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是揚州人”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5:50
江蘇北部有一座小城——東海,古時稱為海州。城市雖然不大,歷史卻頗悠久,乃“古少暗代遺墟”也。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城址幾經變遷,辛亥革命後,海州乃改為東海縣,屬徐海道。始建於光緒年間的隴海鐵路,終點就在於此。公元1898年,11月22日(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十月初九日),東海縣承審官朱則余的宅邸裏,紅燭高燒,香煙繚繞,全家上下笑逐顏開,喜氣洋洋。
原來,一個寧馨兒誕生了。
這個小孩上頭原有兩個哥哥,叫大貴和小貴,不幸相繼夭亡,因此他的出生,給全家帶來了無比的歡愉,倍受寵愛。祖父朱則余,號菊坡,原籍浙江紹興,本姓余,因承繼朱氏,遂姓朱。祖母吳氏。父親名鴻鈞,字小坡,娶妻周氏。是個讀書人。他對兒子有很大的期望,蘇東坡有詩云:“腹有詩書氣自華”。他乃為兒子取名“自華”,由於算命先生説孩子五行缺火,因給他起號曰“實秋”,這一面因“秋”字有半邊“火”,一面是取“春華秋實”之意,希望兒子長大後能詩書傳家,學有所成。家裏人迷信,怕他不易長大,還特地替他耳朵穿孔,戴上鐘形金耳環。小自華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自幼穩重安靜,聰明好學。1901年,父親朱鴻鈞從東海到高郵的邵伯鎮做小官,把他和母親接到任所,住在萬壽宮裏。在那裏,他先從父親啟蒙識字,後到一傢俬塾裏讀書。
萬壽宮的院子很大,也很安靜,出了門就是舉世聞名的大運河,滔滔江水,向北流瀉,晝夜不息。邵伯鎮很小,沒有什麼地方好玩,小自華讀完書,無聊時只獨自在河邊溜溜,望著靜靜的流水,向河裏扔瓦片子,看瓦片帶著串串漣漪涉水而去。有時,父親的當差把他帶到鐵牛灣去玩,那就是他最開心的日子了。那兒有一條鐵牛坐鎮著,很是威武,小自華喜歡爬上牛背騎著,輕輕地撫摸它,享受到無限的樂趣。小鎮上沒有兒伴,他幼小心靈難免寂寞,還好在私塾裏結識了一個長得十分瘦弱的,叫做江家振的小男孩,閒時常到他家去玩。傍晚,當流霞佈滿天宇,暮色開始四合時,在江家荒園裏,他和小家振並排坐在一根橫倒的枯樹桿上,親切地交談著,依依不捨,留連忘返。對這個童年夥伴,自華有一種深切的感情,不幸江家振體弱多病,未成年就夭逝了。40年後當他回憶起孩童生活時,還對這個生平“第一個好朋友”,寄予深深的懷念。
光陰荏苒,在枯寂的邵伯鎮度過了兩年,1903年小自華六歲時光,朱小坡將家搬到了揚州。
揚州位於長江下游北部,南臨大江,北踞蜀岡,河渠縱橫,平疇彌望,大運河縱貫南北,與長江交叉,東流入海,是一座具有2400多年曆史的有名古城。“春風十里揚州路”,“夜市千燈照碧雲”,歷代詩人所寫的詩句,形象地描摹了當年古城繁華的景象。朱小坡先把家安置在東關街一條小巷裏,後又遷至萬壽街附近的安樂巷29號。房子大門朝東,進大門有兩間很小的客堂,進了二門,裏屋三間,對照三間,還有兩側廂房,雖不算太寬敞,也夠住了。祖父菊坡公退休後也來這裡定居。弟弟物華、國華,妹玉華都在這兒出生,家發越來越大了。
朱自華在揚州生活了13年,在那裏渡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這期間,曾因父親到江西九江做鹽務官,他去過江西一年。對古城這段生活,他的感受是微妙而複雜的,大概是過於單調了吧,所以他後來曾説,他的兒時記憶只剩下“薄薄的影”,“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程度”!它如“沙漠般展伸著”,沒有“依戀回翔的餘地”。但是,“青燈有味是兒時”,在漫長而曲折的人生旅途上,兒時畢竟是首發的“驛站”,那裏的一切都是“有味”的。
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近的地方是“兒時”,在那裏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裏。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童年畢竟對一個人的個性形成和品格的確立,都有著莫大的影響。人們都會對它切記不忘。
朱小坡對兒女教育甚嚴,一到揚州惟恐自華學業荒疏,即把他送到私塾接受傳統的教育,讀經籍、古文和詩詞。不久,就讓他進入初等小學,但沒有讀到畢業。這期間,朱小坡又送他到一所私塾從戴子秋先生學做古文,後來他曾説:“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做通了的。”還到過揚州知名的老教師李佑青先生那裏聽課。李老師很喜歡這個眉目清秀的孩子,對他很照顧,雖是臨時來聽,卻讓他坐在前排。
放學回來,晚飯過後,朱小坡一面吃著花生、豆腐幹下燒酒,一面低吟著兒子寫的一篇篇作文,看到文章尾後有好評,字句邊上有肥圈評點,就點頭稱是,欣然飲酒。且給坐在旁邊的兒子幾粒花生米,或一塊豆腐幹。若是文章字句圈去太多,尾後有責備的評語,便要埋怨兒子,甚至動起氣來,把文章投在火爐裏燒掉,小自華這時就忍不住哭了起來。這幾年的古文教育給他的古典文學打下了紮實的基礎,也誘發了他對文學的愛好。
朱小坡對子女嚴厲但也慈愛,在寒冷冬天的晚上,為了使孩子們身子溫暖,便在屋子裏點起洋燈,燒了一鍋豆腐,讓兒子們圍坐在桌子邊,他覷著眼睛,從氤氳著熱氣的鍋裏,夾起白煮豆腐,放在孩子們的醬油碟裏。室外天寒地凍,室內溫暖如春,溢滿天倫之樂。
一年春天,他跟著一群同學到城外一個寺裏去白吃桃子,理由是一些中學生都看白戲,小學生為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十幾個小孩子浩浩蕩蕩地出城,一到寺裏便氣勢洶洶地呵斥道人,領他們到桃園去。道人躊躇著説:“現在桃樹剛剛開花呢。”小孩子們不相信,闖到園裏,果然是花正開著,由是都喪了氣,一怒之下,把花都折了,叫嚷道:“沒有桃子,得沏茶喝”。結果是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回去。
高等小學畢業後,朱自華考入了江蘇省兩淮中學(後改名為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他個子不高,坐在第一排第一座。在教師們的眼中,這個臉兒圓圓、身子結實的孩子,有點少年老成,不茍言笑,學習認真,做事踏實,從不缺課。平時喜歡看小説,對文學有濃厚興趣,頗有志向,曾自命為“文學家”。由於品行與學業俱優,畢業時,校方曾授予品學兼優的獎狀。當時有一位同學不服氣,認為學校不公,感到朱自華不及自己,但教師們都認為這位學生雖然各科成績均優,但英華外露,不如自華老實渾厚。
“廣陵富佳麗,隋季此為京”。揚州在歷史上曾享有“淮左名都”的盛譽。山靈水秀,風物宜人,峰巒秀疊,園榭相連,“九里樓臺牽翡翠”,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自古以來人才薈萃,文化發達,歷代詩人如李白、杜甫、蘇東坡、歐陽修等均曾流連於此,尋幽探勝,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瑰麗詩章。揚州也是一個英雄城,在抵抗異族侵略戰爭的歷史上,曾譜寫下無數輝煌的篇章,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文物古跡。古城的綺麗風光和濃郁的崇尚文化的風氣,于無形中陶冶著少年朱自華的性情。養成他和平中正的品性和嚮往自然美的情趣。
朱家在揚州是個客籍,沒有親戚故舊,朱小坡在江西做事多年,遠離家庭,1912年菊坡公又故世了。人口日多,生計漸艱,家道一日不如一日了,因此他們的家與當地鄉紳望族毫無往來。在《説揚州》一文中,他回憶説: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
由於沒有身世顯赫的靠山,也無舉足輕重的社會關係,因此難免要受到當地惡勢力的欺淩。辛亥革命那年,朱小坡生病在家休養,就讓一個鄉紳打著軍政府的招牌,敲去一筆錢。落寞的家庭,單調的生活,養成自華沉著倔犟,疾惡如仇,潔身自尊的性格。當時他少年氣盛,血氣方剛,對社會上黑暗現象和市井俗氣,極為不滿,他最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所謂“小氣”,就是目光如豆,只圖眼前小利,所謂“虛氣”就是“大驚小怪、以少報多”,虛張聲勢。揚州有一個大官兒,常常坐著包車在街上飛馳,前面一個拉著,旁邊還有四個跟著車子推著跑,沿街辟辟拍拍,神氣活現,威風凜凜,出足風頭。對這種自我炫耀大耍氣派的“虛氣”,少年朱自華深惡痛絕之。他還看不慣橫行鄉里的“甩子團”的行徑,“甩子”乃揚州方言,當地紳宦子弟,仗著家勢結成團夥,胡作非為,在公共場所鬧“標勁”,看戲不買票,包攬訴訟,調戲婦女,聚眾起鬨。更令朱自華感到奇怪的是,豪門鄉紳的僕人竟然可以指揮警察區長,大模大樣地招搖過市。滿清王朝早被推翻,封建統治業已結束,民國也已開創多年了,然而揚州黑暗卻依然如故。少年自華目睹現狀,氣憤填膺,但自知人輕言微,只能讓那口怒氣憋在心裏。自然,他也並沒有一概抹殺揚州人,他喜歡他們和紹興人一樣,有一股可愛的“憨氣”,對那些具有刻苦誠篤品性的朋友,他始終懷有誠摯的敬意。
對揚州明媚山水,朱自華有説不出的喜愛,但他有自個兒的選擇。在揚州西北郊有個清瘦秀麗的古典園林“瘦西湖”。它原名保障河,亦稱長春湖,清錢塘詩人汪沆從西湖來此遊覽,即興作詩云:“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著瘦西湖”。從此保障河遂有是稱。瘦西湖蜿蜒曲折,州嶼散落,山環水抱,堤邊一株楊柳一株桃,紅綠交映,風光秀麗。但是,朱自華對它卻不太喜歡,原因就只在它“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兩岸花柳全依水”,他認為揚州的好處,大半在水上,在護城河下船,有七八里河道,曲折而幽靜,沿河有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平山堂等著名風景。小金山四面環水,山水相連,波光煙影,亭閣增輝,小土山上有風亭,半山間有月觀,可以望水,也可以觀月。五亭橋呈拱形,中間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五亭橋有十五個橋洞,朱自華以為,遠望最好,看水中倒影也妙,如乘小船在橋洞中穿來穿去,則更有風味。平山堂在蜀岡上,是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所建,那裏遊人少,很是寧靜。朱自華喜歡登堂閒坐,遠眺江南諸山淡淡輪廓,深感以古詩“山色有無中”來形容這一景色,恰到好處。揚州遊船有多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他小時候常跟父親在船裏聽謀得利洋行的唱片,領略河中美景。“小劃子”則像一瓣西瓜,他感到“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揚州美麗的山色湖光,如雨露般滋潤著少年朱自華的心靈,哺育著他的感情世界,豐富著他的想象力,致使他的情懷永遠氤氳著詩情與畫意。
但,朱自華最喜歡的還是抄過天寧門,向東上梅花嶺瞻仰史可法的衣冠冢。史可法于明弘光元年,率部抵抗清兵,誓守孤城,堅持十日,城陷被執,不屈殉國。後人在梅花嶺建祠築冢,以志紀念。辛亥革命前,朱小坡曾住在史公祠養病,朱自華陪侍在側,常常聽他講史可法領導揚州軍民為保家衛國,抗敵殉難的悲壯故事,對史可法的忠貞精神和民族氣節無限崇仰。上中學後,他得暇就上梅花嶺史公祠,憑吊他所欽敬的民族英雄,還寫下不少詩章。
揚州茶館最著名,吃的花樣也多。假日裏,朱自華也常常光臨茶館小吃以消閒。在北門外有一條小街,茶館最多,店名也風雅,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等。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生意,有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有又香又熱的炒白果,有五香牛肉,還有著名的燙幹絲。最可口的是小籠點心,有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還有菜包子、菜燒賣,特別是幹菜包子,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便輕鬆地化去。揚州的茶食太有味了,因此給他的印象特別深,以致許多年後還記得綠楊村茶館隨風飄揚在綠楊樹上的幌子,使他想起“綠楊城廓是揚州”的名句;還記得茶館裏幽靜的小池、叢竹和茅亭,感到上海、北平的茶樓都不如那裏雅致。他還滿懷深情地惦念著那裏的小籠包子,説:“我離開揚州,也來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的心裏,”“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這是朱自華日後談到“兒時的夢”時説的話。在那飛去的童年之夢裏,留給他“甜蜜蜜而又酸溜溜”,多少又帶點“惆悵”滋味的,便是家裏為他包辦的終身大事了。
朱自華是朱家的長子長孫,在封建家庭裏,他肩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因此當他還不滿11歲的時候,長輩們便為他張羅親事了。很快就説上了,是曾祖母的娘家人,在蘇北一個小縣份,叫做“花園莊”的鄉下,姑娘比自華還大四歲,個兒高,裹小腳。那時他還小,根本不理會這事兒,印象最深的倒是每年那邊鄉下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煙管,帶來的小麥粉和白薯幹很好吃。大約在他12歲時,姑娘害癆病死了,因此母親又為他的親事著急,她托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不久,裁縫物色了一個錢家的姑娘。錢家有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給自華説的是正太太的大小姊。接下來便是相親,一天,母親給自華穿上棗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千叮嚀萬囑咐要他留心些。裁縫把小自華帶到一個茶館裏,那裏早有一位30多歲的先生等著,先生方面大耳,穿著布袍馬褂,為人很慈祥,他不住地打量著自華,看得很仔細,並問他念了些什麼書。他對孩子的長相很滿意,認為“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就是看他走路,怕腳上有點毛病。但不管怎樣,總算讓人家相中了。那麼,對方姑娘是什麼樣子呢?母親不大放心,便派親信老媽子去看,回來報告説,大小姐比自華大得多,很胖,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是苗條的,母親聽後不太樂意,以為胖了不能生育,有意和二小姐結親,誰知裁縫一傳話,對方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這樣吹了。母親只得重新羅致,隔了一年,她在一次打牌時,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和自華同年,跳跳蹦蹦的很是聰明伶俐,於是派人去探口氣,對方也是做小官的,門當戶對,很樂意做這門子親。事情進行得頗為順利,不料半途卻出了岔子,原來本家叔祖母家的一個老媽子熟悉這家內情,説這小姐不是親生而是抱來的,母親一聽心又冷了。轉眼間,又過了一年,朱小坡得了傷寒病,請揚州名醫武威三診治。有一天,母親從醫生的轎夫口中,打聽到武家有一位小姐和自己兒子同庚,於是和朱小坡商量,並托舅舅探問武醫生的意思,對方一口便答允了。朱自華的樣子武醫生見過了,武家小姐長得怎麼樣?母親還是老規矩,派老媽子去相看,回來報告説不壞,就腳大些。母親讓人傳話去,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其實,老媽子去相親時,武家讓自己的女兒躲開了,她看到的是另一個姑娘。
朱自華的婚姻命運就這樣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操縱下確定了。這時他才14歲。
揚州這個古城與朱自華的關係是太密切了,他的人生途程是從這個站頭出發的,他生命史上的第一頁是在這兒寫下的。他的祖籍在紹興,但這個城市對他是太陌生了,只不過小時跟母親回去過兩回,每次只住一天,家裏除了母親外,沒有一個人會説紹興話。他是在揚州長大的,在這兒受教育,在這兒定終身,他的祖塋也在這兒,因此他儘管對揚州某些方面有點“討厭”,但在感情上,對它卻是“漸漸親熱起來了”。在《我是揚州人》一文中,他滿懷深情地説:“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他終於公開宣稱: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何況我們的家又是“生於斯,死於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算是揚州人的。
但是,這個“揚州人”,從兩淮中學畢業後,“就不常在揚州了”。他迎著時代的風雨,踏上了新的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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