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風雪夜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25日 14:57
作者 閻憲奇
又下雪了。遠在故鄉的父親寫來了信,説鎮上要我家把以往的小酒鋪再開起來。父親很高興,答應了。他在信中説還要把五十年代的那塊“巷子深”的牌子再亮出來。
父親的信,使我想起了童年時遇到的一件事來。我的故鄉小鎮,是個傍山靠水的地方,交通也還方便,來往的船隻、商旅不少,文化和商業自然也還算發達。父親在鎮上開了間小小的酒鋪,鋪面不大,但在鎮上還小有名氣。曾祖父那一輩,因為水災,舉家逃荒到貴州茅臺鎮一帶,結識了一位釀酒的師傅,倆人成了莫逆之交,老人學會了煮酒的功夫,還得了一個類似茅臺酒的配方,回到鎮上,開始做起酒的生意來。因為有這祖傳的酒方,煮出來的酒和人家的不同,又香又醇,喝下去不上頭,引來一些喜歡這杯中之物的漢子,寧可少吃一頓飯,也要來喝上兩盅。
記得五十年代中期,我有十歲了。又到了除舊迎春的時節,鎮上家家戶戶忙著迎新年,一派歡樂的氣氛。春節在我們鄉鎮上,要算最隆重的節日了。家家都有貼春聯的習俗。上下兩聯,一幀橫批,紅紅火火,大吉大利。在我們那兒,春聯就猶如人家的門面,不止春聯的內容,上下兩聯的平仄對仗不容忽視,落在紙上的字體、書法,更是路人、鄰里評價高低的對象。一交年關,老人們忙著買紙,四處央人寫聯。鎮上寫著一手好字的那幾個秀才家,門是要被擠破的,央求寫聯要排隊,等個把星期是常事。可那一年,父親卻為寫春聯的事犯起愁來。原來,年年為我家寫聯的王鐵筆老先生,年前乘鶴西去,作古了。眼看到了年三十,我家的春聯仍無著落。好強的父親,生怕第二天貼不上聯,招人恥笑,討個不吉利,急得來回踱著。
已經是黃昏了,屋外飄起了雪花。這時,從飛舞的雪霧中,走進兩個肩頭灑滿白雪的人。看樣子他們是走了好遠的路,疲乏得很。年長那位有三十多歲,跟著個十八九歲的小夥計。來客進門説年三十了,很多人家忙著過年,舖子關得早。只有我們家的酒招豎得高,才翻過西山梁就看見了,所以徑直奔了來。吐出的話語不像本地的鄉音,倒像是常來鎮上販賣桐油豬鬃的湘客。
聽到客人誇獎,父親自然高興,很快就排出了幾樣酒菜。只見來客提起了錫壺,從低到高,一線純酒像眼泉水似的吐了出來,剛要滿杯,就嘎然止住了,一滴也不溢出,酒香立馬溢滿了小小的店舖。來客讚道:“好酒!老闆,你這酒有點來頭,是自家煮的吧?”這一聲問,使侍候在一旁的父親興奮起來,從我家曾祖父逃荒貴州茅臺鎮到回故鄉開酒肆度日,著實渲染了一番。
父親的話引起了那位湘客的注意和興趣,刨根問底地扯談起來。啥子酒谷怎麼解決呀?一個場期賣幾壇酒呀?稅收重不重夠不夠糊口度日呀……父親一一回答。他喜歡別人知這開店的苦衷,尤其是碰到了這樣的知音。
當湘客得知我家正為過年的春聯發愁時,便説離趕船還有幾個時辰,可以為我們涂上幾筆。父親喜出望外,忙招呼我為客人備紙磨墨。客人在落筆前説的那番話,我至今還記得。他説,這酒好就好在貨真價實,不摻一丁點假。做生意要講信譽,不能坑人,希望我家酒鋪今後都能打酒不摻水,賣酒不蝕秤,公平交易,老少無欺。説罷落筆而書,只見他寫到:“釀出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橫批:“巷子深”。父親看著新寫成的春聯,眼淚花花轉了起來。拉著來客的手説:“老兄,只有你才真懂我的酒好啊!”他從後院杏子樹下挖出一壇埋了五六十年的“女兒紅”陳酒,與來客圍爐痛飲。
江面上傳來船笛聲,班船要開了。來客告辭要走,年輕的夥計來算酒錢,可我們哪會要呢。父親送客人到門外。他敬畏這位幹練,熱情的客人,難捨這知情達理的知音。
客人走遠了,在茫茫雪霧中。江畔的最後一班駁船,在雪夜裏鳴著汽笛,招呼著年關還在路途的旅人。我進門收拾盤碟,才發現盤子下壓著一卷包好的酒菜錢。父親識字不多,但紙角上的“人民政府”的通紅字樣,還是知曉的。只聽他喃喃自語道:“我早看出來了,他不是個凡人,是為咱老百姓操心的父母官啊!”
第二天,大年初一,粘著濃濃的米湯,把聯貼出去,父親還破例放了挂五百頭的大鞭,鞭響聯紅,父親一臉喜氣……
第二年才進臘月,縣裏新華書店就下來人了,擺著地攤賣春聯和年畫,省了許多小戶人家求人寫聯的苦處……
從那以後,大凡縣裏為鎮上辦了好事,父親都認為是那個——雪夜來訪的父母官辦的。父親説:“如今的政策這樣投老百姓的心思,他肯定在上頭為咱們講了話哩!”
我常想,也許那位縣裏的幹部,當年只做了他自己認為應當做的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可他哪兒知道,這件事在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心中,竟會貯存的那麼久遠?正如那埋在地下的酒,愈是有些歲月,愈是醇香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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