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昆劇團的新編歷史昆劇《班昭》是一部審美價值很高、文化底蘊很深、舞颱風格質樸大器、表演風格細膩流暢的好戲。它作為入圍2005年度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的初選劇目,又經過精心打磨,近日再次在逸夫舞臺亮相。它的成功演出,展現了崑曲典雅、蘊藉、抒情、深沉的美學品格。《班昭》經過四年多精益求精的加工修改,已日趨完美。這一次修改,在人物刻畫上更為細緻,故事情節的發展更為合理,主創人員還在加強作品的崑曲本體特性上繼續下功夫,進一步突出了崑曲載歌載舞的特性。但是,昆劇《班昭》的成功,我以為,最重要的一點是,它為非物質民族文化遺産的守望和可持續發展的統一,積累了新的經驗,值得人們關注。
一新編歷史劇《班昭》還姓不姓“昆”?《班昭》的唱腔聽來昆味很濃,就在於它選用了許多人們所熟悉的崑曲曲牌和套數,又專為《班昭》度身定制。老觀眾聽起來覺得它保持了崑曲唱腔的原汁原味,新觀眾也覺得悅耳動聽。唱腔設計者為主人公班昭主要安排了崑曲南、北曲中的三套常用曲牌:北《中呂 粉蝶兒》、南《越調 小桃紅》、北《商調 集賢賓》來貫穿全劇。其中北《中呂 粉蝶兒》套曲流暢明快,旋律高下跳躍,適合於少年班昭;而北《集賢賓》套曲,悽愴訴怨,為老年班昭所用;南《越調 小桃紅》套曲纏綿哀婉,又適合表現班昭與馬續的別離之情。《班昭》的填詞和譜曲,是以《崑曲曲牌及套數範例集》為工具書,較嚴格地在詞式、樂式、套式這三方面,按照傳統曲律填詞、譜曲和設套,體現了劇種本體的“原汁原味”。在演唱時,又調動了伴唱、引唱、領唱和樂器復奏等手段,大大地豐富了崑曲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例如第四場幕啟後,風雨蕭瑟之夜,班昭忍受著內心隱痛,在書房內孤燈下獨自寂寞著書,用的是膾炙人口的《山坡羊》曲牌,老傳統只用曲笛,顯得張揚,現在用簫、古琴、琵琶、古箏、三弦來伴奏,舞臺左前方還坐著一個人在吹簫,更深刻地傳達出孤寂清淒的氣氛,也增強了這一曲牌原有旋律的韻味。在這一場馬續向班昭第一次告別時,班昭唱的是《小桃紅》,這本來就是一個很動情的曲牌,在兩人感人肺腑的抒情對唱之前,先有一段引唱,即幕後伴唱:“這一杯清茶呀……”仿佛是前奏曲,先把觀眾的情緒引領進這個曲牌的意境之中,産生情感共鳴。同時,使用了笛子、琵琶、三弦、笙、二胡、高胡、古箏、揚琴等樂器進行復調重奏,簡直就是一首“淡、清、純、雅”的民樂交響曲,淋漓盡致地發揮了《小桃紅》感人的藝術魅力。
貫穿《班昭》全劇的音樂,作曲者用了兩條主題音樂旋律:一是採用了古曲《漢宮秋月》為音樂素材,加以潤色,風格古樸,與唱腔的糅合恰到好處;二是為配合石俑的舞臺形象的出現,用古琴和塤演奏出富有個性的旋律,反復以七度大跳並輔以切分節奏為特徵交織而成為第二主題音樂。作曲家憑藉這兩條音樂主線,造成李漁所説的“以肉(唱)為主而絲竹副之”的“主行客隨之妙”,伴奏成為唱腔的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部分,保持了高度的和諧一致。據説,有人批評《班昭》是“話劇加唱”,這是不公平的。《班昭》繼承了唱、念、做等崑曲的各種表演程式,但所有的表演手段都緊緊圍繞著人物的情感和心理脈絡,沒有工藝性的表演和技巧賣弄,而是將情感的內在力量外化為舞容歌聲的形式之美。兩位主要演員張靜嫻和蔡正仁的表演,從人物的內心世界出發,既因襲了許多崑曲的傳統程式,又巧妙地實現了程式的轉換,體現了導演“要走內心情感”的要求。張靜嫻演班昭,從十四歲演到七十歲。班昭的變化不僅是年齡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心態和氣質的變化。張靜嫻努力尋找和設計了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時期的聲音、神態、步態和眼神,以此來反映這個人物的變化。她還吸收和借鑒了花旦、閨門旦、正旦、老旦的表演元素,在表演50歲的班昭時,她的臺步甚至借鑒了官生的方步,顯得蒼勁氣派,怡然自得。蔡正仁演馬續,雖然淡化了人物的形體動作,但著重依靠人物形體的不同站位和眼神的變化,來表現人物極為豐富卻格外受到壓抑的心理世界。他在這齣戲中將“官生”唱腔運用得嫻熟自如,十分動聽。在唸白時大膽地探索“口語化的韻白”,仍然夾用真假嗓,以真嗓為主,也很成功。
《班昭》的舞臺場景,以漢石刻、漢文字作為覆蓋全劇的視覺元素和造型語匯,運用了傳統戲曲舞臺形式的基本結構,舞臺的前區是一塊破裂的形似拱門的石壁,正中鐫刻著隸書“史”字,時開時闔。舞臺後區,又設置了用石塊構成的石壁石門,呈現出沉重古樸、大氣磅薄、充滿張力、意味深邃的視覺圖式。《班昭》在二度創作中,導演楊小青根據自己的心理意象,在舞臺上設計了“石人”的形象,讓演員扮演成八個漢代石俑,他們默默無言地見證歷史,評判歷史,隨著戲的情節展開而緩緩進退,時隱時現,增添了戲的凝重的歷史感,外化了寫史人的心理境界,也拓寬了舞臺的時空,豐富了觀眾的視覺感受。總的來説,《班昭》從內容到形式、從劇本到舞臺呈現,都繼承和發展了昆劇藝術的美學特徵。
二2001年5月18日,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授予中國的昆劇藝術以世界首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産代表作”稱號。有人於是説,聯合國把昆劇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産,有一個國際公約加以保護。《班昭》是新編歷史劇,那還算什麼遺産,談得上什麼保護。
如何保存崑曲這份老祖宗傳給我們的文化遺産,有兩種做法:一種是原封不動地保存,像保存古建築、文物一樣。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非物質遺産的保存和物質遺産的保存辦法應有不同,可以在發展中保存,一邊發展,一邊保存,保存是發展的基礎,發展是保存的生命。兩種保存崑曲遺産的方法,我以為可以並行不悖。但是,對於崑曲這種以演員表演為中心的戲劇藝術遺産來説,更應注重於後者。
聯合國科教文組織2002年7月26日在巴黎通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産國際公約》,多次提到了文化遺産的創新問題。
崑曲這個劇種的特色體現在其豐富的傳統劇目中。但是,我們不能抱住傳統劇目不放,而要在革新中進一步發展。對於任何一個劇種來説,革新同保存和發展是相輔相成的,在革新、發展中繼承,才是最好的繼承。對摺子戲的一招一式的繼承,無疑是一種重要的保護,那是一種戰術保護;只有劇目的革新、劇種的發展,才是從根本上的保護,即戰略的保護,更有力的保護。我們主張,對昆劇的保護,不是讓其茍延殘喘,在戲曲舞臺留有一席之地,而是要扶本強身,力爭發展,在發展中求保護,在發展中求生存。文化部1995年提出的崑曲工作的八字方針是:“保護、繼承、革新、發展”。繼承是手段,發展是目的。保護和繼承正是為了更好地革新和發展。上海昆劇團團長蔡正仁説:“我的老師教會了我50多齣戲,我如果演來演去就是這50多齣戲,那還有什麼味道?”一方面要搶救保護,另一方面還是要注重可持續發展。注重昆劇的可持續發展,就要創作出一批有生命力的好戲,即新的保留劇目。《班昭》當之無愧地可以列入優秀的新的保留劇目之一。
三強調對崑曲這一民族文化遺産的守望和可持續發展的統一,強調發展是最好的繼承,還有一個理由,即是崑曲遺産,同古建築這類物質遺産最大的不同,在於它是一種戲劇藝術樣式,它是活的東西,它的存在是離不開演出和觀眾的。昆劇作為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産,需要加以保護,因其不僅有存在的歷史價值,而且具有尚待開發的當代價值。
自古以來,戲總是演給人看的,“沒有觀眾就沒有戲劇。”黑格爾曾經注意到藝術活動的“對話”性質。他認為:“每件藝術作品也都是和觀眾中的每一個人所進行的對話”。對於戲劇來説,觀眾更是戲劇藝術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當代英國戲劇家馬丁 艾斯林指出:“其實作者和演員只不過是整個過程的一半;另一半是觀眾和他們的反映。”構成戲劇的元素之一是觀眾,戲劇假如失去了觀眾的觀賞和當場反饋,縱然臺上是花樣百齣,也是枉然。觀眾是戲劇無可替代的、最有權威的終審裁判官。昆劇如果失去了新一代的觀眾,那麼它的衰落是誰也挽救不了的。
觀眾是流動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觀念,觀眾的欣賞趣味又是不斷變化的。今天崑曲要演給今天的觀眾看。因此,崑曲要在新的時代為新一代觀眾所認可,必須研究他們的審美觀念和愛好已經發生和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實踐也是檢驗《班昭》是否獲得成功的重要標誌。這齣戲問世後,已演了80多場,創造了昆劇原創劇目的新紀錄。上海昆劇團還改編了校園版《班昭》,送戲進大學演出,為大學生演了30多場,場面非常感人。一位第一次看昆劇的大學生説:“看昆劇的感受,如入意境優美的園林,如沐溫馨的春風,如飲韻味悠長的佳茗。”昆劇在青年人中找到了大批新的知音,昆劇的生命力獲得了新的承載體,這才是真正的繼承。
從《班昭》的成功,可以看出:新時期的昆劇大有希望。中國21世紀的昆劇,有這一代藝術家們的執著努力,用班昭精神來書寫新的昆劇史,我相信他們必將超越前人,創造昆劇藝術的新高峰。(戴平)
責編:史冬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