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你的中學時代應該是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所謂陽光燦爛的日子吧?
鮑昆:對。
主持人:進了西單商場照相部之後,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學徒呢?
鮑昆:應該説最後的評價,不尊重老師傅。
主持人:什麼原因讓人家得出這樣的結論?
鮑昆:因為我覺得師傅用光是很平的,所以一下子衝突就出現了,當時有個事是特別可笑的,由於那個時候整個我們的文化(生活)是非常單一的,那就是説我們所有的文化生活,最後就落實在八個樣板戲中,比如説李玉和和李奶奶在那兒,他就是高高大大的,背景分明,很強的輪廓光,當時我們管它叫弧光,所以當時弧光對我來説,就是最有趣的事情,結果我到了這兒,第一次讓我可以布光的時候,我幾乎就迫不及待地就把樣板戲端上來。當時師傅説,你這個不行,這臉上一大道白光,這哪行,這個是不允許的。我説這是藝術,他説你別跟我説藝術,説我們這個顧客,到時候跟我們急了。
主持人:顧客不要藝術。
鮑昆:我説我們也在發展,我説你看現在樣板戲都是這樣。師傅説,樣板戲是樣板戲,照相館是照相館。那時候我剛去,是不會讓我獨立操作、操機,就是學徒。但是中午有時候師傅要吃飯,有時候他要打個盹,這個機會就來了。
主持人:趁老虎打盹的時候。
鮑昆:對。(有一次)來了幾個顧客,我簡直興奮不已,後面的大弧光打上去,那個臉跟李玉和一樣,哐哐照。結果沒過多久,我師傅説你這個怎麼回事,誰讓你這麼做,現在顧客要求重照,人家説我這個臉,好好的臉怎麼……
主持人:人家不想當李玉和。
鮑昆:所以最後我就發現,實際上那是我剛去了一個多月,我知道照相館和藝術是兩碼事,給我打擊是很大的。
主持人:在我小的時候,我印象特別深刻,我的照片大多數都是黑白的,那個時候,如果我們想要一張有彩色的照片,都是照相館師傅染色,你在西單商場照相館的時候,你們研製出了天然五彩照片。
鮑昆:做彩色照片,涉及到一個彩色相紙,可相紙沒有。當時我在同學中問,結果有一個同學説我們家一個親戚在天津感光膠片廠,好像他們做過,我就跟我們黨支部書記彙報。正好我一個同學,當時在同仁堂做司機,跟我説他要開車去天津,去拉一批木材,後來我説,我跟他去,也不用路費,如果我們去到那兒,能拿到就拿到,拿不到,我説單位也沒有任何損失,書記一想,那我給你一天假吧,就是現在個體運輸的130卡車,然後就給了我們倆一人一件搬運工的大棉衣。
主持人:你不會説你們是坐在卡車的車鬥裏面吧。
鮑昆:就是車鬥,就是後面,一直坐到天津,那個風啊,土啊!當時的京津公路,也不是現在的這種高速公路,那時候也很長,大約要走六個小時,到七個小時。結果就見到了同學的親戚,親戚很熱情,他説我們正好有,他們實驗用的都是紙邊,當時他就給我包了這麼大一包,亂七八糟,跟垃圾似的,裏麵包的一層一層,有這麼大的紙,有這麼點的紙,也有這麼大的紙,當時那種高興,回去見到書記的時候,就有一種成就感。
主持人:於是你們就成了京城彩色第一家。
鮑昆:對,然後在北京,好多人就傳開了。開始特逗,來的顧客一推門就問,聽説你們這有天然五彩攝影。
主持人:當年的彩色照片,現在留下來了嗎?
鮑昆:現在真是只有這樣一張了,但是褪色褪得很厲害,但當時是一點問題沒有,非常漂亮。
主持人:這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鮑昆:非常了不起,這張照片在我們照相館的頂樓上,拍的西山,是落日,這個後面還有一點字,寫的是“1974年6月,西單商場樓頂,為天津膠片試紙所拍”。
主持人: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時候,中國攝影界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四月影會應運而生,在四月影會的那個時期,你主要拍哪一類照片?
鮑昆:藝術類的照片多一點。就這樣的吧。
主持人:水中倒影。
鮑昆:對,實際上是水中倒影,但效果有一點,印象派繪畫的感覺。
主持人:當你把你的這種作品,呈現在受眾面前的時候,他們有什麼樣的反應?
鮑昆:當時覺得很棒。
主持人:你沒有受到過批評嗎?
鮑昆:實際上是有一次,我的一個很好的朋友,打電話跟我説:“我姐姐想見你一下”。我去了,她説:“鮑昆,我看了你所有的東西,我覺得你拍的不好。我覺得你的東西,基本都太表面化了,你離生活太遠了,你拍的生活都是太美太漂亮了,實際生活不這樣,如果説句不好聽的話,你的東西比較淺薄”。我當時真是很難接受。
主持人:這麼坦率表達一種批評的思想,對被批評的人應該是一次特強的心理震撼。
鮑昆:是這樣。可我當時説我現在沒有這種感受,但實際上我出了他們家門,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這個對我後來的攝影觀的改變,藝術觀的改變作用是很大的。
主持人:那麼在後來你開始做什麼樣的嘗試?
鮑昆:這些年大家提倡紀實攝影,實際上我覺得我在國內是覺悟得非常早。
主持人:你怎麼會想到去拍京杭大運河的呢?
鮑昆:當時是水利電力出版社,要出一本京杭運河的畫冊,找到我,我就答應了。拍京杭運河,我覺得當時的我,在國內真是很早地大量用廣角鏡頭,近距離拍攝,接近拍攝者,完全是一種侵入的感覺。
主持人:讓人置身其中。
鮑昆;對。你比如像蘇繡。蘇繡這個東西當時如果我在上面拍,我覺得特別平淡,一個後腦勺,然後就是白白的,也沒有蘇繡玲瓏剔透的感覺,微妙的東西都出不來,後來我突然就發現蘇繡很薄,在轉的時候,我一下……
主持人:找到角度了。
鮑昆:找到角度了,我一下坐在地下,這樣就出來一張這樣效果的照片,一下子讓你感覺,就是説所有的它都交代清楚了,它的工具,它的生産方式。
主持人;包括它的結果。
鮑昆:和産品最終的形態,説的很清楚,還有一個就是我就儘量希望能夠接近,走近老百姓的。比較近距離地看生活,而且儘量進入生活細節,不要都是那些非常宏大的敘事。比如説像這個老太太,當時是在江蘇揚州,揚州當時就是這種小巷子,我就覺得這個老奶奶感覺她特別親切,而且捅爐子,我就想起我媽媽捅爐子,甚至我也這樣捅爐子,我覺得特別棒。這老太太當時是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老太太歲數很大,我其實拿二十的廣角,我走得很近,到她前面,其實前面光圈速度都有,到前面只是清晰一下。
主持人:從當年那個喜歡去拍剪影,拍光影效果,倒影,喜歡去追求形式感的一個攝影師,到一個面向現實,去記錄百姓生活的那種攝影師,這之間實際上經歷了一個很大的跨度。
鮑昆:這個跨度非常大,但是我覺得,我轉變也是非常快,也可能得益於帶有點文學性的進入,包括我剛才提到好朋友的姐姐,實際上她是從文學角度談這個東西,但我很快就領悟到了。
主持人:我看過很多跟北京的城市建設有關的題材,比如説衚同題材,但是你的衚同,讓我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你為什麼選擇晚上去拍衚同?
鮑昆:因為我這個人基本是晚睡晚起的人,在八十年代,我經常是晚上在十二點半和一點半左右時間,我要出去散步。
主持人:就是典型的那種夜遊神或者夜貓子。
鮑昆:對。因為我住的就是衚同,突然有一天,我突然覺得這個衚同特別漂亮,我覺得特別……而且它很安靜,真是沉睡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世界就是我的。在這種安靜中,在只有一點點路燈下面,我突然覺得衚同充滿變化,每個房子不一樣,每扇窗不一樣,每堵山墻由於時間的交替,也不一樣。我發現感覺它裏面充滿了各種信息,然後我突然靜下心來,我屏聲靜氣的去感受它一下,這時候我就可能有一種幻覺。
主持人:你覺得生命在你眼前出現了嗎?
鮑昆:是這樣,我就感覺這條衚同,它一定發生了,在我之前這幾百年中,太多的事情發生了,有多少美麗的姑娘變成老嫗;意氣風發的小夥最後茍延殘喘;有多少榮華富貴,可能最後變成糞土,又有多少撈世界的人,從此走向成功的道路,而他們可能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也可能是明朝的,也可能是清代的,也可能是民國的,也可能是錦衣繡履的,也可能是衣衫襤褸的,這個時候我就覺得這個衚同的內容太多了。
主持人:當我看到你的衚同的照片的時候,我自己會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它好像更像一個舞臺。
鮑昆:很像舞臺,他確實也是一個人生的舞臺,是歷史的舞臺。
主持人:當然幾百年的幽靈都在這跳舞。
鮑昆:對,有一天早晨,因為我在拍,夏天天亮的很早,大約四點鐘,實際上天微微有點晨曦的這種感覺,我就看到一個門樓,後面的晨曦,就很像我們那個話劇舞臺上的天幕打的微光,後來林兆華(李意民)他們做的第二撥《茶館》,我看那布景就樂了,這跟我當時的感受是一樣一樣的。
主持人:你唱罷來我登場。
鮑昆:對。衚同對我來説不光是一個建築,可能理解起來要複雜得多。
主持人:聽你講拍衚同的感覺的時候,我就可以感覺到鮑昆這個人浪漫的可以。
鮑昆 :我不浪漫,但是其實我只是那個晚上對我來説,我覺得是我的一個世界,那段時間真的對我來説,挺美好的,每天當黑夜來臨,當所有聲音消失,對我來説開始夢遊,就是這樣的感覺。
主持人:你在四月影會紀念十年的時候,曾經寫過一篇相關的文章,在這文章裏有一句話,我記得印象特別深刻,你説攝影是一種最最客觀的藝術,你現在還這麼看嗎?
鮑昆:不會了。實際上,我當時也不是這麼看,只是相對而言,它在諸種藝術樣式中,由於攝影它的這個物理機械性,還有化學性,造成了它起碼在曝光的這一瞬間……
主持人:給人一種很機械化,很紀實的錯覺。
鮑昆:實際上不可能,因為我們的世界,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純客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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