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是兒童的教育問題。我們特別關注的是流動人口中的兒童教育。我們請來的嘉賓是國家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的研究員汪明先生。你好汪先生。
汪明:你好。
阿果:好,下面我們首先來看一個片子:
(11歲的劉林在北京市宣武區紅蓮小學念到五年級了。在這裡就讀的三年中她一直是最勤奮的學生。因為從她到紅蓮小學上學的第一天起,劉林就知道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能讀上書不容易。
四年前的那個九月,劉林和弟弟從河南老家來到京城與做小生意的父母團聚。)
劉林:覺得北京特別大,比我們老家大多了,一到那兒就哪兒都想去。
(繁華的都市、全家的團聚所帶來的欣喜並沒有維持多久。當新學期的鐘聲敲響時,本應升入三年級的劉林輟學了。)
劉西峰(劉林的爸爸):家裏我們的教育方式什麼的比這北京差遠了,想到把孩子轉到北京來吧,其實來了以後呆了三四個月一直都沒找到學校。
(原來大多數京城公辦的學校都不接受劉林這樣的外地孩子,只有外地人在京城興辦的私人學校才向他們敞開大門。)
劉西峰:那私人辦的也都是租的房什麼的,我們一看那情況都沒跟他談上學的事。我到那兒一看情況一問那情況我就不敢把孩子交給他們。我不放心,我心裏非常不踏實,我們天天晚上睡覺睡不著。我生意上根本上是沒開過門,我光為了給孩子跑著奔著找學校。
(那一段時間劉林每天都等在門口眼巴巴地盼著爸爸回來。然而一次次地希望,一次次地失望。)
劉西峰:要送回家呢我們心裏也放不下心,他爺爺奶奶歲數也都大了,照顧不了。到那個新華書店買點書然後就自己在家自學。你像我們,我又沒有文化,她媽媽也就是説沒有文化吧,也輔導不了她。
劉林:心裏想吧,人家小孩都能上學,什麼不懂的問題都能問老師,我不懂的問題都問不了老師。我想都是孩子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是一個外地的一個本市的。
(許多與他們情況類似的人都放棄了努力,他們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開始在京城遊蕩。)
劉西峰:我在老家我沒有文化我都無所謂,一進了北京我就後悔了。我這一代呢沒有文化,下一代我想一切的辦法都得讓她能多認識一個字就多認識一個字吧。
(劉林的爸爸一家一家地到學校去問,等他終於找到願意接受劉林的紅蓮小學時,一個學期已近尾聲。)
蔡玉蘭(劉林的媽媽):那天學校裏説要給她考試吧。就是上學了入學了晚了一會兒,著急呀,説她爸沒來,都急哭了。好像耽誤了這個考試她又上不了學似的。
(時隔四個月之後,劉林終於上學了。耽誤了課程的她不得不重讀二年級。因為是外地人,她必須支付除學雜費之外的贊助費、借讀費等各種費用。這對於月收入一千多元錢的劉家來説無疑是一筆龐大的開支。)
劉西峰:壓力嘛是有點,但是我們自己像那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都沒有,都是自己能減少就減少。
劉林:我花那麼多錢有時候還不好好學習,我爸我媽掙錢不容易,就是心裏特別不舒服。
(劉林一家在吃飯)
劉林:第四節是社會課,我們表演説北京有什麼商業街什麼的。
劉林的爸爸:你説是哪兒?
劉林:我説的是女人街。
劉林的媽媽:女人街?
劉林的爸爸:女人街在北三環那兒。
(為了上學劉林一家已經搬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小。劉林希望長大以後自己在北京的家不再流浪。)
劉林:有時候做夢也想,想我住上大樓房了,買了好多好多新傢具,然後又跟我爸我媽一塊吃飯,然後我們一家人在樓房裏玩。
阿果:剛才我們看到的是劉林的情況。我們聽説在城市像劉林這樣的孩子還真不少,而且逐漸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群體,把他們稱作流動兒童。為什麼這個流動兒童和其他兒童相比他們想上學就這麼困難呢?
汪明:第一個跟我們國家現行的義務教育管理體制是有一定的關係。因為我們國家的義務教育實行的是地方負責分級管理,也就是説義務教育具有明顯的以戶籍為準的這樣一種屬地的性質。義務教育的經費是按照戶籍學生的人數來下撥的。流動人口進入流入地的公辦學校就讀目前主要是採取一種義務分擔的辦法,流動兒童的家長承擔的那一部分,就像我們剛才片子當中所看到劉林上學需要交納一定的借讀費。
阿果:這是一個戶籍制度管理問題。造成的這個結果還有另外的原因嗎?
汪明:還有一個原因我想直接相關的是跟我們國家大城市和特大城市的流動人口管理政策有關係。尤其是像北京、上海、廣州這樣一些特大城市。現在對於流動人口的管理基本上實行這樣一個政策:就是規模控制、嚴格管理、加強服務、依法保護。那麼這些特大城市在考慮解決流動兒童就學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會有這樣一種顧慮:如果這個條件過於寬鬆,或者説把這個就學的口子開得過大會不會造成更多的流動人口涌入,從而給他們的城市增加一種負擔。
阿果:有人做過統計,據説在北京有近十萬適齡流動兒童,那麼他們的教育機會是怎麼樣實現的?有的極少部分可能會像劉林那樣到公立學校去讀書。但是絕大部分孩子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能力的,那麼他們到底去哪兒讀書?他們的上學問題怎麼樣解決呢?
(劉靜,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工作係大四學生,從事流動兒童調查近三年。)
劉靜:我大二的時候開始做一個項目,做賣花兒童的調查。後來又關注到街上的擦車兒童什麼什麼的。後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就發現有這樣的學校專門為這些外地的打工的這些孩子在提供教育,所以我就特別感興趣,作為我的學年論文來搞一個調查。
(這是劉靜第三次來到黃莊小學了。黃莊小學位於京郊流動人口密集的彭湖區,是目前京城最大的一所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弟提供受教育機會的流動學校,也就是俗稱的“流動學校”。它是由原河南西縣的一位歷史老師在1998年創辦的。短短幾年裏,學校已由五十多名學生擴大到2800多人。)
劉靜(問北京市黃莊小學校長陳恩顯):孩子增加的話,那你的校舍呀教室呀包括桌椅這些都要配套跟得上。那你這些是怎麼解決的呢?
陳恩顯:每年每個假期最讓我操心的事情就是校舍問題。因為這個學生增加得太快,所以咱們租的房子肯定不夠的。每年暑假我就成了一個建築工人
(陳恩顯帶劉靜參觀校舍)
劉靜:這也用作教室了。那邊那排房子呢?
陳恩顯:那房子住宿,老師住的地方。
劉靜:噢,老師住的地方。
(與別的流動學校不同,黃莊小學租用了一個廢棄的木材場作校址。相對寬敞的場地使教職工能夠自己興建校舍,免去了遷徙之苦。這也就是黃莊小學能夠擴大的。)
劉靜:那有沒有想過重新把這個地方規劃一下,建成樓房或者是怎麼樣?
陳恩顯:這個是不敢想的。
劉靜:為什麼?
陳恩顯:因為咱們租的這個地方有沒有長久性,咱們説不了。現在我是借一部分錢投資蓋房子,我心裏都沒有底,心裏面就有點不太安穩。因為這地方到底能幹幾天、能幹多長時間咱們沒有底。
(劉靜和陳恩顯走進了一間教室)
劉靜:對不起打擾了。(開始翻看教材)那他們那個教材是……
陳恩顯:他們那個教材跟北京市教材不一樣,它是全國統一教材,人教版出版的。
劉靜:噢,全國統一的。
陳恩顯:對。
劉靜:為什麼用這種教材呢?
陳恩顯:北京市的教材主要是針對北京市的孩子,流動人口他是流動的,他有可能今天在北京做生意明天就可能回去了,他用這個教材就可以回到家鄉跟家鄉可以接軌的。
劉靜:那他們考試怎麼辦?
陳恩顯:考試。反正現在咱們這類學校因為沒有得到政府的批准,所以在考試這一塊我們只有自己命題。
劉靜:怎麼樣去跟別的學校作比較?你怎麼知道自己的教學質量是好是壞?
陳恩顯:比較吧咱們是沒法比較的,這個沒有統一的管理,都是各自為政。
(流動學校不被國家承認,畢業生學歷不被認可,所以第一批小學生畢業後學校不得不開起了初中班。但初中畢業後學生們仍拿不到國家合發的畢業證又該怎麼辦呢?面對劉靜的問題校長無言以對。)
學生家長:這邊收費不多吧,比那些學校收費要好。
劉靜:收費要低?
學生家長:嗯,要低,就這樣好。
記者:如果現在您附近有一個公辦學校它的收費也比較低,然後讓您選,您會選哪個學校呢?
學生家長:那選哪一個呀,那就上公家呀,對吧?
記者:為什麼?
學生家長:那説公家好就上公家呀。就這麼想:以後這個學校教書呀有時候怕什麼呢,我們不懂那個,上老家就不行。以後他還要回老家去考呀,對吧,在這兒還不行。真正要有公家的我們就上公家。
(走出黃莊,劉靜花了好一會兒工夫在找到了去年曾去過的另一所流動小學。因為學校所在的區正在全面取締流動學校。為了逃避清查,這所六百多人的學校幾異其址。)
劉靜(問學生):你們看得見黑板嗎?看得見黑板嗎?
學生:看得見。
劉靜:就是黑板上的字都能看清楚嗎?你們後邊的看得見黑板嗎?
學生:能。
劉靜:這燈有電嗎?
學生:沒有。
劉靜:沒有電是嗎?覺得是不是黑了點暗了點是嗎?黑嗎?
學生:黑。
劉靜(又問另一邊的學生):看得見黑板嗎現在?
學生:看得見。
劉靜:你們的眼睛都很好,是不是有點黑?為什麼那塊要遮起來?
學生:太曬了。
劉靜:太曬了,噢,可能如果射進來會亮一些是不是?
學生:是。
劉靜:但是又曬。那邊的同學怎麼樣你們,最近換新老師了是嗎?
學生:是。換來換去的老師,這個老師講的是這樣子的,那個老師講的是那樣子的,都不一樣。
劉靜:噢。
劉靜:還記得我教你們的那個動作嗎?
學生:知道。
劉靜:我們一起來玩一遍好不好?
學生:好。
劉靜:來,還記得?來,預備起……(劉靜帶孩子們做起了遊戲)你真的很不錯,你真的很不錯……我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錯!……
劉靜:這些孩子涉及到一個二代移民的問題。他們好多孩子是從小生長在北京的。對於他們來説老家是一個很遙遠的概念。那麼他們的參照物是什麼,他們的參照物從小他們是跟城市裏面北京的孩子為參照物。那這樣的一代孩子他們長大之後,他們現在面臨的是教育的問題。如果我們沒有一個很好的教育來給他們的話,那麼他們從小生活在一個,他們覺得是不公平的。因為他的參照物是北京的,他們覺得不平等不公平。在這樣的一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他們的心理狀態是怎麼樣的。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教育是最大的問題。孩子在一天天長大。
阿果:看了剛才這個節目,説實話心情比較矛盾。一方面我們感覺到,就是這些流動學校確實為這些流動兒童上學提供這樣的場所和機會;但是另外一方面,這些學校我們知道是不合法的?還有很多學校的教學環境和質量都是有問題的。那您覺得這個問題怎麼看?
汪明:我們國家對流動兒童就學問題應該説還是比較重視的。1998年的3月份,原來的國家教委和公安部聯合下發了一個<<流動兒童少年就學暫行辦法>。那麼這個暫行辦法呢就明確提出:解決流動兒童就學以流入地的公辦學校為主,同時可以進入民辦學校,或專門招收流動人口子女的簡易學校。那麼剛才我們看到這些學校,相當於辦法裏頭所談到的簡易學校。對於簡易學校的設立條件可以酌情放寬。
阿果:就是它有沒有一個比如説最低條件最低標準。
汪明:從全國的情況來講可能沒有一個完全劃一的標準。那麼從地方上來看,有的地方可能已經制定了一些適合當地實際狀況的,這樣一個地方性的標準。我們在片子當中看到的這兩所學校,我想可能是因為它的辦學條件的原因,所以沒有得到當地教育行政部門的承認。
那麼如何來看待這些簡易學校?我認為應該是區別情況區別對待。對一些辦學條件教學狀況相對好一些的學校,流入地的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門應當給他們提供積極的扶持和幫助。那麼對於一些辦學行為極不規範、辦學條件極差的學校,我想採取一些強制性的措施也是必要的。
阿果:看來就是關於這些簡易學校我們可能不能一刀切,也不能熟視無睹。而應該進行一些有效的疏導和扶持,這樣可能才有利於流動兒童接受教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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