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漓江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9日 10:13
作者 毛榮生 張榕容
這次回家,是我離家十幾年來最興奮的一次,單位新給我分了房,和妻商量後,我打算接父母進城,讓他們過上一段舒心的日子。
儘管我家在漁村有一座不錯的房子,但父母幾十年來卻習慣了住在船上,所以我徑直向江邊走去。遠遠地我就看見兒時用過的小船槳挂在船沿上,頓時我有一種暖暖的感覺。我匆匆跑向那條船,父母果然在船上忙著。
每次回家我與母親的話總是很多,卻不知該和父親説些什麼。雖然我與父親都是在漓江裏泡大的,但在我們父子之間,説的話一直就很少,從感情上講,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並不太了解父親。
父親的水上生涯,幾乎從他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小時候,他跟著大人在漓江邊打魚,後來父親拉家帶口了,日子就過得更不容易,一家人的生活,都在父親的船槳上。父親沒日沒夜地在江上奔忙,船上人可做的活計他都做過了,從來沒有歇下來的時候。在我的記憶中,父親臉上很少有笑容,但也很少陰沉著臉。我記得父親曾對我説過,船上人祖祖輩輩都這樣過來,守著這條江,以後會有好日子的。
這些年來,船上人的日子好過多了,已經很少有人以打漁為生了。漓江這條黃金水道熱鬧起來後,一下子湧來了許多遊人,船民們也就找到了更能掙錢的活計,紛紛湊錢買了機動的小遊船,還把一些小木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租給那些想無拘無束地在江上漂遊的客人。父親早就看準了這一點,不僅買了船,還請了一個幫手。父親雖然不會以各種花樣招徠顧客,但卻厚道誠懇,生意倒也做得很紅火。
我每次回家,都見他忙得很,所以我們父子之間真正在一起聊天的機會不是很多。這次我把來意向他和母親説了後,母親很愉快地笑了笑,沒説什麼。父親卻固執地拒絕了,説是江上的日子過慣了,怕到城裏後過不慣。
我明白家裏一向是父親説了算,我更了解父親的犟脾氣。聽母親説,在那個農業學大寨的特殊年代裏,上面曾要把江上所有的船隻都收了去,讓船民們都改學種田,父親卻堅決不上交我家的小船,死也不肯離開這條江,為此擔了很大的風險。但父親不怕,他説:“船上人離開了江,沒有了船,就等於命都沒了,還怎麼過日子?”前幾年村上有人想在漓江邊辦一家造紙廠,邀父親入股,父親不但不入股,還硬是不讓人家辦廠,説江也是個人啊,這樣搞會把這條江搞死了去。從來不和人紅臉的父親四處去説,那個廠終於沒有辦成。
我與父親的親近,在某種程度上是因了那支小小的船槳,那是小時候父親特意為我做的。現在想來,其實父親一直很疼我。在最艱難的時候,他也沒有放棄過讓我讀書的想法。但在我記事後,他卻開始逼著我學船上人應該懂的活計。那些活計很累很苦,母親都有些不忍了,父親卻絕不讓步,按他的説法是,船上人以後就是走到天南地北,也不能忘了自己祖先的活計。
為此我哭過,但就這樣過來了,而且作為一個男孩子,我自小就對船上的一切感到親近。我記得在八歲那年,一個深秋的早晨,父親帶我到江邊的一條小船上,遞給我一隻特製的小船槳,説:“兒子,開始划船了。”我盯著那只船槳看,嶄新、光滑的船槳,漆著亮亮的光油,我心裏面一下子歡喜起來。接著父親領著我,把小船劃向江的深處,父親教我怎麼樣用槳,怎麼樣讓船調頭,怎麼樣避過風浪。這些我都記下來了。
我記得更深的是,父親還用他自己的語言,教我怎麼樣做一個好船民,做一個不怯風浪的好水手。那一段日子,是我和父親最親近的日子。如果説每個人都是駕著自己的生命之船,在各自的航線上航行的話,那麼我那條剛剛起航的小船因為有父親的這次掌舵,它再也沒有偏離過航向。從此,我劃出了漓江,劃向了茫茫人海。但我始終沒忘記自己是一個船上人,是漓江的兒子。
每次想到漓江,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鼻孔裏一下就充滿了那股水草味裏夾雜著生煙味的獨特香氣。在我看來,流淌的江水,就像父親血行的脈博,讓人早已分不清哪是江,哪是人。
回家這些天,我常常看見他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江上,凝神望著江水,我覺得這是父親和漓江無聲的對話,我頭一次感到不愛説話的父親,心裏面其實裝著很多東西。我想父親是深愛著漓江的,漓江是他兒時嬉戲的夥伴,漓江伴著他抗擊了年輕時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又為他撫平了中年時艱辛勞頓的一道道傷痕。現在父親老了,日子平和了,回想往事,他想對這條江説些什麼呢?以往説到漓江的時候,父親的聲音充滿溫情,但即便説到最興奮處,父親的話仍舊不多,他只是輕輕地嘆一聲:噢,這條江!
在離家的早晨,我拿上了兒時用過的小船槳,我想帶給兒子江江。我要告訴他,父親與漓江的故事;我還要告訴他,其實在父親的眼裏,這條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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