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 博
她是到巴黎學畫的,我們在地鐵上認識。她在地鐵上拉琴,不看人,目光也是不帶表情的。看著左肩上的小提琴,當地鐵駛過塞納河的時候,小提琴如怨如訴的低吟。巴黎的地鐵裏,藝人很多的,我見過的,拿了樂器走進一節車廂,演奏。幾首曲子之後,拿著塑料的小杯子或是樂器的盒子,從車廂頭走到尾,也不言語,剛才聽了演奏的人中就有的把硬幣放在裏面,只是那樣的人很少。
她拉小提琴,沒有自娛自樂的笑容,沒有表演的低頭鞠躬的動作,她提了琴盒走進來,拉琴,演奏之後也不走動著收錢,而是站在原地停一會兒,等到地鐵到了下一站,她就提起收好的琴盒,和來的時候一樣,走出去。
偶爾有帶著孩子的媽媽要小孩子拿了硬幣跑到她面前,放到她的手裏。她是不肯用琴盒裝錢的,又絕不會在演奏的時候在旁邊放一個小杯子。而帶著孩子的媽媽也並不是總是出現的,即使出現了,也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願意讓自己的孩子把錢直接地遞到她的手中。這樣,在地鐵上拉小提琴的收入就要比其他人少好多。至少,我看的出來,于她,這樣的演奏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在荷蘭,街上常常能看到幾個孩子組成的小樂團敲敲打打,那樣的水平她若是聽了怕是要加快腳步的。街頭的孩子們演奏,偶爾幾個人大唱幾句,用目光微笑著向過往的人們問好,那個樣子很像國王。
而她提著黑色,古舊的琴盒的姿勢讓我覺得是風沙中穿行的不得志的武士。
像她這樣的女子對這樣的地鐵藝術是深惡痛絕的,不只是因為不欣賞,更重要的是她不欣賞卻不得不從事這樣的藝術,迫於生計。在巴黎的消費,倘若不是精打細算著花,是比塞納河的流水還要流走的快。她來這裡兩年了,只有在初到這裡的那個週末的午後在鬱金香花園裏享用過一杯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咖啡的她,沒有和旁邊的法國人一樣閉著眼睛享受陽光,而是想有那樣的一天她一定要站在巴黎的音樂廳裏演奏她的音樂。
沒有。她在我常坐的這班地鐵上演奏,一般是傍晚時分,我猜測那個時候她剛剛下了藝術學校的課。後來,她給我講哪有什麼藝術學校。不過是一個蘸了墨汁的語言學校。
我笑,蘸了墨汁的語言學校?
就是黑心的語言學校。她也笑了。
那家語言學校也不是為了認真地法語,是中國人和法國人合辦的。以學習語言的名義替沒有申請到合適學校,又不肯立刻回國的留學生辦在讀語言證明的。
來這裡之前沒有申請過藝術學校嗎,那怎麼可能得到留學簽證?
錄取通知書是假的,在國內就給説明白了。只是想來了再慢慢申請,也沒有關係的。下了飛機,仲介就蒸發了一樣。從戴高樂機場就我一個人了。
她不看我,只是顧自的説。
我看著她。像她這樣性情的女孩,常常給自己罩上一層外殼。旁的人輕易看不清她們的面孔。而一旦她打算説些什麼就會滔滔的,她不在乎聽眾是誰,是否有興趣聽,有沒有聽清楚她在講什麼,她只是要説話。對,她説那不是傾吐,是説話。在他鄉,和一個契合的,有共同母語的人説話。
出了戴高樂機場,就是找住的地方。她用她在國內磕磕絆絆學會的法語詢問,一個人拖著30多公斤重的箱子,背著出來之前每個縫隙都裝滿東西的雙肩書包。在巴黎迷宮一樣的地鐵裏轉了無數圈,倒了很多趟才到了巴黎中國人聚集的十三區,找到了一家中國人開的旅館。安排給她的第一個是那種放了很多床舖的房間。先她住在那裏面的有一個長得像漢堡包的美國人,兩個半躺在床上聊天的黑人,她進去了又拖著箱子出來了。找到老闆説,我加錢。要一個人的房間。
你不知道那個晚上我怎麼過的。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又深遠了起來。我把屋裏面的所有的大件,一個木頭的大衣櫃,一個小方桌,一把椅子,全部抵在門後面。幹完所有的一切,我一下子癱倒在床上,一睡就到了第二天。
那個時候真以為是在夢裏,不很美好的夢,以為夢醒之後就會和爸媽在家裏。知道會是想家的,沒有想到在這裡的第一天就開始。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戀家的孩子。那屋子的窗外是緊貼著的另一堵墻,天亮了也不知道。早餐自然沒吃,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醒來還是覺得在夢裏:到巴黎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她不看我,不看眼前的水杯。乾涸的嘴唇翕動著。
後來和同樣來考藝術學校的女孩認識了。和你一樣,她在地鐵上認識我。説是她認識我,因為我本來就不大喜歡與陌生人交談,她那天又格外的健談,並且邀我去她住的地方看看。那個時候,我像一個驚弓之鳥對一切都充滿了戒心,她是中國人又比我小,而且想到自己每天住旅館,錢很快就會花完的,於是點了點頭。
那天,我住在那裏。第二天和房東商量過之後,我從中國城的旅館把行李運到這裡。還是那個女孩和她男朋友幫的忙。然後,我和她一起合租了那房子,一個臥室一個洗手間。我已經知道滿足了。那時侯,我心裏面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覺得千山萬水的,在這裡有了一個姐妹。因為她比我小,平時就很照顧她。她個子比我矮好些,看起來不胖。實際上挺愛吃的。我剛開始還去超市買些東西來和她一起吃,後來錢越來越少,我又沒有打到工,這樣下去很快就坐吃山空了。她看著我愁眉苦臉的樣子,説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迷迷糊糊地被她拖著上了地鐵,下了地鐵,又倒另一班地鐵。到了意大利廣場。我們到的時候,熱鬧的人群正在漸漸散去。賣瓜果蔬菜的小攤販正在整理,把一些還很好的蔬菜扔在那裏,她説他們覺得那菜不新鮮了就扔掉的,我跟著她小心翼翼的去揀。她説沒關係的,沒有人要的,你挑好的揀就可以了。
後來最窮的時候,我還跟著她到巴黎郊區去揀過土豆。你可能都沒見過那樣的土豆,小小的,不知道是被霜打的還是怎樣,沒有長大。就是青色的。然後回去煮煮就吃。
我每天幫她練琴,有的時候她的男朋友也過來聽。我和那個女孩商量好一起要考藝術學校,我説別放棄別放棄,再堅持一下就好。她説她累的時候,我就説堅持一下,一下就好了。就這樣每天掙錢,練琴。
那個女孩説她來收集資料,後來她瞞著我填了報名錶。直到後來聽到其他人無意中説起,我才知道早已經過了報名的時間,我那個時候報名已經來不及了,人家説等到來年了……那一段的日子,記得巴黎一直是陰天……
在這裡唯一的一個朋友也是背棄。我連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的力氣都沒有。輾轉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那一年的巴黎藝術院校嚴格限制留學生的入學名額。原來如此,現在我已經不怪她了。“森林法則”就是這樣,你必須要為自己的生存考慮。
可是那時的我想不明白,我想巴黎的中國人都在人人自危。沒有……,沒有可以像現在這樣的和你交談而不心存芥蒂的。她低下頭,抿了一下嘴唇,兀自笑了起來。可是後來,還是中國人,一家中國餐館的夫婦幫了我。他們辭退了一個來這裡工作了一年的肯尼亞人,雇用了我,我搬離了和那個女孩共同租的房子。我在這裡生活下去了。
我趴在桌子上,仰著頭聽她講。
夏天的時候,我去法國南部的葡萄園摘葡萄。不是我們國內那種很高的葡萄藤,那裏的葡萄藤都很矮,要彎下腰去採摘的。和國內的葡萄不一樣,這裡的葡萄全部是要用來釀製葡萄酒的。夏天在那裏打工的人挺多的,除了我這樣的學生還有專門用暑假掙些錢的年輕人。大多是從法國南部或者南部國家來的。每一天都很辛苦,你不知道,每天晚上收工之後,躺在床上,再不想起來,腰疼的像是要斷掉似的。
一起工作的一個法國男孩子,每一天都送藥過來。因為摘葡萄很辛苦,手臂上總是一道道劃痕。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每天回到住的地方就看到創傷藥放在床上。一週之後的傍晚,在葡萄園,我耐心的聽他説他已經按著東方人的方式默默的喜歡我了很久。而不是一開始就告訴我。他説的很久,是指他沒有和其他的法國男孩子那麼直接第一次見面就説我愛你,而是在一週之後才“通知”我。法國南部葡萄園裏有風吹過,我告訴他只學會了用東方人的方式是不夠的。你不知道嗎?東方人看起來都很小的。你幾歲,18?還是19?我已經快30歲了,東方的女子,尤其是學藝術的看起來總要比實際年齡小好些。説完這些我徑直回寢室。
開闊的葡萄園裏綠色的小葡萄在傍晚的紫紅的晚霞中竟讓我想念起國內夏天午後媽媽洗給我的紫葡萄。
我的話他似乎沒有聽進去,創傷藥仍舊是每天的按時出現在我的寢室裏。同屋的女孩子只是在我每天走進去的時候衝我眨眨眼睛,她們人都很好。
像是一個故事的開頭。然後呢?我想起了三毛在荷西18歲的那年遇到他。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她的故事是怎樣呢?很顯然,她現在的樣子不像是有一個男孩子在身邊,可是總歸有些事情發生,又淡去吧。
沒有。我離開了葡萄園,一切就結束了。我來這裡學琴的,總有一天要站在法國的音樂廳裏演奏的。她説這話的表情讓我想起她在地鐵上拉琴固執地不肯為了多幾個硬幣而展露笑顏,我了解。
她很溫和的説,法國男人很浪漫,但他們不會對自己的付出無所謂的。他們覺得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女孩子不喜歡,就紳士的離開,不會纏。所以很好,至少當今天我提起他的時候,印象中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孩子。
從葡萄園回到巴黎的兩周內,我沒能來巴黎地鐵里拉琴。小提琴手的手臂不應該是有傷痕的。也多虧了那個男孩子的藥,我的傷也只用了兩周就好了。現在已經看不到疤了。她伸出手臂給我看。
真的看不出那裏曾經有過傷痕。
有些傷痕看不見不等於不存在。好像在巴黎堅持自己的夢想人總是很艱難。有的時候我會想家,想西安冒著熱氣的大碗的羊肉泡饃和回民街的烤肉,柿子餅。我原來一直以為那裏不是拉小提琴的地方,堅持地要離開。其實很想吶,小時候我是個饞嘴的丫頭。她又笑了一下。笑容在她那裏,有的時候因為懷念,有的時候是因為無奈。這是我坐在地鐵上從來沒有看到的她的表情。
仍然的每一天去坐地鐵,因為不久我就要結束在這裡的一個月的遊學回到學校。偶爾在巴黎的地鐵裏仍然可以看到她。她,是看不到我的,因為她只是拉琴,並不看人的。
秋天的時候,我離開了法國。回到了西安,也是她的家鄉,繼續我的學業。國慶節的時候,她發了一封EMAIL給我,説她被一直要報考的藝術學院錄取了。我的喜悅,那樣的由衷的喜悅拉住旁邊的同學,用力的晃她的肩,卻不知道怎樣和她説。
於是走出校園。西安的公共汽車在八點以後基本就沒有了,夜晚很靜。我走在夜晚的西安。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不知道遠在巴黎的她是否可以聽得到。我在這如水的夜裏卻聽到了她的琴聲,那琴聲掠過她喜歡吃小吃的喧鬧的回民街,穿過晃動著鈴鐺的大雁塔,撫過月光下的城墻和環繞著古長安城的蜿蜒的護城河,從此因為她的笑容而有了表情。[留言交流] [參加投票]
責編:王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