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傑:《糧食“滿倉”的真相》之真相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06日 15:03)
2003年3月,全國人大十屆一次會議召開前夕,香港無線電視臺的一位姓陳的記者帶一名攝像師找到我,要求了解《焦點訪談》幾年前播出的一個節目《糧食“滿倉”的真相》的有關情況。當年,這個節目曾在社會上引起轟動,它披露了一個地方政府弄虛作假、欺騙共和國總理的內幕。但也許是這個節目的標題起得不太好,把真正的“新聞眼”弄瞎了,以至於很多人記得《焦點訪談》報道過這件事,卻記不得是那個節目。陳先生也一樣。不過他一同我説“騙總理”的節目,我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清楚香港無線為何要在朱鎔基總理即將卸任的時候重提此事,但陳先生向我保證絕無惡意,“朱總理在香港也是很得人緣的,”陳先生説,“如果我們詆毀他,對我們電視臺沒有任何好處。”陳先生稱他們只是想在競爭激烈的“兩會”報道中獨闢蹊徑,選擇朱總理在五年任期中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做成節目。儘管我從不認為朱總理被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出於對事實的負責態度,還是向他們介紹了我對這件事所了解的背景情況,不過,我拒絕了他們提出的錄像要求。
由於我看不到香港無線的節目,所以也不知道他們最後是如何報道的,但我相信他們會尊重事實。畢竟,這是一個嚴肅的媒體。
其實,《焦點訪談》曝出這個被稱為“驚天騙局”的過程,一點也不神秘。
調糧補倉騙總理的報道能夠播出,幾乎就是偶然。
1998年6月下旬的一天,當時主管我這個組的新聞評論部副主任梁建增從編輯組(那時群眾來信由這個組負責處理)拿來幾封信,讓我看一下,有沒有能成為《焦點訪談》報道線索的,反映調糧補倉騙總理事件的材料就在其中。
來信寄自安徽省蕪湖市的南陵縣——一個陌生的地方。
説實在話,我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裏,讀到、聽到反映一些地方弄虛作假、欺騙上級的事情太多了,但這些往往是一種情緒的發泄,一種模糊的感覺,如果較起真來則説不清、道不明,很難查證。
但這封信反映的內容卻太具體了,令人不得不信。
時間:1998年5月22日。
地點: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鵝嶺鎮糧庫。
事由:朱總理來此考察時看到糧食滿倉的景像是假的。鵝嶺糧庫裏的糧食是為了應付中央領導的考察,從其他糧庫緊急調運的。朱總理被騙了。
我無法相信反映情況的人會在如此具體的事情上捏造情節,特別是,舉報人不僅留下了自己的真實姓名——胡林英和聯絡電話,而且還怕我們萬一找不到她,又提供了其他兩位知情者的姓名和聯絡辦法。
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不久之前新聞中確實報道過朱總理在安徽考察糧食流通工作的情況。慎重起見,我讓編輯借來了5月25日的《新聞聯播》,果然頭條就是,而且時間挺長,還有同期聲。隨後,我又找來了5月26日的《人民日報》,也看到了新華社播發的這條消息:
5 月2 1 日至2 5 日,朱鎔基總理在安徽省委書記盧榮景、省長回良玉的陪同下,先後在蕪湖、巢湖、合肥等地(市),實地考察了糧站、糧庫、糧店以及國有、個體的糧食加工廠,詳細詢問和察看了糧食收購、儲存、加工、銷售等方面的情況,並就深化糧食流通體制
改革的有關問題,分別與省、地、縣及有關部門領導和基層糧站、糧庫、糧店幹部職工座談,聽取了省委、省政府的工作彙報。
從這些報道中,印證了朱總理到過蕪湖,儘管沒提南陵縣鵝嶺鎮糧庫,但講到了朱總理實地考察過糧站、糧庫;而且《人民日報》在這篇報道中還配發了一張照片,內容是朱鎔基總理和含山縣糧食局局長薄德豪在清溪中心糧站話糧改。
就此我確認這封信反映的內容應該是真實的。這是一條“大魚”。
當時,《焦點訪談》正在為朱鎔基總理力推的“糧食流通體制改革”鼓與呼,重炮猛攻一些糧食收購、儲藏、加工企業的違法違規行為,這個線索無疑又提供了一顆重磅炸彈。
我把這封信交給了組裏的策劃編輯楊紅,讓他迅速打電話給胡林英核實。
果然沒有找到胡林英。
按信裏留下的其他兩位知情人的電話,楊紅與他們取得了聯絡,證實了胡的説法。楊紅讓他們轉告胡林英,請她轉天晚上在家等候,我們要與她直接了解情況。
楊紅在《焦點訪談》是有名的快嘴、話癆,但他與胡林英的第一次通話,就慨嘆遇到對手了——對方比他還能説,而且聲音分貝極高。這次通話進行了近一個小時,到後來,楊紅自覺耳膜不堪忍受,把電話舉到了距耳朵一尺多遠的地方,並不住地呲牙咧嘴。
我實在心疼電話費,示意楊紅我親自同胡林英談。也許是近一個小時的喋喋不休把自己搞累了,也許是聽説“領導”來談使自己有了克制,胡林英絲毫沒有在意我提出的“問什麼答什麼”的不禮貌要求,簡潔回答了我的問題。
最後,胡林英問我:“你是黨員嗎?”我説:“是。”
她説:“我用黨性保證我説的都是實話!”
這讓我很感動。
胡林英説她隨後會寄來更詳細的材料,並希望來欄目面談。我説只要保持聯絡,寄材料就行了,不必花錢費力跑趟北京。
果然,她與我們保持了熱線聯絡,隔三差五就來電話補充些內容。她不僅履約寄來了厚厚的材料,而且先後幾次自費來到欄目組。然而,正是這些材料和接待,讓我産生了隱隱的不安。
胡林英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個子不高,很幹練。印象中她跟我介紹説原是農校的幹部,幾年前競聘當上了鵝嶺鎮的科技副鎮長,自稱政績不俗,但在今年的換屆中落選了。她認為這是有人在整她,這屆班子存在嚴重問題,她一直在上告。
——後來胡林英與我們接觸時,談的大多是這些問題。
幾乎在向《焦點訪談》反映情況的人中,或多或少都存在類似的現象:社會利益與個人利益交織在一起,在正義中夾帶著一點説不清楚、但顯然並不十分純正的動機。
不過,我不贊同苛求舉報人的動機,而是主張就事論事。儘管我對胡林英提出的一些要求感到不快,但拋開她個人的問題,我依然對她反映的情況頗感興趣。
就在胡林英一次次催促我們何時到南陵採訪時,我也在為找記者發愁。
當時我所負責的中心組只負責《焦點訪談》日常節目協調工作以及前期的選題、策劃和後期的包裝、播出,儘管那時有兩位機動記者,但他們恰好到河南採訪去了。況且,作為一個為記者組服務的機構,我也不能把“好題”留給自己人做,那會被認為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謀私行為。畢竟,各組都有自己的利益。
開始想把這個有分量的選題交給骨幹記者操作,但兩個記者組卻沒有一個人接這個“好題”,理由是:這個節目就是做回來了也肯定播不出。
的確,就是主管我們的梁建增副主任也不敢説這個節目一定能播出,但總值得試試吧。
但也不能怪記者,他們的播出壓力確實很大。如果一個記者長時間播不出去一個片子,受影響的不僅僅是經濟收入,更是工作的情緒。
此時,一個老記者正在安徽,因為採訪的情況有變,準備打道回府。我想讓他去趟南陵,他對我説:“哥哥,我剛折了一個片子,能不能給我一個肯定能播的選題?”結果沒去。
《糧食“滿倉”的真相》播出後,原來放棄這個選題的記者後悔不已,怪自己走了眼,把一個到手的大獎送了出去。
當然這是後話。
這個選題的材料一直放在楊紅那保存,雖説不時有人拿去看看,卻沒人下定決心。隨後不久,98抗洪開始,這個選題自然不適合操作,便被“養”了起來。
此間,胡林英大概在當地透風,説已向《焦點訪談》反映了情況,記者馬上就來,所以她稱被當地領導認為有“神經病”,要把她關到精神病院。胡林英多次來到我們的辦公室,要求我們幫助,她説她在當地“很危險”。
我們自然愛莫能助。她似乎在北京的親戚處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10月份,一位到《焦點訪談》工作不久的記者喻聖宏到中心組找選題。楊紅把這個“珍藏”已久的題目拿出來“推銷”。當時朱總理剛剛視察完《焦點訪談》,他對我們以前播出的有關糧食流通體制問題的節目給予了高度評價,並希望我們繼續跟蹤報道相關問題。
楊紅以其三寸不爛之舌的力薦終於把喻聖宏説動,他當時也沒選題可供操作,想試一試這個節目。
在《焦點訪談》,新記者往往比老記者衝勁更大,更敢冒風險,更少瞻前顧後的毛病。但新記者的採訪經驗和技巧卻又遠遜老記者,有些採訪啃不下來,往往無功而返。一般説來,好的選題線索都是難度大、風險高的,老記者有解決難題的能力卻無承擔風險的膽量;新記者有敢冒風險的勇氣卻缺少解決難題的經驗。這幾乎成為一個死結。
但部裏最後還是同意喻聖宏去採訪。製片人給他配的搭檔是一位經驗老道、頗具編輯意識的攝像淩泉龍。
採訪果真遇到了麻煩。
10月25日,喻聖宏等到達南陵的第二天,這是個星期日,下午不到一點,我剛到辦公室值班,喻聖宏給我手機來電話,要同我説節目。我為節省他們的開支,立即用固定電話給他們住的賓館回電。
喻聖宏説我們提供的這個選題有問題,根本不能做節目。
我大吃一驚!對選題判斷錯誤的時候也有,但苦心孤意調查了這麼久的選題會有結論性的錯誤,我不相信。
喻聖宏説他們了解到的情況是,鵝嶺糧庫根本不是在騙總理,甚至縣裏也稱事先根本不知道朱總理要來這裡考察工作,他們調糧補倉的目的,是為了迎接來這裡參觀的安徽師大的師生------
喻聖宏給我講了採訪中的種種不順,總之是説節目不成立。我感覺這個記者是有一些“嫩”,他對選題的理解有問題。
我不清楚縣裏是否知道他們要接待的客人是共和國的總理,也許根據保密和安全的需要,他們事先真的不知道,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這件事的癥結在於:鵝嶺糧庫為何要調糧?因為它是空的。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南陵每年收糧10萬多噸,怎麼會空倉呢?只有一種答案,那就是南陵縣根本沒有執行中央三令五申的“敞開收購”的政策。這才是節目的真正落點。南陵縣騙誰是表象,違反政策才是實質。
我把我的分析和中央“敞開收購、順價銷售、封閉運行”的糧改方針掰開揉碎向喻聖宏解釋,建議他不要僵持在表象,可以先從“根兒”上調查起,弄清楚南陵敞開收糧的情況,他沒有收糧,自然糧庫沒糧,為應付檢查,必然弄虛作假。這樣,調糧補倉騙總理的結果就成為邏輯的必然。
這通電話從1點説到3點半,打了兩個半小時。
但不到10分鐘,喻聖宏又讓我回電,他認為按我的思路採訪有難度,講了一大堆理由。我有些生氣,感覺他在推託,就説:如果不行你們就回來,我另派我們組裏的機動記者去。這時攝像淩泉龍接過電話。淩説話有些口吃,他也很著急,但越著急越説不清。我又把我的想法對他講了一遍。喻聖宏還是強調舉報人胡林英不配合採訪,總要講她自己的事。胡當時也在他們的房間裏,我又通過電話對她做了一番政治思想工作。
就這樣,一會兒同這個説,一會兒與那個講,這次電話又打了近兩個小時。最後,他們答應努力一下。
後來,節目順利採訪回來。喻聖宏得意地對我説:“能做兩集。”
節目編輯出來了,但連審節目的臺領導也犯了難,是個該播的好節目,但被騙的是總理呀,一旦播出,他本人會怎樣看,會不會很難堪?
不要説臺領導,這些顧慮我們也有。但我以為問題不大。朱總理此前不久在與《焦點訪談》座談時曾提起過,他這次去安徽考察,為了解真實情況,讓其辦公室主任李偉扮成糧販子,到糧食合肥市場微服私訪,發現很多私人糧食加工廠生意做得很大。如此大量原糧,顯然不是到村裏一家一戶收的,必定有國有糧食收儲部門與其勾結。朱總理説,“我這次到安徽才了解到腐敗。”所以,我感覺,朱總理自己對於這次考察也有一種受矇騙的感覺,他並不完全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彙報,只是他沒有辦法戳穿他極為厭惡的騙局,而我們恰恰給他提供了這個炮彈。他應該同意,我想。
為慎重起見,臺裏決定把節目先作為“內參”給朱總理本人看一下。為“照顧”朱總理的情緒,節目沒提他的名字,而以“一位中央領導同志”代替。
11月10日,朱總理的審看意見傳達到電視臺:這種弄虛作假、破壞黨風的行為是絕對不允許的,要公開暴光,公開點名,請你們在11月12日晚播出。他還特意指出,‘一位中央領導同志’可以直接説是我。
按總理的要求,《糧食“滿倉”的真相》在11月12日,即全國糧食流通體制改革會議報到的當天晚上公開播出。次日上午,朱總理在會議上針對節目披露的問題發表講話,痛斥弄虛作假的行為,他説,我説南陵縣的副縣長騙了我,他還不承認,我感謝安徽糧食系統給我提供了這麼一個説傢伙假話的反面教材。”
一時間,這個節目成為社會上傳播率最高的新聞,眾多媒體就此事發表評論或再調查。南陵縣宣傳部長陳德有稱,此後幾天,南陵雲集了四面八方的記者,甚至影響了政府的正常工作。
再以後,蕪湖方面給我們送來了一份關於此事的整改意見,南陵縣的主要領導做了檢查,主管副縣長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糧食局長被撤職,“然後就到巢湖半湯溫泉療養去了”——這是當時一家媒體的追蹤報道。至於胡林英,在節目採訪完、播出前的日子裏惶惶不安,她聲稱已無法在南陵生活,又躲到了北京。節目播出後,她還有很大的壓力。蕪湖方面給欄目送反饋材料時,我對市紀委和市委辦公室的同志説,希望不要因為此事對胡林英打擊報復,並帶點威脅地説,否則我們《焦點訪談》不會不管的。蕪湖市的同志非常誠懇地保證決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胡林英回去一段時間後,聽説被安排到農校當副校長,還是副科級。
再以後,《糧食“滿倉”的真相》參評中國新聞獎。由於這屆評獎規定每個參評單位只能有一個一等獎,而中央電視已經有一條新聞獲了消息類的一等獎,所以這個節目只好屈尊評論類的二等獎的第一名。不過,其他參評評論類的節目實在無法與《糧食“滿倉”的真相》競爭,因此,這屆中國新聞獎出現了一個怪現象:電視評論類的一等獎空缺。
責編:繼松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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