湖畔》進行全面評價的第一篇文章。在文章裏,朱自清坦率地告訴人們:“作者中有三個和我相識,其餘一位,我也知道。所以他們的生活和性格,我都有些明白。所以我讀他們的作品,能感到很深的趣味。”他寫道:大體説來,《湖畔》裏的作品都帶著些清新和纏綿底風格;少年的氣氛充滿在這些作品裏。這因作者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都還剩著些爛漫的童心;他們住在世界裏,正如住在晨光來時的薄霧裏。他們究竟不曾和現實相肉搏,所以還不至十分頹唐,還能保留著多少清新的意念。就令有悲哀底景閃過他們的眼前,他們坦率的心情也能將他融和,使他再沒有回腸蕩氣底力量;所以他們便只有感傷而無激憤了。——就詩而論,便只見委婉纏綿的嘆息而無激昂慷慨的歌聲了。但這正是他們之所以為他們,《湖畔》之所以為《洪畔》。

  文章還扼要地闡述了他們各自的創作特色。他還為汪靜之《蕙的風》寫序,説:“看了那些作品,頗自驚喜讚嘆”,認為作者“有詩歌底天才”。文章指出,“靜之是個孩子,美與愛是他生活的核心,讚頌與咏嘆,在他正是極自然而適當的事。他似乎不曾經歷過應該呼籲與詛咒的情景,所以寫不出血與淚的作品。”評論熱情而中肯。汪靜之從“孩子”成為老翁時,回憶起當年這段往事,還銘感由衷地説:自清先生“是我最熱愛的老師,了解我最深。”1月,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詩集《雪朝》,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收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諾、劉延陵、葉聖陶、郭紹虞、鄭振鐸等八人詩作。朱自清排在第一集,共17首,均係在北京和浙江時所作。鄭振鐸在《短序》中表明,這只是他們內心感情“真率”的表現,“雖不能表現時代的精神,但也可以説是各個人的人格或個性的反映”。正值此時,朱自清的內心世界掀起了一陣洶湧的波濤,這一靈魂震顫絕非偶然,而是久已鬱積于胸之苦悶情緒的必然爆發。想當初,五四青年學生們,為改變中國的歷史面貌,滿懷激情,奔走呼號,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風流一時。他們滿以為經此狂飚掃蕩,祖國河山必然煥發一新,猗偉之聲定將充沛于宙合。誰知狂潮一退,依然荒灘一片。各係軍閥徐世昌、吳佩孚等,猶如傀儡一般,在帝國主義的操縱提調之下,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醜劇。返顧南北,無一佳像。面對如此現實,和大多數知識青年一樣,朱自清感到惶惶然了,當年為他那麼熱情歌頌的五四“金粒”種子,在中國土地上並沒有開花結果呵!黑夜漫漫,風雨沉沉,光明路徑又在何方?他痛苦,他困惑,這種心境早在《轉眼》一詩中就有所透露了:理不清的現在,

  摸不著的將來,

  誰可懂得,

  誰能説出呢?

  況他這隨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裏,

  還能有所把捉麼?

  待順流而下罷!

  空辜負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呵,

  又慚愧著無力的他。

  被風吹散了的,

  被雨滴碎了的,

  只剩有躑躅,

  只剩有跋徨;

  天公卻盡苦著臉,

  不瞅不睬地相向。

  現在看不清,將來望不見,既不願隨波逐流,又無力逆潮而上,真是痛苦極了,他從心中迸發出一聲呼告:這樣莽蕩蕩的世界之中,到底那裏是他的路呢!

  他感到過去其實只是沉湎在幻想的夢之園裏,並不知道現實世界與自我內心世界的距離。走出校門,接觸人生,閱歷一多,思想開始踏實,返顧過去,想想現在,心中不禁萌發了嚴重的失落感。在《自從》一詩中,他虛構了一個故事,自從撒旦摘了“人間的花”,上帝時常嘆息哭泣,由是人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去尋找那失落的花朵:我清早和太陽出去,跟著那模糊的影子,

  也將尋我所要的。

  夜幕下時,

  我又和月亮出去,

  和星星出去,

  沒有星星,

  我便提了燈籠出去。

  可是結果怎麼樣了呢?結果是:我尋了二十三年①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遠,遠,遠——天邊!

  唇也焦了;

  足也燒了;

  心也搖搖了;

  我流淚如噴泉,

  伸手如乞丐;

  我要我所尋的,

  卻尋著我所不要的!

  因為誰能從撒旦手裏,奪回那已失的花呢?

  性格內向的人,追求都是執著的,當他一旦發現當初那麼熱烈嚮往的“希望”之花已經枯萎時,心中的痛苦是劇烈的。他猶如一個多年浪跡江湖的樂人,佈滿創傷的靈魂已不堪重負,帶著斷了弦的七弦琴,無力地躺倒在路邊:我再三説,我倦了,恕我,不能上前了!

  春底旅路裏所有的悅樂,我曾盡力用我淺量的心吸飲。

  悅樂到底乾枯,

  我的力量也暗中流去。

  恕我,不能上前了!

  希望逼迫地引誘我,又安慰我,

  “就回去哩!”

  我不信希望,

  卻被勒著默默地將運命交付了她。

  ——《旅路》最後,他竟傷心地發出那麼絕望的悲鳴:上帝,你拿去我所有的,賜我些什麼呢?

  可憐你無力的被創造者,別玩弄地龐著了;

  取回他所僅存的,

  兌給他“安息”吧!——他專等著這個哩。

  ——《旅路》在這裡,詩人朱自清的自我形象何其蒼白而無力呵!鬱悶的愁雲愈積愈濃,心理的空間也愈來愈小,終於失卻了平衡。但朱自清內心雖是痛苦,卻始終沒有頹唐,他一直面向人生,苦苦探索,這就如他的知友葉聖陶説的,“佩弦並非玩世,是認真處世”的人。他一個人在台州時,就常常回憶過往,進行反思。昏昏的燈,沉沉的夜,在一種説不清的煢獨淒涼的愁緒中,心血不斷來潮,他在給俞平伯的信中説:日來時時念舊,殊低徊不能自己。明知無聊,但難排遣。“回想上的惋惜”,正是不能自克的事。因了這惋惜的情懷,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將這宗心緒寫成一詩,名曰《匆匆》。

  在《匆匆》這首散文詩裏,他劈頭就問道: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他從客觀自然現象中捕捉形象,以抒唱自己主觀的情愫,從中聯想自己的青春,默計逝去光陰的行蹤,追索生命的價值,發出惋惜的喟嘆。他不滿于自己盡在“徘徊”的思想狀態,虛擲無數時光匆匆而過。他啟人深思地發出一連串反問: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他並不知如何結束自己思想上的“徘徊”,但絕不願讓逝水年華彈指秋老,虛擲光陰匆匆而過,他要力求上進,有所作為。

  從台州回到杭州一師時,他曾和一個朋友討論人生問題,那位朋友主張剎那主義,不管什麼法律和道德,只求剎那的享樂,以為回顧與前瞻,都是可笑的。朱自清不同意他的主張,認為這只是一種頹廢主義。他説:我深感時日匆匆底可惜,自覺以前的錯處與失敗,全在只知遠處,大處,卻忽略了近處、小處,時時只是做預備的工夫,時時都不曾作正經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

  他決意今後要從小處、近處著手,即要切切實實做些事,他也主張剎那主義,但其含義和那位朋友的不同:每一剎那有每一剎那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在持續的時間裏,有它相當之位置;它與過去、將來固有多少的牽連。但這牽連是綿延無盡的!當時,俞平伯任浙江省視學,6月間,朱自清乃邀他夜遊西湖,連續三天。山巒淡遠,星斗滿天,在夜風徐徐,槳聲汩汩的靜謐氛圍中,任一葉扁舟隨意飄蕩,老友兩人相對而坐,促膝談心,互訴衷腸,討論了人生的意義和對生活應有的態度。朱自清對俞平伯訴説了自己的懊惱和悵惘,他説自己“因悵惘而感到空虛,在還殘存的生活時所不能堪的!我不堪這個空虛,便覺飄飄然終是不成,只有轉向才可以比較安心,比較能使感情平靜”。7月,俞平伯受浙江教育廳之委派,往美國考察教育,朱自清乃于7月初前往上海,出席在一品香召開的文學研究會南方會員大會,討論會務併為俞平伯餞行。出席宴會的有葉聖陶、鄭振繹、沈雁冰、周作人、劉延陵等19人。回杭州後,乃攜妻子和兒女回揚州和家人團聚。在揚州他仍苦苦思索人生問題,決意改變思想狀況,絕不頹廢,要堅決擺脫生活中種種糾纏,立定腳跟,安下心來從事實際工作。夜裏,他默坐沉思,詩情奔涌,乃提筆抒寫一首長詩,但家中人多事雜,定不下心來,只寫了個開頭,暑假已經結束了。

  因為曾答應台州浙江第六師範學校師生暑假結束後要去,因此在9月間,朱自清帶了妻子和兩個孩子乘輪船到台州去。一時找不到住處,暫住在新嘉興旅館,六師同學聽到朱老師來了,歡騰雀躍,連夜趕到旅館探望。

  天氣悶熱,燈光昏暗,但師生都十分高興。他們揮扇長談,競説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笑談近來學習的成績。朱自清從行李袋中摸出一個小皮包,從裏頭掏出一卷稿子,對同學們説:“這是我在杭州遊湖後的感想,我近來覺得生命如浮雲如輕煙,頗以誘惑為苦,欲亟求毀滅。這首詩,才寫了兩節,還有許多,現在沒有功夫來寫。”同學們拿來一看,題目名曰《毀滅》,開頭便是這樣幾句:躑躅在半路裏,

  垂頭喪氣的,

  是我,是我!

  ……

  同學們看了才寫的兩節詩,心頭不禁涌起一陣悲慼,十分感動,都盼望他趕快寫完。

  在台州,朱自清很忙,除了教書備課,還要改六師同學們寫的文章;同時,杭州一師的同學還不時寄來稿子要他批改。在工作之餘,他才整理思緒,繼續創作長詩《毀滅》。風也依然,雲也依然。

  台州還是那樣荒漠、冷清。全城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大白天都難得能見到行人,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從人家窗口透出一點燈光,偶爾看到過路人拿著的火把。朱自清家住在東山腳下,更是寂寞,山上松濤陣陣,天上飛鳥一隻兩隻,他們的住宅在樓土,書房面臨大街,可以清楚地聽見路上行人的説話聲,但因為太空曠,過路的人也太少,所以聽起來就好像是遠風送來似的。他們是外地人,也不喜交際,所以沒有什麼朋友熟人,家裏只四個人廝守著。這個小家庭給朱自清帶來了極大的溫暖。到了冬天,北風怒號,天氣寒冷,但在朱自清的感覺中,“家裏老是春天”。有一次他上街回來,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武鐘謙母子三人並排坐在那裏,三張臉天真地笑嘻嘻地望著他。朱自清驀地感到有一股暖流淌過心頭:“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寂靜的環境更適於深思反省,檢討過去,計算未來。是呵,自己過去曾有過追求,有過嚮往,曾為此而興奮,而苦惱,而歡樂,而痛楚。但世上又那有筆直而又平坦的路呢?時光雖已流逝,腳步卻仍須向前!11月7日,他給俞平伯寫了一封信,明確今後的生活態度:弟雖潦倒,但現在態度卻頗積極;丟去玄言,專崇實際,這便是我所企圖的生活。

  這也就是他所説的“轉向”。在信中他對自己的剎那主義做了這樣通俗的解釋:我的意思只是説,寫字要一筆不錯,一筆不亂,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呷飯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有不調整的,總竭力立刻求其調整——無論用積極的手段或消極的手段。每一剎那的事,只是為每一剎那而做,求一剎那心之所安;雖然這一剎那所做與前者剎那,後些剎那有影響,有關聯,但這個關聯在我是無大關係的。我只顧在那樣大關聯裏的這一剎那中,我應該盡力怎樣做便好了。這便是所謂從小處下手。

  隨後,他又給俞平伯去信,繼續探討生活問題,進一步解悉自己的剎那主義。他説:我的意思只是生活底每一剎那的趣味,使我這一剎那的生活舒服。至於這剎那以前的種種,我是追不回來,可以無用過問;這剎那以後,還未到來,我也不必費心去籌慮。我覺我們“現在”的生活裏,往往只“惆悵著過去,憂慮著將來”,將功夫都費去了,將眼前應該做的事都丟下了,又添了以後惆悵的資料。這真是自尋煩惱!

  我現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他最後結論是:“我的剎那主義,實在即是平凡主義”。這在哲學上説,也即他所認定的,“只是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所謂中和主義其實就是儒家的中庸思想,“中者,天下始終也,而和者,天地之生成也。天德莫大於和,而道正于中”。實際上是追求內心感情的節制與適中,側重對立面的調和與統一,安於自我滿足,追求安定和諧。這種思想後來曾給他帶來無窮煩惱,但他那種不務空想,不甘淪落,執著地“只管一步步走”的務實精神,卻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堅實風格。在台州斗室中,他將紛亂的思緒幻化為生動形象,借助想明的羽翅,譜寫自己的心曲。

  寂靜的家庭也有熱鬧的時候,那便是學生的來訪,朱自清教學認真,循循善誘,對人和氣,同學都喜歡和他親近。或在夕陽斜睨的傍晚,或在燈光溶溶的良夜,他們時常來到他的書房,向他請教問題,翻閱堆積在案頭的新書報,十分融洽。12月的一天,當學生們又來到他家時,朱自清拿出最近寫成的長詩《毀滅》的原稿,同學們一看,是分行寫的,如果把稿紙粘接起來,足有兩丈長。朱自清對他們説,自己因功課忙沒有時間抄,同學們立即表示願意效勞,乃于課餘時間幫他將稿子謄清。朱自清看後認為這樣很費版面,乃將它改為散文形式,寄給《小説月報》。

  長詩一開頭便勾勒出詩人的自我形象:白雲中有我,

  天風的飄飄,

  深淵裏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不曾印著淺淺的,隱隱約約的,我的足跡!

  我流離轉徙,

  我流離轉徙;

  腳尖兒踏呀,

  卻踏不上自己的國土!

  在風塵裏老了,

  在風塵裏衰了,

  僅存的一個懶懨懨的身子,幾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滅的開場,

  我盡思盡想:

  “親親的,雖渺渺的,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回去!回去!”

  這就是朱自清自己長期以來潛伏於心中的“絲毫立不定腳跟”的“空虛”感。他不願長此以往地飄忽在白雲天風之中,沉溺于深淵伏流裏頭,立志要腳踏實地,埋頭走去。這是積極的否定,深刻的反思,也是“專崇實際”的必要步驟。接下去長詩有六個層次,是毀滅的展開,糾纏的擺脫,詩人通過奇妙而獨特的想象,使鬱積在心靈深處的複雜思緒,得到形象化的表現。那裏有“茫茫的淡月,籠著那靜悄悄的湖面”,有“雪樣的衣裙”,“活活像小河般流著的雙眼”的姑娘,有“互相誇耀著”的“如雲的朋友”,有“天花亂墜”的“巧妙玄言”,有“引著我下去”的“靈弱的心”,有象徵死神的“黑衣力士”和“白衣的小姑娘”等等。這些景象都是人生、社會、家庭對詩人的種種誘惑和壓力的意象表現。在朱自清的意識中,這些都是阻礙他“專崇實際”的糾纏,因此他都要“撇開”,都要“丟去”,他看穿這一切,要掙扎著走“自家的路”。長詩的最後是毀滅的終結,“什麼影像都泯滅了,什麼光芒都收斂了”,於是,“撥煙塵而見自己的國土”,他莊嚴宣告:

  擺脫掉糾纏,

  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

  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頭對白水,

  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

  朱自清的《毀滅》絕非消極地抹殺一切,否定一切,他要“毀滅”是為的不願毀滅。他要毀滅的只是那些“纏纏綿綿”的情感,“渺渺如輕紗”的憧憬,“迷迷戀戀”的蠱惑,以及“死之國”的威脅。年輕的他不願“輕輕地速朽”,要用“僅有的力量”,回到“生之原上”。這是對人生積極的肯定,對生活積極的探求,雖然流轉在詩裏尚有一絲淡淡的哀愁和跋徨苦悶的情緒,但“別耽擱吧,走!走!走!”流貫全詩的是一股在剎那主義指導下,面向實際,力求有所作為的上進精神。“丟去玄言,專崇實際”實在就是這首長詩的主題。在藝術上,朱自清主張“長詩底意境或情調必是複雜而錯綜,結構必是曼衍,描寫必是委曲周至”。在《毀滅》裏,詩人洶湧的情思,便體現在那迴環往復的曼衍結構之中,通過復沓、對比、象徵、比喻等種種手法,委曲周至地表現出來的。長詩在思想與藝術上都有高度的成就。俞平伯曾和他通信討論過嚴肅的人生問題,最了解他創作的動機和意圖。在讀了這首長詩後,他指出:《毀滅》的作者“把一切的葛藤都斬斷了,把宇宙人生之謎都拆穿了,他把那些殊途同歸的人生哲學都給調和了。他不求高遠只愛平實;他不貴空想,只重行力;他承認無論怎樣的偉大都只是在一言一語一飲一食下工夫”。因此“《毀滅》便是生長。《毀滅》正是一首充滿了積極意味的詩”。同時認為就技巧而言也有高度成就,它“實在是創作的才智底結晶”,“這詩底風格、意境、音調是能在中國古代傳統的一切詩詞曲以外,另標一幟的。”

  “它風格底宛轉纏綿,意境底沉鬱深厚,音調的柔美悽愴,只有屈子底的《離騷》差可仿佛。”正當《毀滅》于1923年3月在《小説月報》發表時刻,朱自清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學的聘請,離開親愛的台州六師同學,到溫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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