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5歲高齡的常寶華,是著名的相聲演員,在他60多年的藝術生涯中,每次登臺都是自己歡笑,也逗得別人開懷大笑。而今天,他在中央電視臺演播室裏,卻是痛哭不已,幾次想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他今天不是為大家説相聲,而是懷著無限悲痛的心情向人們講述他的老師馬三立鮮為人知的故事。
一、馬三叔教我不許説糊塗相聲
馬先生祖籍甘肅,生長于天津,小時候上了幾年學,後因家境不好輟學説相聲。馬先生的父親馬德路,是相聲界知名的"八德"之一。那時馬先生僅10多歲,開始是在街邊賣藝,摸爬滾打多年後,才進入劇場登臺表演。他基本功紮實,説、學、逗、唱無一不精,年輕時嗓子很好,後來沙啞了。那段時間奠定了馬先生的相聲表演基礎,他也深切地體會到底層老百姓的疾苦。
我父親和馬先生是結拜兄弟,我們兩家挨得很近,都是相聲世家。我從小管馬先生叫馬三叔;我藝名叫四蘑菇,馬三叔叫我老四。我是馬三叔看著長大的,我比他幸運:8歲學藝,9歲就登臺;十幾歲起,就跟馬三叔一起演出,那時就覺得馬三叔説話風趣可樂。有時他也不是故意要逗人笑,但就是叫人非常可樂。
我十三、四時,有一次,30歲不到的馬三叔帶我到唐山跑馬場買了兩張馬票去開眼界,他説:"咱挑的是白馬,要是它跑贏了,咱爺兒倆就算發了。"一聲號令,白馬開始奮蹄疾奔,後來越跑越慢,再後來乾脆漫步遛達起來……馬三叔見它這樣,説:"嗨,咱弄錯了,挑了匹二百五馬。"我當時就樂壞了。
開始我是跟父親學相聲,還沒拜馬三叔為師,可我覺得馬三叔與父親的教法不同。我的相聲是父親打出來的:表演時若因吐字不清,用詞不當,或其它什麼被觀眾指責,回去準挨打。那板子又寬又長,父親舉起板子只一下,我屁股就得腫起來。可馬三叔當時有13個學生,從沒挨過他的打,更別説責罵諷刺、嘲笑挖苦了。馬三叔只是讓他們在詼諧幽默中深思、感悟,這是他的一貫做法。
説起我拜師還是個趣事。1951年我20歲,有一次和馬三叔同行。馬三叔突然問我:"你愛不愛我?"我當時聽了一愣:異性之間才説愛不愛,三叔怎麼了?馬上又樂了,明白這是三叔的幽默,我回答説:"我特別喜歡您。"馬三叔大喜:"行,我收你做徒弟。"於是擇了個日子,請來親友、同行,我跪下磕了三個頭拜馬三叔為師。
當時馬老師對我約法三章:一,學相聲要學一輩子別學一陣子;二,我是你老師,你跟我學,還得向其他老前輩、平輩學習;三,不懂學問,別裝懂,不許説糊塗相聲,不明白就不演。多演新節目,批判地繼承傳統節目。
二、忍受委屈為無理店員説相聲
馬三叔很有個性。他對自己的名字有獨到的見解:古人説做人要做到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他就是一直照此來樹立自己的形象的。
小時候,我常去看馬三叔的演出。有一次,馬三叔演完後對我説:"老四,我給你買花生吃。"那是個冬天,他帶著我頂著寒風來到街邊的小攤。賣花生的小販一看:"哦,馬先生,老沒聽你的相聲了;買花生呵,要多少?"馬三叔道:"您好,辛苦您,來二斤。"這是馬三叔的習慣,不論是誰,他總是先問候人家。小販稱著花生隨口道:"差一點三斤。"立馬包好遞給馬三叔。馬三叔沒接,説:"麻煩你倒出來重稱一下,我只要二斤。""那你就給二斤的錢吧。""不行不行。你能多稱,可我不能多要。"小販只好重稱了二斤。馬三叔一邊吃著花生一邊對我説:"老四呵,花生好吃,便宜不能佔;咱做藝先做人,做人不能沾別人一點便宜。"事不大,但體現出馬先生的人格,對我影響很大。
還有一次,也是我在天津勸業場大觀園看了馬三叔的演出後,和他一起回家路過文栗食品店,那兒的糖炒栗子最有名,馬三叔又要買栗子給我吃。已近晚上10點,差不多快關門了。進去後,馬三叔仍客氣地對店員招呼道:"您辛苦!"可那店員很不禮貌,開口對馬三叔直呼其名:"哦,是三立呀。"馬三叔沒計較,説:"請你給我拿一斤栗子。"沒想到那店員要求道:"你説一段吧。"馬三叔拿出錢來説:"你先給我拿栗子吧。"店員説:"你不説,我不給你拿。"馬三叔説:"這不是演出地方,沒情緒説。這樣,以後我送票給你,你到劇場聽去。"店員不依不饒:"我沒功夫,你就在這兒説;你説了,我挑大的給你。"這下傷了馬三叔的自尊心,這不是欺人太甚嗎?但他不動聲色:"你非讓我説一段不可,那我就説一段吧。我説相聲跟你們賣貨一樣,有價錢的。"那店員大大咧咧道:"好啊。"馬三叔就站在那兒説了起來。這一説不要緊,買東西的顧客圍了上來,路過的行人涌入店裏,一會兒就把個小店擠得滿滿噹噹,聽得人們樂個不止。一陣陣笑聲把後面的老闆引了過來,看到這場面一臉驚訝:"馬老師,您怎麼在這兒演上了?"馬三叔不得不説了來龍去脈。老闆一聽臉都氣白了,衝那店員發火道:"有你這樣的店員嗎?太不尊重人了!馬上卷鋪蓋走人!"舊社會找個工作多難!見老闆要辭那店員,馬三叔於心不忍,對老闆幫他説情道:"您説他兩句完全應該,可不能把他辭了,他拉家帶口也不容易。"那店員感動得熱淚盈眶,慚愧地抽著自己的嘴巴給馬三叔鞠躬道歉:"馬老師,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馬三叔阻止道:"你也不要這樣,改了就好。"那店員又向馬三叔下跪:"我給你磕頭了。""起來起來,別這樣。給我拿栗子吧。"那店員誠惶誠恐:"這栗子不收您錢了,算我給您賠罪。""不收錢等於謝絕我,你還讓我下次再來嗎?"馬三叔付錢後,拿著栗子臨走還對那店員不失幽默:"對了,你聽我相聲還沒給錢呢。"大夥兒都樂了!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體現出馬先生對老百姓的一種非常寬容的真摯情感。
三、説完相聲急忙趕赴醫院看老伴
舞臺上的馬先生善於抖包袱,常把聽眾逗得開懷大笑;在現實生活中,他的幽默也是無處不在。
那年,馬老師遷入天津高知和老藝人住的科技裏河西區居住時,當地公安分局長看他德高望重,請他幫忙組織那些離、退休的老同志成立自防小組,在住宅區裏開展防匪、防盜、防火、防流氓,防臟亂差等六防活動。於是,快80歲的馬老師身體力行地和那些老同志一起分組巡邏,維護居民區治安,看到哪兒臟了,就拿笤帚親自去掃,有時熬到夜深至淩晨一兩點。馬老師那組3個人,其中有一位女士。女士60多歲,當年也是演藝界的演員,多年來她已養成出門就打扮一番的習慣。那天她描眉打鬢抹口紅出門值勤。馬三叔一看説:"你趕緊回去把口紅擦了。"老太太道:"怎麼了?""你看咱戴的這袖章是六防。咱防流氓,你招流氓。"一旁的人"哄"地一下都樂了。"去!"老太太啐了他一口忙擦去了口紅。馬老師還任河西區名譽監督員,有次他迎著一個警察説:"辛苦、辛苦。"那警察説:"馬老師,您好您好!有什麼事嗎?""沒事,你把領扣繫上。"他就是這麼一位認真、可愛的老人。
馬老師畢生都在給人們帶來歡樂和笑聲,可誰又知道這些笑聲的背後,有著馬老師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呢?他覺得這輩子對不起的就是老伴。他和老伴是一對攜手並進、同甘共苦的患難夫妻。師娘非常善良、慈祥,不論誰去老師家,她都非常熱情,大家都很尊敬她。師娘病重住院,馬老師除了演出外,就一直在病床邊守候。
有一次,馬老師正準備上臺演出,突然接到老伴病危的通知。一邊是等著看自己演出的觀眾,一邊是病危需要親人在身邊的老伴,是去醫院?還是準備演出?萬一老伴有個三長兩短,這也許是最後的見面。老師猶豫再三,還是留下,在忐忑不安中換好服裝上臺演出了。
相聲演員只要一齣場,就得對觀眾表現出一種親和感,面帶著沒有絲毫私心雜念、真情實意發自內心的微笑,從頭至尾地投入到表演中。可馬老師這時卻要抑制著老伴病危的沉重心情,面帶微笑地給觀眾演出,還不能讓觀眾有絲毫察覺。當馬老師圓滿地演完後,精湛的表演激起觀眾高漲的情緒和熱烈的掌聲,他欲罷不能,又加説了個小段子。
演出一結束,他立馬趕到醫院,與老伴見了最後一面。
自1984年老伴去世後,馬老師就很少出門,電視不開了,愛看的足球賽也不看了。那年他不到70歲,此後一直拒絕別人為他找老伴。一次,天津政協組織知名人士參觀某敬老院,那裏一些60至80歲的老頭、老太太鼓掌歡迎他,他也作揖、拱手問候。有人半開玩笑説:"馬老,這兒房子多好啊,還有洗澡間,給您在這兒找個老伴吧?"馬老師説:"你跟我施美人計啊。"大夥兒全笑了。
馬老師就是這樣心胸開闊,性格豁達,而且對師娘多年來感情至深。
四、崇高大師一生從不炒作自己
有次我到天津去看望老師,因時間緊,就託人幫忙買了些補酒、茶葉等,我拎了去。馬老師説:"上我這兒浪費錢來了?醫生説我吃什麼不補什麼,補酒沒有用,點心嚼不動,減肥茶嘛--"他幽默地伸出乾瘦的胳膊:"我再減就沒了。"我又樂了。"趕明兒你再到天津來看我,方便的話帶點麻豆腐來。"馬老師是回民,特愛牛油炒麻豆腐,還降血壓。後來,我就給他買麻豆腐。他88歲告別舞臺時,我趕到天津祝賀,給他買了一盆鮮花、二斤麻豆腐,他吃得直咂巴嘴。
1984年,我第一次出國赴美,臨行前對老師説:"您喜歡什麼?我給您帶回來。"老師幽默地説:"我除了最遠到北京,北京最遠到王府井外,哪兒都沒去過,哪知道外國有什麼呀?這樣吧,要有馬給我帶一匹回。""馬?什麼馬?""什麼馬都行,銅的、鐵的、瓷的、紙的都行,我可要三條腿的。"我一聽,笑了:馬立著三條腿抬著一條腿,豈不就是"馬三立":"這不用到國外買,最好的工藝在咱們中國。"我給洛陽的朋友打了個電話,請他們給老師捎來三匹"馬三立"式的唐三彩馬,老師喜笑顏開。
有一年,我去參觀洛陽博物館,見展品中有匹馬栩栩如生,三條腿立著,一條腿抬著,不禁自語:這匹馬太漂亮了,若是老師看了一定喜歡。一旁的館長問明白我的老師是馬先生後,送了個複製品讓我送給老師。後來我和牛群帶北京電視臺攝製組到天津做節目,師徒孫三代人見面了緊緊相擁在一起,我把那馬捧上贈給了老師。老師接到馬反復輕撫,生怕碰重了,也生怕弄臟了。後來他讓人把馬送到家中,擺在他的多寶閣裏。
老師給人們帶來歡樂,人們也非常尊重老師,稱他為泰斗、大師。在88歲的告別演出時,面對觀眾雷鳴般的掌聲,老師感動地説:"你們這樣愛我、歡迎我,值嗎?"台下的觀眾異口同聲:"值!""我受寵若驚了。"嘩……台下觀眾大笑。"我在臺上逗大家笑,這是我應該做的事;如果我不會逗大家笑了,那我就別幹什麼了……"
老師的一生,從入黨到閉眼,腦子裏就是用相聲為人民服務,有品味地讓觀眾笑了之後有所思索,就達到他的目的了。他一生就這樣要求自己:我是黨員,要為黨做點事;我這一技之長有什麼可吹噓、炫耀的呢?他從不爭名次、場次,從不爭自已在海報上名字的大小、位置,不炒作自己,也不喜歡別人説他是笑星、相聲泰斗、大師,只承認自己是藝術家。為了賑災捐款,他可以一分錢不要地參加演出、錄像;反之,若是單為賺錢,就是出高價他也不去。
馬老師的人品和藝德,博得觀眾們的高度讚譽。很多觀眾評價他是平民藝術家、老百姓藝術家,但在我心裏,我覺得不如説是廣大觀眾心中的藝術家。馬老師的一生,給人們留下的不僅僅是笑聲和歡樂,更重要的是樂過後的啟示,那些洋溢著濃郁生活氣息的相聲作品,讓人們在笑聲中咀嚼回味、深思感悟。
馬老師走了,他再也不能逗觀眾們歡笑了,可他給觀眾留下的笑聲和享用不盡的為人之道,將成為我們永遠珍藏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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