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紀錄片集《時間的重量》播出之際
肖同慶
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畫上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北島
時間是最好的“見證”
5月,央視的一系列改革舉動無疑會給中國的電視傳媒界帶來強烈的“地震”--國家新聞頻道橫空出世,俯蓋面最大、影響力最大的一套綜合頻道強力改版。僅就央視內部結構而言,其震動幅度已經相當之大,近20個欄目被剔除,它們或者消失或者被整編到專業頻道,這一改版是在充分論證、調研的基礎上地整合。值得紀錄片人欣慰的是《紀錄片》欄目在劇烈的競爭中被保留下來,執行改版的總編室相關人士手中握有全球各大電視傳媒的節目編排表,其中絕大部分為紀錄片留有一席之地。普遍的説法是,紀錄片的水準是一個國際大臺的標誌。配合此次調整,《紀錄片》欄目醞釀已久的改版方案也適時推出。取名《見證》。顯然更多的是為了突現紀錄片真實的本質,頗有點赤膊上陣的味道。改版首播節目的選擇,似乎也頗具匠心,再次發揮央視的號召力,將近20年來涌現的一批優秀紀錄片的導演組織起來,策劃了一次“經典再紀錄片”行動,取名《時間的重量》。很明顯,如此大規模的紀錄行動已經超越了簡單的“媒體事件”,而成為對中國新紀錄片成長史的再梳理。
1989年,紀錄片導演康建寧走進沙漠深處的一戶牧民家裏,開始記錄他們的生活、觀念和狀態。與此同時,另一位導演高國棟則記錄了海島上的一戶漁民的故事,後來這部名為《沙與海》的紀錄片獲得1991年亞廣聯大獎,成為我國第一部獲國際大獎的電視紀錄片。2003年,康健寧第五次走進沙漠。劉澤遠已經去世了。他就安睡在不遠處的沙漠裏,十年前後的影像交替出現,給我們一個錯覺,劉澤遠還活着,其實,他的確沒有走遠,我們從他兒子身上仍然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不過,在他們的生活中出現了電視,這是一個許多人不會忽視的細節,也許改變生活的日子真的不遠了。康健寧將十年前的影像抽去了顏色,變成了黑白畫面,編輯上採用了大幅跳躍的剪輯手法,蒙太奇的藝術效果凸現出時間的縱深感。我能感覺到康健寧是在探尋他們的內心,就像魯迅心目中的閏土,劉澤遠一家在風沙裏依然如故。他是想告訴我們,生活如同他們周圍無處不在的風沙,一直在改變。無論幸福與苦惱,都要持續下去。
正像《見證》欄目提出的口號“真實就是力量”一樣,這些經典紀錄片中留存着中國近二十年的真實,它們一直在散發着不易被人感知的、深遠的影響力,經過時間的磨礪,再次出現在鏡頭裏的人和事大都已經悄然改變。這是中國和中國人生存狀態的變遷,對於這批紀錄片人來説,這種忠實於記錄生活的責任感令人感動。
10年前的影像被許多作者抽去了顏色,變成了斑駁的黑白畫面,仿佛是對歷史的一次重讀和梳理,這次艱難的回訪和再紀錄對許多人來説,是在穿越時光隧道,從現在回到過去,再經由過去觀照今天。真實成就紀錄片,這次再回訪是把深度交給時間,透過時代的變遷和歷史的積澱,掂量出時間的重量。
他們用這樣的方式聚集
2002年秋季,央視“紀錄片”欄目製片人陳曉卿向他全國的同行發出了一封邀請函。
咱們有日子沒見了!
這些年來,你我每日忙於各自的快樂的以及不快樂的所謂事業,相互之間的聯絡漸漸少了。想想還真的懷念多年前一起對酒當歌的歲月。
10月31日在杭州西湖岸邊的劉莊,我們有個小小的知己好友的聚會,敘敘舊,談談天,説説事。有空來坐坐吧,不見不散。
信中流露出的溫情和懷舊情緒打動了許多人,於是在西子湖畔,一群當年志氣相投的紀錄人再次聚集到了一起。
他們醞釀出的行動似乎並不驚世駭俗:選擇自己的一到兩部紀錄片進行一次再紀錄。每個人都很激動,這些已經功成名就的,東西南北的“大腕”們重新燃起了創作的的激情。這是一次不同凡響的聯手行動,因為他們個個身懷絕技。他們分佈在全國各地,關注記錄的對象又千差萬別,幾乎每一部作品的背後都是一連串的榮譽,這些作品大都已經走進紀錄片史,成為大學講堂分析的經典。
10年前,一個身處異鄉的女子,為了擁有家的權利,不惜和不滿周歲的女兒一同將孩子的父親告上了法庭。對於擁有一千多萬人口的上海來説,像這樣的訴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但一部紀錄片使得原告母女引起了許許多多上海人的關注,也改變了她們的命運。那部轟動一時的紀錄片叫《毛毛告狀》,在父母之間,在法庭上,那個叫毛毛的女嬰和她無辜的眼神贏得了無數人的同情。10年過去了,毛毛已經是一個10歲的小學生,而導演王文黎已經退休,這些年她和她的同事一直在關注毛毛一家的生活,於是有了一部新的紀錄片《毛毛十歲》。從片中可以感受到這是個幸福的家庭,應該説,時間改變了這個家庭。對諶孟珍來説,很難説後悔,雖然她覺得當初只是為了一口氣,“我偏要進這個門,真正進了這個門也是蠻辛苦的。”但一家人是如此珍惜這平凡的幸福。就像毛毛勸媽媽説的那樣,“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都不哭,你哭什麼?”。
半個世紀前,一個叫肖淑明女人嫁到瀘沽湖,那是一個一直保留着母系社會風俗的女兒國。在半個世紀的風雲變幻中,她由少女變成母親,由漢族變成摩梭族,命運的安排一直改變着她,如今,肖淑明已經70歲了,老人説,“人如三節草,不知哪節好”,三節草是當地的一種植物。這部片子獲得了法國真實電影節的特別獎,獲獎版本的開頭是七分鐘的獨白,但這沒有妨礙許多人對它的接受。作者梁碧波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善於從平凡的生活中發現戲劇性,當他再次回到瀘沽湖的時候,主人公已經不是肖淑明老人,而是她的孫女拉珠,這個走出瀘沽湖的姑娘正在創造自己的生活,肖淑明老人説,今天拉珠走出瀘沽湖,正象54年前她走進瀘沽湖一樣,都是人的命。不過,要説到改變的話,那就是瀘沽湖的女人們已經能夠主掌自己的命運了。
時間的流逝讓紀錄片充滿令人感慨的滄桑。幾十位導演聯手解開塵封已久的記憶,共同去激活紀錄片的本性--歷史性證言的功能。
對藝術而言,這是一次冒險的舉動,名著續尾鮮有成功。
對歷史而言,這又是一次難得的機遇,畢竟歷史在前行。
這一代紀錄人大部分是在1980年代後期進入紀錄片創作領域的,他們中的許多人並非受過專業訓練。那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思想界的活躍開啟了他們獨特的認知視野。決定了他們走向民間的堅實路徑。
那也是一個充斥着宏大敘事的文化環境。他們開始厭惡那些道貌岸然的説教,開始喜歡講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應該是一個普通人,一座普通村莊,一群蕓蕓眾生的一個。
1994年清明節那天,陳曉卿第一次來到廣西一個叫龍脊的地方。立刻被那裏秀美的景致和淳樸的民風所吸引,之後他在這裡的一個叫小寨的山村裏前後生活了半年的時間,完成了紀錄片《龍脊》。相信許多喜愛紀錄片的觀眾還會記得片中兩個可愛的主人公,潘能高和潘紀恩。《龍脊》拍完之後,陳曉卿一直和他們保持着書信往來。而他當年的合作者桂林電視臺導演楊小肅卻一直用鏡頭關注着他們的生活。在今天的鏡頭裏,當年的兩位孩童已經開始創造自己的生活。
不誇張地説,最早進入紀錄片界的這批人開闢了一個時代,找到一個世界了解中國的方式。當他們今天再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中國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這是翻天覆地,同時又悄然無聲的十幾年。
紀錄片檔案的另一種呈現
總有一些人和他們的故事讓人産生深遠的印記,那些真實的影像裏有我們共同的記憶。這四十部作品大都是作者的成名作。這就決定了作者選材的兩個特性:一是遵從於創作者的藝術靈感,保持着相當充沛的藝術感性和審美衝動。二是基於厚積薄發的理性選擇,主題的鮮明性相當明顯。這兩個特性相加即意味着獨創性和排他性。重返的意義由此顯現,這批創作者並沒有悔其少作的心態,而是毅然返回紀錄現場,對他們來説顯然具有相當濃厚的尋根意味。
想象得出,當創作者重新站在當年的機位,再次敲響熟悉的大門,握着自己主人公的手説聲:“還認識我嗎?”,一切又都重現了。
10年前,上海電視臺導演江寧開始關注一座老式石庫門弄堂--德興坊,這座建於1929年的建築,居住了291戶人家,每戶僅有十幾平米。紀錄片講述了王鳳珍和王明媛兩位老人和他們子女的生活,雖然艱辛,但也不乏溫馨。十年過去了,這裡的人們生活得怎麼樣呢?居住正在改變中國,那些令我們尷尬的幾代同居一室,那些失去隱私的歲月,正在慢慢消失,德興坊是中國的一角。這座歷經74年滄桑的老建築依然如故,作為舊區改造計劃的一部分,今年5月初動遷行動已經展開,人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和父輩、祖輩共同生活的地方。這部紀錄片也會告訴我們的子孫,生活曾經這樣,歷史曾經這樣。
在十年前的紀錄現場,紀錄片的導演們掩飾不住自己懷舊的情感,他們甚至只讓攝像機靜靜地記錄下主人公多出的每一條皺紋和日漸渾濁的眼神。像當年魯迅重返故鄉時見到閏土的感慨,生活已經改變了一切。
我們必須從十年來中國的劇烈變遷來認識“重返”的意義。十年對中國人而言意味着什麼?如果説,這批作品是以真實來體現和捍衛影像的獨立和尊嚴的話,如果説這批紀錄片人是以真實的記錄來搭建記憶與現實之間的橋梁的話,重返行動本身就充滿懸念。
14年前,在中國的沙漠腹地,康健寧反復地追問他木訥的主人公,你想出去嗎?你將來想幹什麼?14年後,康建寧仍然在追問,雖然當年的主人公已經長眠沙漠,他的子孫們還是茫然地過着自己的日子。當年只有4、5歲的小女孩 ,一個在沙山上嬉戲的長鏡頭,曾經讓許多人看的熱淚盈眶,它美的令人心酸,她在沙子裏的形象令人唏噓。今天,已經長大的她的理想只是想到城裏當一個餐廳服務員。如果只是展示和獵奇,康健寧沒有必要去重返當年的紀錄現場,他一直在追問,甚至希望在他第二次追問中得到一些讓他欣喜的答案。可惜,結果依然讓他失望。大漠外的世界雖然十分精彩,新添的電視機裏展示的世界雖然一直誘惑着他們。可他們終究沒能走出去。這次重返,對這些紀錄片導演來説何其沉重!
許多人感到了這次重訪行動的學術意義,對那些躺在教科書裏的經典經由作者本身進行重構,無論從表現方式還是審美方式來看,都有相當的實驗性。這是一種鮮活的檔案,對於短短20年的中國紀錄片新浪潮,這一檔案裏埋藏了許多秘密,相信隨着時間的流逝歷史會認識到它的分量。
關於時代的若干註釋
我們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着這個世界的溫度和變化,紀錄片人選擇的是真實紀錄。中國紀錄片的興起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這一現象本身足以説明問題,里程碑式的作品《望長城》將尋找的過程完整地記錄下來,《闖江湖》第一次讓人物同期聲出現在屏幕上,逐漸地,中國電視的新浪潮開始出現。這是一次對真實的回憶,在一度被謊言遮蔽的國度裏,説真話成為巴金《隨想錄》的主題,在一個被虛假敗壞胃口的國度裏,真實開始顯示力量。當年,那些最先步入紀錄片界的人是寂寞的,但他們的心靈是自由的,這保證了他們言説的真實。
1992年,遼寧電視臺導演高國棟和他的攝製組走進雲南西北部的怒江大峽谷,在高黎貢山的魯門寨和怒族波益泗一家生活了一段時間。10年後,2002年,攝製組再次來到魯門寨,映入他們眼簾的首先是飛架於大山中的銀色電線,光明來到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波益泗一家翻蓋了新房,老父親已經去世,大女兒已經出嫁了。在這個半封閉的環境裏,現代化的腳步雖然緩慢,但給我的感覺是那樣的堅定不移。在紀錄片圈裏,高國棟是個獲獎專業戶,我想訣竅在於他的眼睛善於發現生活,善於從生活中發現藝術。他講述的這個怒族一家人的故事,許多細節令人感嘆不已,生活在一點一滴地改變,祖先留存下來的一切也在慢慢消失,這種代價對他們來説是禍是福,已經很難説清。
中國是一個最適合拍紀錄片的國度,不僅僅是因為中國正經歷着劇烈的變革,也不僅僅是因為還有那麼多貧困、愚昧、不公和新奇,而是因為中國需要從真實中汲取力量。雖然殘酷的真實往往令人沮喪和震驚。但真實是我們溝通的唯一前提。真實是破解一切烏托邦謊言的唯一利刃。時代如此倉促,當你的攝影機真實記錄下一段影像的時候,歷史就鮮活地存在於人的記憶中了。所有這些紀錄片史上的經典作品,我相信都是中國的一段影像史,像當年伊文思記錄中國抗戰,安東尼奧尼記錄1970年代中國,20世紀的影像中國保留在紀錄片裏。作為我們時代的若干註釋,起到立此存照的作用。
康健寧用了一年的時間,拍攝一個軍人的誕生過程,在當地居委會的幫助下,一個叫紹振寧的青年進入他的視線,紹振寧的父親是一位下崗工人,母親也沒有正式工作,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將獨生子送進軍營,父母簡單的想法是鍛煉鍛煉,發展發展。從片中,我們看不到這位青年所謂的轉變過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像我們大家熟悉的説法,軍隊是一座大熔爐。從報名參軍到訓練演習,康健寧把一個青年的成長和轉變表現得細緻入微。很少有人知道這是一部用DV微型攝像機拍攝的紀錄片。康健寧永遠知道自己應該拍什麼,他幾乎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動人的細節,這是一部用細節組成的紀錄片,新兵連生活中的每個動作、表情、言語都充滿震撼力。中國有三百萬軍隊,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經歷了紹振寧的成長過程,在此之前,我們從來沒有如此地觸摸一個士兵的生活和心靈,我們喜歡説綠色長城,喜歡説最可愛的人,可很少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成長”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字眼,康健寧把新兵紹振寧過去和現在交叉剪輯,使這個這個普通青年的心路歷程清晰而豐滿。自由散漫與嚴肅秩序,家庭親情與軍營艱苦形成的強烈反差,讓我們感嘆不已,成長是需要代價的,不僅是淚水、汗水,還有心理,每個人都一樣。
紀錄片是真實的追蹤,紀錄片是時間的積澱,紀錄片是歷史的影像見證,所以,這次的重訪和追憶就不僅僅是在揭示物是人非,也不僅僅是在表達事過境遷,時間的跨度賦予每部片子以強烈的震撼力,作為中國社會的一個個縮影,足以照亮被時代遺忘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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