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倫理”:宗教良知的國際表現

何光滬

  在當今世界上,人們可以看見兩種似乎不相關聯的現象:一方面隨著交通和通訊技術的發展以及經濟和國際聯絡的加強,人與人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距離正日益縮小,世界正縮小為所謂“地球村”;另一方面,隨著傳統價值的衰落和社會變化的加速,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出現了某種倫理危機,出現了所謂“道德滑坡”。事實上,這兩種現象連在一起,使人類生活受其影響的程度大大加劇。事情十分明顯:人與人之間越接近,人的行為失范(不守道德規範)造成的危害就越大——我在離你十里遠的地方大放迪斯科音樂,同在你的隔壁屋裏放相比,對你的影響當然不一樣;一場核試驗的地點離你有一萬里,同離你只有一百里相比,對你的影響就更不一樣。令人憂心的是,在這個因為縮小而更加需要道德的世界上,反而出現了人所共睹的道德下降。這種道德下降不僅表現為一個民族、社會或文化內部“不守規則”行為的增多,而且表現為一些民族、社會或文化之間的關係從和諧、友好演變為暴力、壓迫,而這又常常起因于自我中心和利己主義,違反或無視一些起碼的準則。在意識形態和政治對抗造成的“冷戰”已成過去的今天,不同民族、國家和文化之間的對立造成的熱戰和衝突卻依然層出不窮。更加令人憂心的是,本來應提倡高尚道德並引導信眾為善的宗教,在某些衝突和戰爭中,竟然被用來為一些傷天害理的行為辯護,甚至被用來煽動仇恨和實行暴力。在這種情況下,1993年“世界宗教議會”通過的《走向全球倫理宣言》向全世界宣佈:“我們特別要譴責借用宗教名義的侵略和仇恨”,這不能不使世人感到,這種聲音,可以説是代表了國際宗教界的良知。
  一
  《走向全球倫理宣言》是由基督教界發起而得到世界各宗教響應的全球倫理運動的一個里程碑。它既是1993年以前長時期共同努力的結果,又是以後漫漫長途的起點。這項運動的宗旨,就是要在這個道德滑坡的世界上,在宗教的差異會被用來為衝突和對抗辯護的情況下,強調基本道德生死攸關的重要性,展示基本道德在不同宗教中的基礎以及各種宗教平等對話、和平共處的可能性。全球倫理運動有著深遠的理論根源和廣闊的社會背景。眾所週知,本世紀初期的基督教自由主義曾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殘酷現實的打擊,天主教現代主義則從上世紀末葉就受到教廷的嚴厲批判。但是,批判自由主義的主將、20世紀最有影響的基督教神學家卡爾巴特(1886-1968)在其晚年開始緩和了其僵硬的觀點,從強調“神人之間無路可通”,轉而同意上帝也有人性,或朝向人的一面。另一位最有影響的神學家保羅蒂裏希(1886-1965)則不但在理論上論證了所謂“遵主縣范”就是要在生活中擺脫同自我、同他人、同世界、同存在的疏離,而且在實際上也開始同佛教進行對話。當代著名神學家安奎利(1919-)更號召基督教徒“放棄過時的狹隘觀念”。他寫道:“宗教多元狀況即使不是永遠,至少也將長期與我們同在,而且十分可取的是,各種宗教不僅要尋找一種共處之道,而且還積極尋求更切近的相互理解,在共同的任務中彼此合作。”(麥奎利:《基督教神學原理》,第172頁。)這代表了越來越多的基督教神學家反對“唯我獨尊”,並主張與其他宗教合作的觀點。他又寫道:“世界各大宗教在道德教導方面,比在任何其他方面彼此靠得更攏,而且在用愛、同情、利他主義來要求信徒方面是一致的。在這方面,它們還與最良好的世俗倫理最為接近。”(麥奎利:《基督教神學原理入第503頁。)這些著名思想家以及其他眾多基督教學者的類似觀點,反映了基督教神學界的開明傾向。在天主教方面,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宣佈的革新與開放方針,及其關於信徒參與俗世建設和關於與其他宗教、其他意識形態進行對話的重要文件,以及教廷中相應機構的設立,特別是卡爾拉納爾等主要思想家的理論,都反映出天主教神學界越來越多人的這一主張,即承認其他宗教中的真理,並以平等對話代替唯我獨尊,關注現實社會的各種問題,其中包括倫理道德問題。從60年代西方青年的好友士和造反運動以來,傳統道德和價值觀的危機引起了越來越多有識之士的關注。在努力挽救傳統道德、阻止道德滑坡的社會運動中,基督教會成了一支主要的力量。在這方面,西方教會中的保守派比自由派或開明派的態度更為鮮明,這尤其表現在他們堅決反對吸毒、墮胎和同性戀等等合法化的態度上。儘管在一些”喻沿”的敏感的倫理爭議問題方面,在對待與其他宗教合作的態度方面,西方基督教中的保守派和開明派有明顯的分歧,但是在維護社會基本道德方面,雙方毫無疑問是一致的。
  二
  正是在這樣的理論淵源和社會背景之下,一些著名的西方神學家發起了“全球倫理”運動。先是著名的德國神學家孔漢思(Hans K徂ng)在 1989年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會議上提出,“沒有各宗教問的和平,便沒有各民族間的和平”,並在加拿大和美國的演講中宣傳這一埋念。1990年,孔沃思又出版了《全球責任》一書,第二年該書在英國與美國出版,並加了副標題《探求新的世界倫理》。愛丁堡公爵菲利普為其英文本寫序並指出,該書提出的這個問題,“在關於這個星球上人類住區之未來的討論中,也許是最緊要和最具挑戰性的問題”。1991年,美國天普大學宗教系主任、普世研究所所長、長期研究和促進不同宗教和意識形態之間對話的斯威德勒教授(Leonard Swidler)發出一份呼籲書,號召起草全球倫理宣言,並主張宣言應匯聚對全球倫理及相關問題的各種研究和思考成果,然後散發到所有宗教和倫理團體的各種不同的討論會上,去進行適當的修改,以便最終能被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和倫理集團所接受。這份呼籲書由來自不同宗教的重要學者和神學家簽署發表後,孔説總又同一些不同宗教的代表人物和學者進行了討論,並接受了世界宗教議會大會理事會的委託,開始起草“世界宗教議會宣言”。在經過了許多研討會與對話會的討論之後,宣言“導言”成形,並被送交世界各地的許多研究所、國際會議和國際組織進行討論,得到了許多宗教代表人物和專家學者,其中包括聯合國前副秘書長以及眾多的哲學家、教育學家和宗教學家的反饋和建議。這種:“草擬—討論—修改”的程序從“導言”延續到宣言初稿,又延續到二稿,僅僅第二稿完成後的徵詢意見和討論修改過程就在世界範圍內持續了九個月之久。在經過世界各大宗教的一百多名專家以及世界宗教議會理事會和籌備委員會的諮詢和認可之後,宣言定稿又被送交各宗教的二百名與會代表,最後在1993年9月為紀念策一屆“世界宗教議會”一百週年而舉行的六千多人參加的“世界宗教議會”全體大會上得到了討論和通過。《走向全球倫理宣言》在歷數了當今世界上各種人為的苦難之後指出,沒有一種全球倫理,便沒有更好的全球秩序。《宣言》從世界各大宗教和文化的道德準則中,提出了全人類都應當遵循的一項基本要求:每個人都應受到符合人性的對待!並以耶穌的名言“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你也要怎樣待人”和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作為支持。《宣言》又根據各大宗教都包含的“環可殺人”、“不可偷盜”、“環可撒謊”和“環可姦淫”四條古訓,針對當代世界的狀況,表述了四項”“呼可取消的規則”:1、珍重生命——致力於非暴力與敬重“生命的文化”;2、正直公平——致力於團結與公平的經濟秩序;3、言行誠實——致力於寬容的文化與誠實的生活;4、相敬互愛——致力於男女平等與夥伴關係的文化。來自世界各種不同宗教的“宣言”簽署者們承諾:要獻身於共同的全球倫理,更好的相互理解,以及有益於社會的、有助於和平的、對地球友好的生活方式。最後,《宣言》呼籲所有的人,不論是男是女,信教還是不信教的人們一起努力,以實踐這種生活方式,使世界變得更美好。
  可以看出,“全球倫理”的兩大特點,一是具有基本性,即只提出人類應有的最低限度道德;二是具有普遍性,即指明這種道德在各種不同的宗教和文化傳統中都有其根據。
  三
  在這份宣言通過併發表之後,孔漢思和斯威德勒等著名神學家仍在繼續推進全球倫理運動。其中有兩項重要發展,一是斯威德勒為使全球倫理運動走出宗教界的範圍,而成為信教和不信教的各國人民的共同事業,另行起草了一份《全球倫理普世宣言》。在其中他不僅把倫理的“基本規則”簡化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且提出了八項“基本原則”和十項“衝程原則”,強調每一個人在法律、宗教、言論、決策、財産、男女關係、工作與休閒、兒童與教育、和平以及環境保護等十大方面均負有責任。斯威德勒除了撰寫文章闡釋這一新文本的意義、必要性和理論基礎等等之外,還發起在許多國際學術會議和宗教對話會議上對此宣言進行討論和修改,力求使運動深入到學者、領袖和民眾這三個層面中去。另一項重要發展,是一些重要的退休政治家開始同宗教領袖、專家學者聯合起來推進此一事業,例如,包括前西德總理施密特和前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在內的一些著名政界領袖組成的互動委員會(Inter Action Council)就聯合一些宗教界與學術界人士,于1996年在維也納召集會議,發表關於全球倫理的報告書,提出了一系列重要建議,其中包括由聯合國召開大會來考慮“人類責任宣言”的問題,以補充“世界人權宣言”。所有這些活動,可以説都進一步增加了孔漢思所説的“希望的跡象”。孔漢忠在《走向全球倫理宣言的歷史、意義與方法》一文中説:宣言“只能提供一種最低的倫理”,但是,“假如實現這種最低限度的共同價值、標準和基本態度,那就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了”。(《全球倫理》中譯本,第78頁。)這份《宣言》的實現前景如何?當然沒人能夠知道。十分顯然,“全球倫理’現在已經成了一個綱領性的詞彙,而且許許多多的人現在已經承認了全球倫理的特定的共同原則。然而同樣肯定的是,《走向全球倫理宣言》還不是全球倫理的實現。這樣一份宣言不可能是終點,而只能是通向終點的途徑。它的結果依賴於每一個人,依賴於你和我。”(《全球倫理》中譯本,第80頁。)而《全球倫理》一書的編者之一庫舍爾則寫道:“《走向全球倫理宣言》第一次提供了一個徵象,表明各宗教的代表們能夠懷著善意,公開強調那些有約束力的價值觀、不可取消的標準和具體的規範,能夠在它們的信徒中間傳揚和平的心胸,以及對話與合作的意願。這個希望乃是繫於以下的事實:一個日益增長的倫理意識的廣泛過程正在不同宗教中開始興起,正在加強著那些為此目標而努力的力量。每一種宗教都受到號召,要運用自身的倫理傳統和靈性資源,為全人類的幸福作出貢獻。這些倫理傳統和靈性資源,可以支持《走向全球倫理宣言》導言中所説的東西:“我們是相互依存的。我們每一個人都依賴於整體的福利,所以,我們珍視生物共同體,珍視人、動物和植物,珍視對地球、空氣、水和土壤的保護。我們對於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負有個人的責任。”
  我想,有著重視倫理道德的悠久傳統的中國各大宗教的代表,同樣具有這樣的善意,同樣能夠強調這些基本的倫理規範,在信徒中傳揚和平的心胸,以及對話與合作的意願。面對著中國和世界在道德上的緊迫需要,中國各大宗教責無旁貸,更應該運用自身的倫理傳統和靈性資源,為中國人民和全人類的幸福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