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全美國血統的孩子,在戰爭環境中被留在了一個中國家庭。這一留就是57年。57年後,美國孩子成了一位中國老人。這期間,他的隱秘身世、奇特長相,隨著起起落落的歷史波濤演繹出許多傳奇故事,而關於這個故事的根部究竟在哪,他正在窮追到底……
那一年他14歲,像那個年代大多數的北京孩子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享受著父母的寵愛。但一切隨著那年初夏,他打開父親的書櫃而結束。一個全家隱藏了14年,只有他不知道的秘密被他發現了……
一、 父親的自傳揭示出身世的秘密
事情發生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 小時的張寧,黃色的頭髮,湛藍的眼睛,別人説他不是這個媽媽生的。他回來問媽媽,媽媽説:“黃頭髮怎麼了,你就是我生的。”當時流行的電影全是蘇聯、阿爾巴尼亞的影片,有人説張寧是阿爾巴尼亞人,甚至説是蘇聯人,張寧心裏還暗中得意。
但一切隨著1959年初夏的到來而失去了:養父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9年讓他回老家四川。臨走,父親將一個書櫃交給他保管。那天晚飯後,養母出去了,他從書櫃的底層找出一本父親的自傳,從家庭成員那頁看到:“……寧兒係由醫院裏抱來……”我是從別人那兒收養過來的?張寧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怎麼會不是這家的人呢?不可能啊,父母這麼疼愛我……那一瞬間,他的魂兒好像離開了身體,張寧越想越傷心,伏在床上大哭起來。
後來張寧從養母那得知他的生身父母都是美國人,父親犧牲了,母親回國了,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他從小就被抱養。自己的身世一下由同學們羨慕的蘇聯友邦,變成當時在國人眼裏同仇敵愾的美國人的後代,年近14歲的張寧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二、身世之謎在家庭中沉浮
張寧的養父張志和,1894年出生在四川邛崍縣,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後在川軍服役。1927年,革命低潮時加入中國共産黨;抗戰期間,為消除內戰而四處奔波;1941年參加中國民主政團大聯盟,即後來的民盟;作為川盟的負責人,40年代他的起居坐臥受到國民黨特務的嚴密監視。
1945年5月6號,一輛汽車開進成都陜西街72號張志和的家。車上有三個人:一個是江八姐,一個是董大夫,一個是一天到晚在張志和家“了解情況”的叫徐元舉的國民黨特務,他們三人抱來了小張寧。張家已有兩個女兒,張志和夫婦一直想有個男孩,張寧的到來給這個家庭錦上添花。夫婦倆對張寧視如己出,作為養父母,他們不願更多地打探孩子的身世,他們想把這個秘密一直保留下去。
養母説:張寧被抱到張家後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看門的黃大爺對張寧的養母説,有個白人(外國人)在大門口轉悠了好半天才走。養母估計那就是張寧的生母,她是看了這房子後,覺得是個殷實的家庭,就放心地走了。那以後就沒音信了。
當時中國內戰紛爭,張寧的生父又是二戰時死的,養父給他取名叫張寧,希望他能夠在一個和平安寧的環境里長大。
建國後,由於特殊功勳,張志和被任命為國務院參事,同時他還是民盟中央委員、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此時張志和一家開始在北京生活,日子平靜而安穩。1957年,張志和被劃為右派,家庭的巨變讓張家籠罩上一層不安的陰影,就連同院住的另二戶人家也不讓他們的孩子跟張寧一塊玩了。
從養父的傳記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謎後,張寧還知道了自己是飛虎隊的後代。二戰時期,飛虎隊是一支活躍在中緬印地區、由美國志願人員組成的中國空軍美國志願隊,後來改編成美國第十四航空隊。這支空中力量與中國空軍並肩作戰,打擊日寇,留下了飛虎隊的赫赫威名。但在兒時的張寧眼裏,美國的軍人就是敵人,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
1962年,張寧初中畢業,被分到北京燈泡廠當工人,認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當時的張寧把全部的心思都投注到工作中。他愛好廣泛,深受周圍同事的尊重和廠領導的器重;在家裏,更有養母無微不至的關愛。那段時間,張寧的心情漸漸開朗,他暫時忘掉了自己的身世。
三、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1966年,文革開始了,喜歡讀書的張寧不想參加任何派系,有時間他就沉浸在書報中。他的超然,吸引了一個性格潑辣活潑女孩的目光,她叫丁淇。最早注意他是因為在燈泡廠兩千多人裏,他是長得最特殊的:鼻子特別高,頭髮也黃。滿懷革命理想熱情的丁淇,當時是廠裏廣播站的站長,她決定把這個在廠裏身份最複雜的張寧,作為自己“一幫一”的對象。對京劇的共同愛好,讓兩顆年輕的心慢慢走近了。但丁淇的養父母反對他們交往,説張寧身世不明,又是個外國人,父親是右派,家裏又窮,不同意。
1969年張寧和丁淇衝破了家庭的阻力,走到了一起。因為父母的強烈反對,丁淇和父母隔絕了整整三年,直到他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正是這個孩子的外貌,讓丁淇在心裏印證了張寧的身世。孩子三歲左右時,丁淇帶孩子出去玩。路上因孩子淘氣,丁淇打了孩子,街上的人説:“你這人怎麼回事,你不好好給人家帶孩子,你對得起他媽嗎?”回家後她與張寧開玩笑説:“我都成保姆了,這孩子好像不是我生的。你告訴我,你的身世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寧告訴妻子自己真實身世時,是1972年。
那年他27歲,家庭和睦美滿,工作順利,讓他漸漸淡忘了自己的身世。而美國總統尼克松的訪華讓張寧對自己身世的記憶開始恢復,他不再回避了。
隨著中國的開放,身邊的外國人越來越多,張寧終於可以坦然面對人們的目光,他甚至挺自豪地走上了銀幕。1979年,張寧應邀在電影《李四光》中飾演一位德國專家,廠子裏轟動了。張寧飾演德國專家時,身世之謎已不再是秘密,加上養父被平反,壓在他心頭多年的陰雲漸漸消散。八十年代初,張寧和丁淇已有了一兒一女,日子過得平靜而祥和,年富力強的張寧在廠裏幹起了銷售,事業上如日中天。
1984年,和張寧一起生活了39載,時年78歲的養母身患重病。臨終前,她把沉寂在張寧心頭、積鬱在養母心底多年的往事,託付給了媳婦丁淇:“我沒能幫助張寧找到他的生母,希望你盡最大可能幫他找到他的生母。”養父早在1975年就已經去世,1984年養母又相繼去世。
張寧快50歲時,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頭髮突然黑了。孩子們都已長大,日子也越過越舒心,老之將至,張寧第一次在心裏問:我到底是誰?我要尋到我的根。人説葉落歸根,我並不是想到美國去,我只想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四、尋親夢還在綿綿延續
尋親的事始於1997年。那一年張寧52歲,二姐的一個北京航聯會的朋友,邀請張寧作為二戰空軍家屬,參加在南京抗戰烈士墓前舉行的敬祭活動,紀念二戰中的中美空軍烈士。站在父輩們的墓碑前,張寧第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以前,張寧特別愛看二戰時的電影、紀錄片什麼的,老認為這就是我的父輩,看到他們的形象,覺得特別親切。這次張寧在許多的碑刻前,無意中拍下了一張照片。這個碑的主人叫瑞德,張寧不知道,拍下的這張照片,竟和以前的尋找有了某種意味上的暗合。從那以後,他的尋親似乎有了柳暗花明的跡象。這個墓地後來經常留下張寧的足跡。
陸錦東是成都電視臺記者,他當時在研究飛虎隊,受北京航聯會的委託,為揭開張寧的身世之謎,翻閱了大量有關資料。在陸錦東的尋訪中,始終有一個關鍵人物——董秉奇醫生。當年是他親手從張寧的母親手裏接過張寧,把他送到張府的。董秉奇大夫稱:張寧的父親是飛虎隊員,死之前升任中校;死亡時間在1944年12月到1945年3月之間。董秉奇醫生已于1955年在北京去世。現在成都的江勤先,即張寧叫做江八姐的老人,是唯一健在的見過張寧生母的人。研究人員最後鎖定:在1945年3月的一次空戰中,犧牲的一個叫瑞德的中校,比較接近這個情況。陸錦東的推論,與另一個當年飛虎隊十四航空隊的中國飛行員徐華江先生的想法不謀而合。2000年,陸錦東到昆明參加二戰中美老飛行員聯歡時,與徐華江將軍談起此事。徐華江説:“我想就是瑞德。瑞德這人很好很帥,有次我們請吃飯時,有個護士小姐也來了,兩人關係不一般;從時間上來講,他陣亡的時間和她生産時間幾乎不相上下。當時瑞德的基地在四川的西昌,有次日軍襲擊四川,在西昌上空展開了一場空戰,瑞德的飛機中彈了,基地命令他跳傘。可能是拉傘過早,傘張開後挂到了飛機尾巴上,飛機掉到了地上,他跟著摔了下來……”抗日戰爭時期,按照軍規,戰爭必須讓愛情走開,孩子自然也沒法供養,今天的我們能夠理解。
前幾年,張寧退休了,閒時仍整理著尋親的資料。他的心情平靜了很多,積鬱心中多年的飄零感在漸漸釋放。三年前,他有了小孫子,一家人和和睦睦。如今,他和他的家人享受著三世同堂所特有的安寧,就像他的名字。他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中國人了,行動坐臥完全中國化了。到現在,張寧也沒想找著父母后就去美國。如果説找著了,不論他們還在不在人世,或者説他們認不認張寧,張寧覺得這都無所謂,他就是想圓一個夢。
2002年5月,是美國空軍來華參加中國抗日60週年。當年的部分老兵和他們的家屬來到了中國,張寧也應邀而至。他一直抱著一個希望,就是能打聽到一點關於母親的消息。因為找到了生母,他就能確切地知道父親是誰?怎麼犧牲的?他要尋一個根。
在聯誼會上,張寧見到了一位當年飛虎隊的隨軍護士,他的臉上有一種像見到親生母親一樣的親近,從他那充滿溫情的眼神中,我們感到他依然有一種未了的情結。我們衷心地祝願他能夠早日找到自己的母親。
(《講述》欄目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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