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澤之於清初,猶深圳之於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這並非溢美。明清兩朝,會澤經濟空前興盛,其銅冶業在乾嘉時期最高年産量達一千萬斤以上,其中僅每年運往京城的銅,額定量就在六百萬斤左右,佔全省京運銅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所産之銅,水陸併發,經昭通過宜賓進入長江,到南京後從儀徵轉京杭運河運達天津,最後進入北京,形成了南疆所産之銅萬里轉運的宏偉景觀。會澤也因銅的冶煉、鼓鑄、聚散、啟運而被冠以“萬里京運第一城”的美譽。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廣東、陜西、四川、貴州等省以及湖南的保慶府、江西的臨江府、陜西的吉安府等都在會澤設立會館,至今仍有跡可循。銅業繁榮的會澤終至“商賈雲集,八方幅輳,儼然一都市”,引得文人墨客吟出了“請登絳雲三千尺,俯看名城十萬家”的豪邁詩句。
時光荏苒,遠年的輝煌在世易時移中漸變為方志上幾頁令人唏噓的文字,盛極一時的會澤終於沉寂為磅薄烏蒙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小縣城,四野爐煙早已消散,曾蜂涌而至的八方銅商走了,千里京運的棧道已廢棄多年。人事滄桑,自然永恒。大海梁子的疾風掠過,飛雪迷漫,依然是滇北群山的萬年冬景;一年一度飛臨長海的黑頸鶴仍在皚皚白雪中扇動著寂寞的翅羽;歲歲年年,金鍾山的暮鼓晨鐘沉鬱而悠長,仿佛極盛年代的遙遠回聲。
頭一天從昆明出來還是陽光燦爛,第二天一大早,卻下起了綿綿細雨,推窗望去,古城在斜風細雨中宛如一幅濕漉漉的古畫,讓人憑空生出幾分憑吊的淒楚,驀然憶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江南景致。
説到江南,雖則是在滇東北的群山之間,其實,就空間而論,那戶戶垂楊,青磚碧瓦的宜人情態並不遙遠。幾百年前,眼前這煙雨迷朦的所在正是一座人煙阜盛、街巷通達的市井城邑。史載,清雍正九年,東川知府崔乃鏞歷時一年建成現今遺留的會澤古城的最初形貌——會澤石城,為其後乾嘉兩朝會澤銅商文化的發育與興旺作了形制上的歸置與鋪排。現今古城仍能尋摸到當年商賈絡繹的痕跡——古城以東、西、南、北四門對應的中軸線為經緯,建成“十”字形的主要街道,稱東西內街、外街,南北內街、外街。在“十”字形的主街上再連接次要街巷,形成棋盤式的道路格局。據縣誌記載,以十字街為中心的東西直街和南北直街是當年會澤城主要的商業區,街兩旁現今仍保存完好、錯落有致的青瓦屋面及貓弓墻,古式的雕花門窗及店門前的欄櫃,加之青石鋪地的街面,為防火而設置的盛水石缸,以及今人豎起的倣古街燈,無不折射出當年銅商文化極盛時期的繁榮景象。
那時節,街兩旁店舖林立,糧行、油行、糖行、轎行、花生行、絲綢鋪、銀器鋪、馬鞍鋪、鈴鐺鋪、典當鋪以及方志上有名的銅商義泰號、隆順號、隆泰號,何等的繁華;再加之磨刀補鍋、寫信刻章、配鑰修鎖的遊走小販,何等的鬧熱;更兼那古樹掩映中深宅大院裏的家族故事,江西會館裏大戲臺上夜夜絲竹管弦、輕歌曼舞,高原會澤,論風韻、講情致,恐怕也不輸于當時春風十里的煙花淮揚了。
我們漫步在初冬的細雨寒風之中,一座座土漆駁落的古建築如看慣風雲的哲人,無言兀立,屬於它們的歲月漸行漸遠,與之親密接觸的那一代代長袍寬袖的先民早已退隱入史。在不遠處日夜生長的會澤新城的映襯下,這些曾蔭護了一段輝煌幾代榮光的古跡終究因人氣的散失而落寞如秋風中的幾蓬衰草了。
春榮秋謝是自然的法則,也通用於滄桑人世。時代的洪流滾滾滔滔而去,再是恢宏的文化,也不免升沉興亡。真正生生不息的,是古民居裏終於留存下來的至今仍變化不大的平實而熨貼的生活方式。
遙想當年,十萬之眾的淘金大軍進駐會澤,有的一住就是十數年乃至數十年。商務繁忙,歲月倥傯,雖有同鄉會聚聊慰鄉情,乃至梨園笙歌排解寂寞,但故土歸計、莼鱸之思作為一種基本的、宗教性的羈旅情緒難保不會在孤燈長夜浮上離人的心頭;雖則商人重利輕離別,雖則庸常的忙碌中很容易淡忘安定、清靜、歸隱之類的人生命題,但地域和文化上的陌生難保不會如這初冬輕寒般絲縷來襲。逛過會澤古民居之後才明白,這隱隱的疑慮恰應了那句替古人擔憂的老話——二進院、三進院、一顆印、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馬串閣樓,各種形態、體制的民居無不透出股子親昵不過的人居氣息,人倫親情在精巧的構架和宜人的空間幅度裏得到了曲盡人意的鋪排。作為一種將自然與人情搭建得無比巧妙的生態環境,再是去國離鄉,在這些苔痕深深、古井幽幽的院落裏,都能得到最貼切的收伏和最徹底的安定。
如果説輾轉千里而來的移民們白日裏在街巷、廠店、會館之間往來奔走,懷揣的是一個個致富求財的淘金大夢,那麼,在木門吱呀、窗欞映月的夜晚,他們一定會自適於如此舒坦、滋潤的人生後院。
幾百年的風煙掠過,昔日銅商文化盛景雖逝,畢竟留下一縷脈脈的江南情韻。今日會澤古民居裏的日常歲月仍在綿綿不絕地延續著,深宅大院裏的後人們或許難以企及祖上的堂皇,但在鋼筋水泥逐漸成為“現代化”之要義的今天,一家人能在一座百年老院裏就著清涼的井水淘米洗菜,于雞鳴狗吠之間悠閒地過日子,依然令人眼饞得緊。在格調、品味之類的時髦詞兒逐漸使現代人成為優雅生活方式的奴隸的今天,他們詩意的棲居有益人性並充滿世俗之樂。
在會澤的微雨中,為肅立如儀的會館樓臺發一聲蒼老的嘆息後,如果可能,我願意在古柏森森的庭院裏用一餐最家常的晚飯,再選一間臨街的廂房——太師椅、雕花床,縱然是陳年舊影,畢竟百代光陰可作蝶舞一場,不去管它了,夜桂溢香,清月無憾,且讓我好夢度嘉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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