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隨想
央視國際 2003年05月23日 10:11
作者 李鋼
我在寒冷的季節來到高原。這次到高原,只有大概的方向,沒有準確的目的地,走到哪兒算哪兒。這就有了些漂泊的意味。
這個季節的高原晚上很冷,晝夜溫差很大,由於乾燥,空氣中的氧氣似乎也少了點兒,但是這裡空曠,適合擺放思想。
我從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處回望,看見了雪山。雪堆積在雪山上,閃閃發光。冷調子的太陽照著它,像銀子;暖調子的太陽照著它,像金子。金山銀山總是讓看見它的人們驚喜不已,千辛萬苦跑近了一看,是雪,人就走開了。
太陽從雪山背後落下去,其實是從另一個地方升起來,把另一座雪山照亮,那裏的人們又開始歡呼。雪那麼潔白,卻把雪山變得那麼神秘。
雪和雨其實是一回事,它們是雲在不同季節不同地域生的孩子,就像北邊的人和南邊的人。雪水是雪的暮年,如同所有事物的暮年一樣,稀裏嘩啦地流走了。只有雪山頂上的雪終年不化,讓人覺得它們的中年期特別漫長,神話一般漫長。雪水流走時的樣子十分壯觀,高原留不住它們,像人的臉頰留不住眼中滾落的淚。
高原的風是耀眼的。風從各處吹向我的時候顯得很亮,仿佛把陽光也刮過來了。我不得不閉上眼,剎那間,風就把無數根太陽的毛刺熱辣辣癢酥酥地釘滿在我身上。
風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感覺它是有鱗的。有好幾次它掀掉了我的帽子,我不知它是用爪子掀掉的還是用觸須掃掉的,風不喜歡帽子。風喜歡朝曠地和山谷狂奔,很遠的地方一眨眼就跑到了。在洼地,曾有一股風猛烈地掀我,我努力穩住腳跟,風就把我踩在地上的身影刮走了,我的影子掠過了好幾座山梁,替我看見了我將要到達的地方。
風的聲音多半是粗啞的低吼和淒厲的呼嘯,但是有一個早晨,我在結冰的海子旁聽到了風唱。起先是一股風的獨唱,接著,許多股風加入了合唱,莊嚴渾厚,在海子上空回蕩。我腳下的冰層顫動著炸裂,發出打擊樂般清脆的響聲。這時,太陽從我肩頭升了起來,照亮了海子、風和樹林,我在瞬間的輝煌中激動不已。
還有一些時候,風也把另外的聲音帶來。比如它曾把遠處寺院的鼓樂聲傳到我耳邊,又把山坡上的經幡刮得呼啦啦地響。更有一個下午,我行走在無人地帶,忽然一陣風帶來一個女人清亮的斷斷續續的歌聲。我不知那歌聲起自何處,起碼在幾座大山背後,或許更遠,在高原盡頭,時間深處。不管在哪,只有風能越過。
女人呵,她出現了,消失了,風卻帶著她的聲音飄向永恒。
荒野之上,巨石橫陳,像無數顆頭顱矗立,讓我觸目驚心。那是一座山崩塌後的遺跡。石頭是山的今生。山的崩塌對於高原只是頃刻,高原的頃刻,就是人的世世代代。
我相信石頭也會走動,它沒有腳,有時風是它的腳,有時水是它的腳。多少年後,每一塊石頭都不在原來的地方。就像每一朵雲不在原來的地方,每一個人不在原來的地方。
走動的石頭也會停下來,一定有什麼事讓它們停下來。我看見坡上停著一塊鋒利的石頭,舉起它的刃尖,它一定是想割破什麼。比如當雲層滾滾壓過,它就會割出一道道雷電。
因此我又相信,石頭也會思索,它們凝視的樣子看上去似乎想得很深。它們也會交談,用一種智者的語言,只是人聽不見,聽見了也聽不懂。
有一天我忽然覺得石頭也有生命,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我如果在石頭旁站久了,可能就會站成一塊石頭,而現在的我原本就是石頭的我。那時我正在一座村莊的山腰,看見一個少年坐在石頭上,樣子跟石頭成為一體,又像在孵那塊石頭,也許他天天要在那裏坐一會兒,起初是思,後來是悟,某一天石頭孵熟了,他站起來走開,就是一條漢子。
石頭的來世是砂粒,砂粒的來世是土,高原上的土。縱然小到肉眼看不見,石頭也認為自己是石頭。
高原的來世是什麼?
你怎麼知道石頭裏孵出的不是一座山?我不能解釋這些,就只能被石頭震懾
但是在高原,震撼了我的是樹林之死。那是一片被天火燒死的杉樹,佈滿了山谷。燒焦的樹倒下了,構成了巨大的黑色圖案;而圖案之中,更多的樹,枝葉焚盡,軀幹斑駁,卻依然直直地挺立,尖刺一般指向天空。那是死去的樹的骨骼,保持著生前的姿態。
在一個黃昏,我看見了樹的墓園,看見了樹用自己的骨骼為自己立的墓碑。
卓瑪在高原上,就像雲在天上。卓瑪在高原上走著,就像雲在天上飄。卓瑪是藏語仙女的意思,就像雲是雲的意思。
我管所有的藏族女子都叫卓瑪。卓瑪從村莊走出,卓瑪從山上走下,卓瑪在冰河旁背水,卓瑪在泉邊洗衣服。我找人問路,喊聲卓瑪,一個卓瑪回過頭,四個卓瑪回過頭,所有的卓瑪都回過頭。她們的眼睛一塵不染。其實她們各有各的名字,有的叫央宗,有的叫旺姆,但心裏卻是卓瑪。
卓瑪在高原上生兒育女。生了女兒仍是卓瑪。
卓瑪老了就到寺院去,虔誠地伏在高高的門檻上。我在寺院碰到老年的卓瑪,她告訴我,她的頭髮白了。我抬起頭,寺院的飛檐上飄著一朵雲。雲是轉世的卓瑪。
高原的天空是雲的天空,聚集著世界上最漂亮的雲。雲像高原的靈魂,它們輕盈多姿,飄來飄去,遮住太陽又散開,在晨曦和暮色中變成繽紛的彩霞。雲落在山頭是雪,落在山腰是霧,落在草甸上是深亮的海子。
雲,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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