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燃燒的歲月》不是為父親一人作傳,而是再現一代有理想主義支撐、具英雄主義氣概的純粹軍人的精神世界、情感生活。
“石光榮身上有父親的影子”
石鍾山出身軍人家庭,是父親的五個子女中最小的兒子。《父親進城》中的石光榮是否作者父親原型或有幾分父親的影子?石鍾山承認“石光榮身上確有父親的影子,至於影子佔多大比例?不好説。”1981年,石鍾山父親從某軍區後勤部副部長位置離休,副兵團待遇的父親與12位老幹部住在一個幹休所裏。石鍾山將這些老幹部的戎馬生涯和離休後的生活點滴集中在石光榮身上。
石鍾山對文學的愛好得自醫生母親的遺傳,文學對父親而言是“瞎耽誤工夫”。1989年,石鍾山從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畢業。1991年至1997年,他被組織抽調給部隊首長做傳。7年接觸老幹部,如上將洪學智、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等,影響了石鍾山日後創作的父親系列——《父親進城》、《父母大人》、《父親離休》……“老幹部經歷不同,性情各異。”石鍾山説,“那股勁都一樣。”什麼樣的勁兒?石鍾山用如下生活細節描述父親的——勁。父親是真正的職業軍人,他説自己生是部隊的人死是部隊的鬼。離開部隊在他是不能想象的事。對我的經常跳槽,父親因為不理解所以不滿意。在他看來,軍人是最好的職業,軍人保衛著和平下的一切,如做生意,他説:“沒軍人守著,做個屁生意。”父親期望他的子女在部隊一輩子,父傳子業,當將軍。
1981年,不滿16歲的石鍾山在內蒙赤峰當雷達兵。其環境惡劣,石鍾山形容“一年刮兩次風,一次風刮半年”。家庭背景與艱苦環境的反差讓石鍾山委屈,“調動,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但他知道父親永遠不會撥通“能讓他過得舒服一點的電話”,他反而會教訓我:“我13歲當兵,什麼苦沒吃過,我求誰了?!”
父親13歲加入抗聯部隊,20多年與戰爭相依存,戰場是他的生命底色。他説打仗“打的就是精血”。父親在職時,最愉快的事,排兵布陣,站在沙盤或地圖前研究假想敵。遺憾的是,爛熟於心的作戰部署在和平年代派不上用場。儘管英雄無用武之地,但這並不影響英雄日日熱血沸騰地操練。父親喜歡帶兵喊殺,儘管沒有目標,但愛聽士兵在訓練場上的聲音,這聲音,他聽了踏實。安靜的日子,父親過得窒息。70年代,部隊備戰備荒,以防“美蘇”兩霸,父親相信他會趕上第三次世界大戰,這一信念和等待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父親是在殘酷的戰爭中優勝劣汰出來的——身體好、腦子好。石鍾山欽佩在行軍打仗的空隙間自學測繪的父親,其水平不比測繪學院出來的專業人才差。過去基本是粗糙的手繪地圖,父親用火柴棍丈量後,布陣誤差最多不過二三百米。父親記憶力驚人。他口述的親歷戰爭對比史料相差無幾。
石鍾山對離休前父親的記憶是“風風火火,老闆著臉,經常半夜回家。正常回家時,他要睡覺,一聲關燈,全家臥倒。他以‘大一統’的方式統帥著全家”。打仗激情融進父親的血脈,打仗之外,一切為附屬品,包括老婆、孩子。他重大家(部隊)輕小家,小家對父親就是客棧。過日子、錢,對他沒概念。對子女,他沒有刻意教育,只是按照自己成長經歷管束下一代。石鍾山記得,少年的他與夥伴互扔石頭,互用繃弓子射擊,互用樹枝抽打時,父親視險若安,他認為“男孩小時淘氣,長大了有出息”和“不打不成才”。母親不認同,於是父母爆吵,互相指責對方“孩子早晚毀在你手裏”。
“吵架是兩種文化的衝突、生活習慣的衝突”
對父母婚姻,石鍾山説是革命的需要將他們捆綁成革命夫妻。那個年代,情感絕對讓位組織。幾十年夫妻,父母在改造與被改造的關係中衝突著,磨合著。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事實上,幾十年的努力,誰也沒改造誰。父親被時代塑造成一架工作的機器、打仗的機器,母親豐富細膩的感情活動與父親——金屬的碰撞,結果可想而知。幾十年,父親稱母親為某某同志。工作家庭渾然一體。
時代造就了父母“疙疙瘩瘩”的婚姻。談婚論嫁初始,母親首先視“石光榮”為首長然後是丈夫。石鍾山採訪的許多老革命的婚姻,女方早年對男方的感情是敬畏大於愛情。他們沒有經歷正常序列的感情活動,先戀愛後婚姻,他們的婚姻屬拉郎配。這種戰時的婚姻模式倘以今日語言討伐其理論上的不合理,不如細究其存在的合理性。今天,石鍾山聽一些服從組織決定的白髮滿頭、子孫成群的老太太對革命婚姻的態度——認命。認命並不等於她們對丈夫沒感情。“一日夫妻百日恩,都過了一輩子了……”
小時候的石鍾山恐懼父母吵架,怕聽到他們摔東西的聲音。成人後的石鍾山分析吵架原因:“兩種文化的衝突、生活習慣的衝突。”父親出身農村,大老粗,母親來自城市又是醫生,兩種不能調和的文化。”農村文化帶到部隊,則成了部隊文化的一部分。幹休所13戶人家,每家家境大同小異,共同背景出身農村,脫下綠軍裝的老幹部回歸黑土地是很自然的選擇。茄子辣椒西紅柿,玉米高粱全種齊。春種秋實,是父親在打仗無望日子中的希望。他看蔬菜的眼神像檢閱部隊。他喜歡會種菜的警衛員,是農民出身的,父親就説:“好,毛主席就是農民,我也是。”在子女婚姻大事上,父親原則:門當戶對即找戰友的孩子或工人農民,這樣的親家他放心。大方向定了,子女婚姻及家庭,父親不管不問。他只關心子女工作,有什麼進步。人性溫情,父親身上少有痕跡。如果戰爭年代,尚可理解他的鐵面鐵血,和平年代,則讓人不可思議仍在他身上燃燒的戰爭激情,他的言行就像一架過時的機器隔絕於時代。
父親不懂啥叫“培養自己的人”,他的所有下級沒沾過父親丁點“好處”。父親不許家裏人用他的車,如果用了,他就交油錢。現今請客吃飯,講究飯桌上談內容,父親排斥有內容的飯局。他保持著戰爭年代的吃飯速度,速戰速決,然後起身:“你們吃,沒啥,我先走了。”
石鍾山電話問候父親時,父子對話幾乎千篇一律。父親説:“有組織、有大夫,都挺好,你還有啥事?”至於兒孫情況,父親很少打聽。石鍾山對父親被戰爭機器過濾掉的人性溫情,內心一直苦澀。他在《父親進城》中表達了拯救父親的慾望和與他溝通的渴望。
“從生活中來的東西,大家認,編故事,過眼雲煙”
現年81歲的父親身歷解放戰爭三大戰役、抗美援朝。他曾經置身生活中心20多年。離休後,從生活中心撤向生活邊緣的他時常觀看“軍事佈防挂圖”,擺弄軍刀、地圖、軍功章等。父親願對子孫樂道戰利品的來歷:“這把刀是哪個戰場繳獲的……”有時,他背著手,眼望遠方,一兩個小時不動,家人清楚,他在懷念和溫習激情歲月。
父親愛好跑步、下棋、看足球。在戰場上跑了20多年的他,慣性使他難以止步。他通常跑步上下班,快到辦公室時,姿勢、速度像衝刺。他不在乎旁人議論:“像衝鋒陷陣”、“像救火”。他不習慣坐車。下棋是靜的戰爭、足球是動的戰爭。模擬戰爭,填補了父親無仗可打的失落。幹休所裏的老幹部下棋,其陣勢,不是二野叫板四野就是四野挑釁二野。休棋時,他們的話題離不開戰爭:“你哪次戰役指揮得好,死人少,哪次不好,失誤在哪……”中國足球隊的戰績,父親不滿意,“國民黨、小日本、美國大鼻子都讓老子踢跑了,一個球咋就踢不贏呢?!”不開心時,父親就去看菜地。
父親愛聽軍號,熄燈號、起床號……一張光盤滿足著他對軍營生活的留戀。
《激情燃燒的歲月》熱播全國,人問石鍾山,你父親看沒?石鍾山語氣肯定:“他肯定不看,他也不清楚我現在幹嗎。”電視頻道,父親的選擇是:新聞聯播、軍事新聞、足球和天氣預報,報紙就是《人民日報》。他固執地認為,新聞、天氣是真的,其他都是扯淡。電影他只認黑白片,《上甘嶺》、《南征北戰》是真的,彩色片是假的,不認。
石鍾山説《激情燃燒的歲月》不是為父親一人做傳,而是再現一代有理想主義支撐、具英雄主義氣概的純粹軍人的精神世界、情感生活。他們視祖國重於泰山的高遠境界、對人民負責的犧牲精神及為人處世的陽剛之氣,像一面鏡子照出當今一些人熱衷蠅利蝸名的熊樣。
石鍾山因為熟悉石光榮們,因而較好地把握了石光榮代表的這一群體。編導又準確地添加了忠於生活的細節,真實遂讓觀眾認可。石鍾山承認“從生活中來的東西,大家認,編故事,過眼雲煙”。
石鍾山不諱言“如今電視劇製作流程,相當比例的製片人出一個好賣的題材,如吸毒、三陪女……幾個編劇分頭一纂,至於道德教化,製片人認為是電視臺考慮的事,他考慮的就是賺錢。至於人物是否有血有肉、生活場景是否真實再現、命運走向是否合乎邏輯,編劇對金錢比對文字更有追求——有血有肉不如賣血賣肉。如此貽害社會的劇情出世,參與者皆大歡喜,而被污辱和損害的是社會道德。
石鍾山迄今發表軍旅作品500多萬字。《激情燃燒的歲月》點燃的全國激情激勵石鍾山在塑造血肉之軀的路上——走下去。(作者李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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