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年輕的黃永玉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11日 19:52
作者 李大倫
有些人是讓你不得不折服、不能不喜歡的。黃永玉就是其中的一個。
初識黃永玉,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湘西工作時,爾後與他有過幾次書信往來。的十五大、十六大期間,我先後兩次赴黃永玉在北京的萬荷塘拜訪過他。今年元旦,他應我之邀專程來郴州逗留四日。八月份,我履約到湘西鳳凰參加了他的八十歲壽慶。當一位藝術家的成就達到非凡的高度之後,人們往往看到的是他的作品。我則有緣多次見到了作品後面的黃永玉。
煙斗客
黃永玉不好喝酒,但嗜煙如命,猶其對煙斗情有獨鍾。無論是揮毫題字,還是潑墨作畫;無論是登臺演講,還是閒庭信步,須臾不離手的,就是煙斗。煙斗似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要是偶爾看到有一幅照片上的黃永玉沒有煙斗,一定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煙斗之於黃永玉,就像商標之於商品一樣。
每當我想到黃永玉,就想到他的煙斗。煙斗似乎與眾多偉人和名人結下了不解之緣。丘吉爾《二戰回憶錄》中“德黑蘭會議”期間的一個重要夜晚,丘吉爾手裏就握著一隻石楠根煙斗,斯大林那排濃重的鬍鬚下面則叼著一隻棗木煙斗……漫步世界文學長廊,從薩克雷的《名利場》到司湯達的《紅與黑》,從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到勞倫斯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每翻過幾頁小説,都可以看到某個男主人公正握弄著他的煙斗。在柯南 道爾的筆下,福爾摩斯的經典形像是:頭戴一頂獵鹿帽,身披一件方格呢風衣,然後握著一隻石楠根煙斗。據説,愛因斯坦工作時,喜歡把煙絲裝滿幾隻煙斗,放成一排,隨時取用。他在繚繞的煙霧中發現了推動人類文明的“相對論”,寫下了震撼世界的“E=mc”。1950年,愛因斯坦被蒙特利爾的一家煙斗俱樂部吸收為終身會員。而嗜好煙斗的美國著名作家馬克 吐溫更是出語驚人:“如果天堂裏沒有煙斗,我寧願選擇地獄。”
根據煙斗禮儀,正如一個男人至少應該有5條領帶一樣,他起碼也應該有3隻煙斗。我去過黃永玉北京的萬荷塘和鳳凰的玉氏山房,我留意到在他的書案和床頭,都擺放著各式各樣精緻的煙斗。從材料上看,有石楠根的,有海泡石的,有玉米芯的。從産地看,有拿波黎的,有佛羅倫薩的,有倫敦的。我問黃永玉大概有多少只煙斗。他略一估計:“大約六七百個吧。”他説到國外的時候,遇到心儀的鬥型和款式,肯定會趕緊買下。有時候開畫展,開到哪就在哪買一隻煙斗作紀念。
聽黃永玉講過一個故事。甲乙二信徒都酷愛吸煙,甲問神父:“我祈禱時可以吸煙嗎?”神父説:“那怎麼行!”乙問神父:“我走路時想到上帝,吃飯時想到上帝,吸煙時想到上帝,可不可以呢?”神父説:“當然可以。”一手著妙文章,一手繪佳山水,黃永玉就像乙信徒那樣,銜著煙斗向我們走過來……
據心理分析,世界上愛好煙斗的人,大都是一些冷靜穩定、高度理性、較少焦慮的男人。這一點我相信,因為我認識煙斗不離手的黃永玉。在某種程度上説,用煙斗不但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感悟人生的過程。對黃永玉而言,煙斗既是他個性的象徵,也是他靈感的源泉。
書癡
國畫、油畫、版畫、漫畫、木刻、雕塑、散文、小説、詩歌、雜文,十八般武藝,幾乎無所不能,無所不精。黃永玉的藝術天才令人欣羨。就連他最心悅誠服的表叔沈從文也這樣説他:“黃永玉這個人很聰明,畫畫寫文章靠的是自學,他的風格很獨特,變化也多。” 但一個人有天賦只能算是幸運而已,只有天賦與勤奮走到一起,才是孕育奇跡的絕佳組合。黃永玉只受過小學和不完整的初級中學教育。這位曾留級五次的調皮學生之所以能夠成為當年中央美術學院最年輕的教授,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頂尖級的藝術大師,主要靠的是勤奮。 “天天看書,天天寫畫”,這是黃永玉幾十年來的生活方式。他是一個無書不成眠的十足“書癡”。有一段趣話,黃永玉有一次到一個小縣城辦事,忙中沒帶書,夜裏投宿一間賓館,腦袋咕咕作響,無奈之中拿起床邊櫃上的電話簿就啃,直至精神飽足才呼呼入睡。 黃永玉常説:“讀書就像吃東西那麼自然,餓了就找東西吃嘛!”少年時,他在福建廈門由愛國企業家陳嘉庚創立的集美學校讀書。學校有一所樓高六層的圖書館,黃永玉經常在這裡廢寢忘食地看書。曾經多次在午飯時間,圖書管理員看不到身軀細小的黃永玉藏在書架之後,就把門鎖上。饑腸轆轆的黃永玉要待管理員吃過午飯回來後,才得以“放監”。即使在逃難期間,黃永玉也不忘背上一捆書,日本鬼子在後面追,實在跑不動了,只好忍痛一本本地把書扔掉。每念及此,黃永玉總是唏噓感嘆,惋惜不已。
黃永玉讀書興趣廣泛,從《毛澤東選集》到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從達爾文的日記到《莊子》,從《浮生六計》到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薄伽丘的《十日談》……他就像個十足的饞漢,不管是海味山珍,還是鹹魚青菜,一律狼吞虎咽,一經消化,便成為他的藝術營養。黃永玉説:“與一個聰明人談話是幸運的。讀一本好書就是和一個聰明人談話,讀一萬本好書就是和一萬個聰明人談話。因此,我讀書很雜,什麼奇門遁甲,我都要看,我看書不是為一時之用,但有朝一日會有用也説不定。”他舉了一個例子,少年時,他看過萊伊爾的《普通地質學》和達爾文的《在貝爾格軍艦上的報告書》,當中有關軍艦、地質學、岩石學、環境學的知識,對他作畫大有裨益。他説:“你畫岩石,總不能將水成岩和火成岩畫在一起吧!這是常識呀!”
好友黃苗子説黃永玉“在藝術吸收上,真是一個張著大嘴的饕餮。”博採眾長而吞吐萬象,兼容並蓄而心竅洞開。無怪乎黃永玉不僅經常作經典的藝術演講,也開過精彩的音樂、拳擊和摔跤講座,還講過地質學、林學和昆蟲學。
談及那次夜宿縣城看電話簿,有好奇者問:“電話簿有什麼好看頭呢?”
“嗨,多著呢!裏面有説栽花應該用什麼肥料啦,什麼肥料不能共享啦,還有如何給貓狗洗澡啦。”黃永玉如是説。
鳳凰情人
鬼斧神工的奇梁洞,扁舟輕漫的沱江水,瀰漫硝煙的南長城,青山碧水,雄墻古閣,奇洞寶塔,苗風土俗。
這就是鳳凰城,黃永玉的家鄉。
地靈人傑。在鳳凰古城平平仄仄的文星街上,先後走出了熊希齡、沈從文、黃永玉三位在歷史天空中耀眼的大人物。而當熊希齡、沈從文都已經成為歷史的時候,黃永玉依然是鳳凰綻放的風景。
故鄉,就是自己的心靈神往之地和感情寄託之所。記得在沈從文的墓碑上,黃永玉的題辭是:“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黃永玉八十壽誕之日,我不揣才疏學淺,斗膽送了他一幅字:“幾多傳奇事,一腔故土情。”黃永玉天生有一種流浪的性格,12歲就背著行囊離開了鳳凰,出外闖蕩。歐風美雨,港霧臺霜,飄泊異鄉愈久,思鄉之情愈濃。黃永玉幾乎每年都要回鳳凰住些日子,有時是約好在國外的兒女一道回去,有時是帶了一些畫家、朋友去作客。據説他回鄉的時候,鳳凰就像過節一樣,鞭炮鳴放。黃永玉自嘲是“狡兔四窟”。他在意大利佛羅倫薩有無數山樓,在北京有萬荷塘,在香港有山之半居。他八十大壽之日,又是他的玉氏山房落成之時。他説這是他最為得意之居,也是葉落歸根之所。黃永玉像情人一般眷戀故鄉的一草一木和風土人情,鳳凰的山水民情和無限風光也感染著他的繪畫創作。他常説:“本事沒有了的時候,時常回來撿一點。”他一次又一次地畫鳳凰那些原始古樸而出奇美麗的風景,他畫和對象心靈相通的苗族土家族老人、婆婆和孩子們。黃永玉寫文章寫到得意處常會禁不住哈哈大笑:“媽的,寫得真不錯。”一次,在意大利的時候,黃永玉突然大笑起來。女兒在樓下問:“爸爸你笑什麼?”黃永玉説我寫到了得意的一段,是寫關於家鄉的事情。對於黃永玉,家鄉已成為一種藝術上必不可少的想像,一種不斷地輸送創造力的能源。
眾所週知,黃永玉是性情中人,灑脫不羈,一般人冒然索字索畫是很難如願的。他曾在《大畫水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討厭失禮放肆老少,尤其討厭油皮涎臉登門求畫者,逢此輩必帶其到險峻亂木山上亂爬,使其累成孫子,口吐白沫説不成話,直至狼狽逃逃竄,不見蹤影。”但他對家鄉一往情深,樂於為故鄉做一切事情。他一直為推介湘西、推介鳳凰奔走呼籲,不遺餘力。他作畫落款多為“湘西黃永玉”、“湘西老刁民”。只要是為家鄉發展作畫贈畫,題字撰文,他總是有求必應,樂此不疲。當年的湘泉酒廠,就是黃永玉專門設計的酒瓶和圖案,使“酒鬼”和“湘泉”一夜走紅,馳名天下。
幽默大師
我去過兩次黃永玉北京的居所萬荷塘。綠樹掩映之中,遠遠可以見到院門外的大樹下建有一座小涼亭,一塊書有“侃亭”二字的牌匾懸于亭檐之下,字裏行間顯露出主人的幽默性情。
黃永玉愛擺龍門陣,是一位侃大山的高手。黃苗子説黃永玉是笑話大王,他可以同朋友在談天時連續講一百個笑話。聽黃永玉聊天,絕對是一番輕鬆愜意如沐春風的享受。
黨的十六大期間,我到萬荷塘去看黃永玉。落坐後,扯到黃永玉畫桌子配的小品文時,他説:“桌子,是把人們聚在一起消磨青春的工具,意大利語叫‘磨人的砂輪’”。一語擊中了中國人在桌上打牌搓麻將消磨時間太多的弊端,貼切而又幽默。在説到新世紀酒鬼酒時,黃永玉説:“最近湘泉集團給我送了一些新世紀酒鬼酒,瓶子上‘酒鬼’兩個字燙了金,搞得不倫不類。燙金,就是妹仔割雙眼皮,割雙眼皮冒好看,鱷魚、駝鳥就有五、六層眼皮。現在商品花在包裝上的功夫太多了,有的商品包裝誇張得離了譜。要扎紮實實地做內質,只有把內質做好了,商品牌子才打得響”!這使我很快想到了中國的瓷器。中國是一個瓷器大國,但在紐約最大的百貨公司——梅西,有英國、法國、意大利的舶來品,卻沒有中國的瓷器,原因就在內質上不去,拙樸不到家啊。
今年元旦,他應邀來郴州小住,給了仰慕已久的郴州文藝界朋友一次一睹風采親近大師的機會。每天晚上,黃永玉下榻的住所都有客人來訪,大家圍坐一圈,品茶説藝,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端坐正中,年近八旬的黃永玉依然鶴發童顏,依然才思敏捷,依然侃侃而談。從佛羅倫薩談到巴黎、紐約,從齊白石、張樂平、李可染、徐悲鴻談瓦馬奈、高更、馬蒂斯、畢加索,談他對藝術的見解,談他親歷的人生故事。他海闊天空,古今中外,旁徵博引,妙語連珠,妙趣橫生。有閱盡滄桑的世故,也有孩子氣的天真。有學術色彩的厚重,也有調侃的輕鬆。有對人毫不設訪的坦言,也有讓人忍俊不住的幽默。
談到愛好,他説:“我最喜歡的是文學,第二是雕刻,第三是木刻,第四是繪畫。但前三項愛好都全靠繪畫養著,因為它們稿費太低了。”
談到風格,他説:“有人曾經説黃永玉的國畫不正宗。朋友聽了很氣憤,跑來告訴我。我也開玩笑,我説請你轉告他,他再説我的畫是國畫我就告他。”
談到抽象畫,他説:“很多人都説看不懂。其實很簡單,它就像中國的鏗鏘鑼鼓,現代音樂就是加上了音符的鑼鼓點子,現代抽象繪畫就是加上了色彩的鑼鼓點子。”
談到行為藝術,他説:“有的人當眾吃死人肉,在裸體上涂油彩,還美其名曰‘行為藝術’,我看那是垃圾。郴州如果有人搞這樣的行為藝術,大倫同志可派人去抓他樣。他們那樣是行為藝術,我看大倫同志抓人也是行為藝術。”
談到從政,他説:“從政猶如踢足球,關鍵要有幾個漂亮的進球。只不過進球的過程中要避免踢人,還要防止被人踢。”
黃永玉説過:“幽默感是判斷一個偉大民族智慧和氣質的尺度。”他的搞笑本領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講的笑話簡練、雋永、含蓄。説到精彩處,他自己不笑,別人反應出大笑來時,他才跟著一起大笑。他的幽默,是非凡智慧的派生,是不俗氣質的流露。座中自然笑聲不斷,掌聲不斷。
黃永玉也有憂慮。在一次共進晚餐時,他突然對我説:“時間過得真快,我一晃就要過八十歲生日了,回想起來,真不敢相信,就好像時間被別人偷走了一們。要是現在只有三十歲該多好,哪怕四十歲、五十歲都行。”即使是憂慮的想法,表達出來竟也是如此率真和輕鬆。行文至此,屈指一算,光陰荏苒,轉眼間又是新年元旦將至。黃永玉離開郴州近一年了,與他的最後一次面晤也倏忽五個月光景。往事歷歷在目,思念油然而生。不知他近日可好?是否依舊精神矍鑠,健步如飛?我謹燃一瓣心香,默默祝福他永遠年輕,永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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