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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燕的咏嘆調

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5年06月16日 14:57 來源:中國網

  琴聲不斷的家庭

  我88歲了,已是個跨世紀的老人了。我這人很少回憶,總是在想著今天我教哪幾個學生,明天的課該怎麼上?腦子裏總是滿滿的。教授生涯需要一個人的全部精力、體力、心力,即使有兩個生命也是不夠用的。

  在美國時,有個外國記者採訪我:“你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從法國回來後悔過嗎?”我理直氣壯地説:“不後悔。這是我的祖國,我出力了,我不後悔;我不出力,才會後悔!”

  我在抗日戰爭時離開祖國去巴黎留學,至今想來仍有一種歉疚感。我沒出多少力,但祖國給予我的榮譽、桂冠實在太多了,對我來説總有一種“收支不平衡”的感覺。要使它平衡,只有努力工作,對我來説就是努力地培養聲樂人才。

  我幸福,因為我這一生總跟音樂在一起。我得感謝父母遺傳給我的基因好。當我19歲的母親懷我一個月時,喜歡音樂的父親就陪著她去學彈鋼琴,他説這是最好的胎教。母親生下的二男四女六個孩子,果然都有音樂細胞。那時家庭留給我的最美的畫面是:父親下班回家,坐在客廳裏看報,母親在廚房忙著,我在彈鋼琴,小弟弟在另一間房練小提琴,大弟弟吹薩克斯管,小妹妹們在旁邊唱著、舞著、玩著。每天每天,家裏各種琴聲不絕於耳。

  1917年我出生在上海。那時,父親周蒼柏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工作。我是家裏第一個孩子,全家都很疼愛我。因為媽媽叫董燕梁,我又是個女孩兒,舅舅就給我取名“小燕”。不到一年,父親調到漢口的上海銀行分行工作。漢口原是我們的老家,於是全家都回到了家鄉,我的童年就是在漢口度過的。

  孩提時代的我,生性好動,膽子大,好逞強,是個小淘氣。我家院子裏有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我能敏捷地爬到樹上去,採摘硬殼梧桐果吃。父親還給我們請來一位拳師,教我和兩個弟弟練拳。每天放學後,我們總在草地上耍槍弄棒,刀光劍影。後來,有人邀請我們到武漢青年會等處去表演。我們姐弟既有單人表演,又有雙人表演,我還和師傅表演對刀等。説起來,我們姐弟的武術表演那時在武漢還小有名氣呢!我長大後雖然沒有當運動員或武術家,卻有了良好的身體素質,反應靈敏,有良好的節奏感。這對我以後從事聲樂藝術工作也是有幫助的。

  父親擔任了上海銀行漢口分行經理以後,家境逐漸富裕。他在武昌珞珈山麓、東湖湖濱陸續購置了一塊塊荒地,辦了一所“海光農圃”。不過,父親早就告訴我們:“這地方將來不是你們的。我把它建設好了要獻給人民。”他説到也的確做到了,全國一解放,父親就把這塊心血澆灌過的園地奉獻給了國家。

  把大床當舞臺

  由於對音樂癡迷,我變得很貪婪。我學過鋼琴、小提琴、大提琴、薩克斯管、班卓、曼陀林、夏威夷吉他、西班牙吉他等,還學了不少民族樂器,琵琶名家張萍舟就是我的琵琶老師,我能彈《梅花三弄》等曲目。

  父親對我們的家教現在看來是很超前、很全面的。他認為學西洋音樂不懂外語是不行的,所以在我小學畢業後,把我送進了一所天主教會辦的聖瑪利亞學校學習,和一群外國孩子一起學習英語等課程。父親問我最多的一句話是:“小燕,你學得怎樣?是不是比那些外國孩子強一些?”父親這種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自幼在我的心田裏埋下了種子。

  對祖國祖傳的文化藝術,父親更為看重,他為我聘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我古文和詩詞。講究音韻對仗的古漢語對我學習音樂,無論是培養樂感還是在趁韻吐字方面,都終身有益。

  外國有聲電影為我們的童年帶來了刺激性的樂趣。這些大多是歌舞片的有聲電影一上映,我看完片子,拿到歌片就能哼唱。我們幾個孩子學著電影排練即興創作的戲。我們把房間的大床當舞臺,又唱又跳。以後又看了新歌舞片,靈感突生,又排演新劇目。父母發現後,笑嘻嘻地説:“幹嗎關起門來演,演給我們大家看看嘛!”這一下,我們把劇場從大床移到了大客廳,靠窗口放了兩張桌子當舞臺,還排好了觀眾座位,用紅紙頭做了入場券分發給大人。以後每到週末的公演,吸引了左鄰右舍,每次都有老老少少幾十個觀眾光臨,有的還早早來搶佔位子。

  我唱歌的才華就是那時候被發現的。台下觀眾中有一位父親的朋友説:“這小姑娘嗓子怪好聽的,幹嗎不把她送到上海學唱歌啊?”我聽了感到好奇:“唱歌還用學,不是一張嘴就能唱嘛!”

  後來父親真讓我在18歲那年考入上海國立音專,專學聲樂。由於從小父親常叫我在眾人前自彈自唱,所以我從不怯場,到哪兒演,都像當年在家裏的小舞臺上演給父母看那樣放鬆自在。

  幼弟的錚錚遺言

  我的小弟弟德佑,除了拉得一手小提琴,還能詩善畫會編劇。多才多藝的他追求光明,在少年時期接觸到進步人士後,就選擇了革命道路,成長為一名革命者。小弟有一天忽然不辭而別,遠走高飛了,只給家裏留下一封信——親愛的雙親:

  請不要擔心,不要著急,我現在已經立下了最大的決心到山西去了,我相信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礙我的,所以就毅然取了這種行動。……這一次的走,也許是很胡涂的,可是,我覺得在這個時代,並不需要聲明,卻很需要勇敢,我曾怨我自己沒有勇敢,現在既有了勇敢,我寧可做逆子。也許天下的事情還要讓孩子們來幹的。我不需要錢,因為我們是跟團體一塊去的,自己有錢還要給充公的,我身邊有十五塊錢,可以買一些筷子、衣服,至於外面的皮大衣,到了山西那邊還有得發的。(這次同行的人很多,家裏有錢的孩子也很多,他們吃得苦,我也吃得的。)

  除了請雙親千萬放心之外,我沒有別的話可説。以後當隨地寄信回來。

  ……

  後來我們打聽到他參加了黨領導的拓荒劇團,在湖北應城一帶演出、宣傳,“去做喚醒民眾的工作”。德佑以火一般的熱情忘我工作,每天挑近百斤的擔子,一天走幾十里路,晚上既要演戲,還要連夜編寫劇本。每天伙食費只有一角四分錢,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他對如此艱苦的物質生活很滿意,在短短的兩個月裏寫了四個劇本,上演後反響熱烈,許多民眾看了戲都流著淚表示要抗日到底。德佑終於積勞成疾,不幸身亡。

  當時,周恩來由於統戰的需要做上海銀行總經理陳光甫的工作,和我父親有所接觸。他對我小弟的死深表痛惜:“一個資産階級家庭的兒子,能拋棄自己安逸的生活,追隨革命,很不容易。”

  我忘不了小弟臨終時,我和父母都守在他的身邊。他突然把我們三人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裏,用盡最後的一口氣對我們説:“你們要堅持抗戰到底,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的!我們的!……”小弟為了抗日,獻出了年僅18歲的生命。父母當時悲痛得都暈過去了。周總理和鄧穎超大姐曾親自來我們家,鄧穎超勸慰我母親説:“你是失去了兒子的母親,而在當前抗日戰爭中,中國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父母親人,流離失所!你應該擴大自己的母愛去愛所有這些沒有父母的孤兒。”話語中肯而有力量,母親擦乾淚,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也成了一個堅強的革命者。她拋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抗戰爆發時在武漢積極參加救護病員的工作,又到重慶難童保育院工作。她後來終身從事保育工作,真的將偉大的母愛獻給了千千萬萬的兒童。

  解放後不久,我當上了人大代表,參加了1949年召開的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會上我見到了敬愛的周總理,總理還唸唸不忘地問起我弟弟德佑的墳上立了碑沒有。我沒想到戎馬倥傯、日理萬機的周總理還會記得十二年前死去的一位普通革命青年,還這樣關心他的家屬。我熱淚滾滾,回答説沒有立碑。總理説:“可以樹個碑嘛。他這樣一位青年,離開優越的環境參加我們的隊伍,很不容易。”我對總理説:“我對革命沒有什麼貢獻,這次當上代表感到很慚愧。”總理又説:“革命不在遲早,參加革命就好,你要好好向你弟弟學習。”我如今再去東湖總感到心裏空落落地難受。弟弟的墓早被剷平,不知去向了,更不要説樹碑了。父親的碑也沒有立,而我卻有了雕像,有了那麼多榮譽,我於心不安哪!

  從黑夜唱到黎明

  我常常會想起那些在我最困難無助時幫助過我的人。在巴黎,我以《蝴蝶夫人》中《晴朗的一天》一曲考進了巴黎師範學校,大家都愛稱我“小蝴蝶”。後來我遇到音專的校友李獻敏和她的丈夫齊爾品先生,轉學到齊爾品父親尼古拉在巴黎開辦的俄羅斯音樂學院,在那裏我解決了發聲技術上的困難。不久巴黎淪陷,我們姐弟也跟著一個波蘭籍嚮導(猶太血統)一起逃往德國南部,想從那兒轉道回國,但已走不掉了,我們被德軍用牲口車裝回巴黎。我後來只好回到俄羅斯音樂學院繼續學習。此後,中法之間音訊斷絕,父親無法寄錢給我,幸虧得到法國華僑的資助借貸,得以勉力維持生活和學業。直到歐戰結束,我主演了齊爾品作曲、蕭子升寫詞的清唱劇《蚌殼》,一舉獲得成功。

  當我在歐洲好幾個國家開了音樂會,得到了好評時,就有人説:“她大概是日本人吧!”似乎中國是出不了歌唱家的。我聽到外國人嘲笑説“你們中國好比是汽車上的備胎”,我肺都氣炸了。我明白,中國要不獨立解放,繁榮富強,靠個人奮鬥沒有用!

  1946年到1947年,我在法國、英國、盧森堡、德國、捷克、波蘭等國舉行了音樂會之後,決定回國。當時有人勸我留在國外定居,但我從來沒想過不回中國,我拒絕了,不願意在他國當“白華”。1947年我回到祖國,雖然抗日戰爭已經勝利,但白區反饑餓反內戰的鬥爭如火如荼。我熱血沸騰,接受了上海交通大學、復旦大學、同濟大學、滬江大學等學生會的邀請,一次次參加籌糧募捐義演。演完後,交通大學給我送了一面旗,上面寫著:“唱破陰死的天”。復旦大學還送我一面燙金字的旗子:“從黑夜唱到黎明”。

  解放後,我在上海音樂學院擔任聲樂教授,先後兼任聲樂系主任和副院長職務。1959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週年時,我演唱了阿薩比耶夫的《夜鶯》:“我的夜鶯小夜鶯,歌聲明亮的小夜鶯,你往何處飛翔?整夜你在何處歌唱?”這首歌被拍攝成電影,成為我花腔女高音的代表作。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做成的事又很少。我這一生多麼想排出一部能在世界藝林中站住腳的歌劇,我做夢都在排中國歌劇。人生苦短甜更短,一切都會過去,惟有永恒的藝術和我的命運結伴而行,我只是做命運的朋友罷了。

責編:婁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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