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28日,在今年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0週年的日子裏,內蒙古通遼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64歲的烏雲,又向日本人民講述她與中國的故事。她幾乎每年都以日本戰爭孤兒的身份,回日本探望親人後,即應日本民間組織的邀請,講演她在中國的成長過程,中國人怎樣給她博大的愛……可1981年,當43歲的她以日本戰爭孤兒的身份,重回故鄉時,卻不會説日本話了。
一、刀下倖存 淪為孤兒
1940年,兩歲的日本小姑娘立花珠美,在母親的懷抱裏,在父親立花政市帶領下,隨家人一起從日本德島,一路顛簸遷往當時中國東北偽興安總省政府所在地王爺廟,即現在的內蒙古烏蘭浩特市。當時,中國的抗日戰爭如火如荼,在日軍佔領時間最長的東北,處處瀰漫著硝煙炮火。立花珠美8歲前的日子平淡而模糊,戰爭沒有在她心中留下陰霾,她一家在中國東北過著完全日本式的生活:上日本學校,用日語交流……
可1945年夏天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翻涌著驚悸和躁動的血腥。她目睹了炮火、流血和死亡;經歷了與親人的生死離別。
那是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暑假期間,日本人每天晚上都把家中的婦女組織起來,緊張地進行滅火、人工呼吸、搶救傷員的訓練。沒兩天,母親帶著幾個孩子,隨日軍大隊一起開始了倉皇地逃亡。當時烏雲的父親正出門在外無法趕回。
10號早晨,由戰鬥部隊、偽官吏及家屬和孩子組成的1200多人的隊伍,一窩蜂地順著公路晝夜兼程地南逃。15號淩晨,到了葛根廟後山溝。一個姐姐離開媽媽單獨跑了,8歲的她和另一個姐姐緊拉著媽媽的衣角往前跑。媽媽懷裏抱著4歲、背上背著6歲的兩個弟弟。幾天的跋涉,人們疲憊不堪。立花珠美走不動了,媽媽受不了了,好不容易雇了輛牛車,把幾個孩子放在車上繼續趕路。
儘管每個人都有強烈的生存渴望,但已陷入絕望中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向逃亡的人群發出了自盡的命令。一時間,山溝裏迴響著一陣陣悲慘、絕望的哀嚎,槍彈暴響,刀光閃爍,血肉橫飛……
立花珠美目睹了這讓她永生難忘的一幕!血腥和殘酷一起襲向這個只有8歲的一直生活在父母庇護下稚嫩的孩子。在這個喪失理智和人性,瘋狂進行自我殺戮的過程中,她眼看著媽媽把尖刀扎進了姐姐和妹妹的心臟……又回頭來抓她,她嚇得撒腿就跑。跑出五、六十米後回頭一看,只見媽媽咬著牙顫抖著把刀剌進了自己的胸脯!她大驚失色,哭喊著“媽媽——”跑了回來。刀沒捅到心臟要害處,血汩汩地滲了出來……媽媽歪倒著大口地喘著氣呻吟:水,水…… 我要喝水……立花珠美哭泣著拿著軍用鋁壺,越過路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在路邊溝裏舀了半壺混雜著人血的臭水,灌進了媽媽嘴裏……下午四、五點鐘時,媽媽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媽媽、姐姐和兩個弟弟的屍體橫在牛車上……
就在這天,1000多人幾乎全部葬身山溝,公路上一片血紅,空氣裏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立花珠美在這場自戮的屠殺中,幸運地活了下來,卻永遠也無法忘記在那個夏天的夜色裏,包圍著自己的恐懼和絕望。一個8歲的小女孩,眼睜睜看著摯愛的親人們一個個離自己而去,在清冷陌生的草原的黑暗裏,她必須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她按照媽媽死前的囑咐,想找一個活著的日本人做伴去找爸爸。
二、被人收養 幸福成長
中國東北是最早淪落到日本軍國主義鐵蹄下的地方,那裏的人民飽受日軍的奴役,對侵華日軍的暴行有著切膚之恨。雖然年幼的立花珠美還不懂得什麼叫仇恨,但在中國多年的生活裏,她能隱約地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仇恨的味道。在死人堆裏流浪了三天后,她恐懼地看著兩個中國人來到她身邊……
善良的中國百姓,沒有對她施以仇恨的報復,而是給了這個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日本女孩繼續活下去的希望。雖然那時她不會講一句中國話,但她卻真切地感受到來自中國人的質樸關懷。她跟這兩個中國百姓來到了一個姓張的老大爺家。夕陽下中國老大爺質樸的臉,熱騰騰的米粥,溫暖的火炕……成了一個8歲孩子從死亡邊緣掙扎過來之後,對生命的全部記憶。中國百姓用慈愛的胸膛,溫暖著小立花珠美在腥風冷雨中瑟瑟發抖的身軀。
張家己有5個孩子,貧困的家境使他們無力繼續撫養這個日本孤兒。一年後,她被送到第二個養父家。這家人姓何,夫妻倆膝下無子,對她如同親生女兒一般地愛護;烏雲這個蒙族名字,就是何家養父起的,意思是聰明、伶俐。它寄託了這個蒙族人家對這個日本孩子所有的愛和期望。在異鄉浩瀚的草原上,在中國養父母同樣慈愛的關懷下,她的童年翻開了新的一頁。
從此,立花珠美在這片曾經充滿仇恨的土地上漸漸長大。她像普通的中國同齡人一樣,對那個時代有著幾近相同的記憶。12歲那年她上了小學,不久加入了少年先鋒隊,在草原上她快樂地成長。和普通的農村孩子一樣,放學之後她幫媽媽喂豬、煮飯、幹農活……
她從沒因日本孤兒的身份而受到歧視,整個學習階段,沒人説她是侵略者小日本的孩子而辱罵或諷刺她;反而對她備加關心。上中學、大學時,看她是孤兒,家庭生活困難,國家還給她一定數額的助學金。她後來的養父是個有文化的人,他非常支持烏雲學習。聰明伶俐的她1956年如願考取了蒙古師範大學數學系。她能流利使用漢語和蒙語,而日語對她來説已成為模糊的過去。
1957年烏雲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庫侖一中當教師。在這裡,離開養父母獨自生活的烏雲,延續著她對生活執著的理想,並在那裏收穫了愛情。1958年,烏雲和同樣是從外地來的與她同在一個食堂吃飯的他結婚了。
在平靜漫長的歲月裏,烏雲一直默守著一個只屬於她的秘密:她在日本還有一位親哥哥。她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她期待有一天完成媽媽的心願,回日本找到故鄉的親人。
1972年,媒體上開始報道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問中國,和周恩來總理就關於中日恢復邦交問題進行交涉……讓他們平靜的生活泛起了波瀾。
三、找到親人 面對抉擇
中日建交給了烏雲在文革10年中最難忘的喜悅。同樣是來自普通中國人的關愛,讓在動蕩的年代裏心裏承受著巨大壓力她,繼續著自己平凡的教師生涯。那時,人們對她仍非常尊重,她沒有受到衝擊。學生們眼中的烏老師,瘦挑身材,乾淨利索;課講得好,板書漂亮。
而她的養父母卻因為抱養日本孤兒,在文革中被打成日本特務,養父被批鬥時説:我不是日本特務,我收養日本孤兒沒有罪;發動侵略戰爭的日本法西斯有罪,但一個孤兒一個兒童是沒有罪的……那時,烏雲已有了一兒一女,成為母親的她,更加感到養育之恩的偉大與無私。
1971年,更大的災難襲擊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丈夫馬振沅因肝硬化離開了人間,33歲的烏雲簡直失去了生活信心。少年成孤兒,中年失丈夫,在
她37歲那年,養父又離她而去。人生之悲都讓她經歷了。
草原的寬廣給了烏雲堅韌的性格,她獨自撫養孩子們長大。周圍人的真情和扶助,幫她渡過了人生中艱苦的歲月。偶爾,她也會在心底念起故鄉:我是日本人。
1979年,鄧小平出訪日本,中日兩國關係走上正軌,民間往來也頻繁起來。烏雲輾轉托一位旅日華僑找到了自己的親哥哥立花甫。
烏雲簡直像做夢一樣,那時兒子在外讀大學。一天晚上,她和女兒要出門去看電影時收到了一封信,打開一看,她連電影也不看了,興高采烈地跑到鄰居家:我找到日本的哥哥了!我找到親人了!……
1981年,43歲的烏雲踏上了飛往離別了40年故鄉的飛機。當飛機在日本的上空慢慢下降時,她從飛機舷窗看到大海中一塊塊的島狀土地時,激動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從1940年到1981年,離開了40多年的日本呵,我終於回來了!
烏雲終於重新踏上闊別了41年的故土,見到期待了41年的親人。在機場,立花兄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當年分別時,他們一個2歲,一個12歲,如今都已是兩鬢斑白的中年人了。不同的語言使他們難以交流,而相同的血緣卻使他們能感受和理解對方的情感。
當烏雲從哥哥手中接過那張攝于1940年的照片時百感交集,父母已模糊的臉龐再一次清晰起來。拍這張照片後不久,立花一家即去了中國。烏雲的生父立花政市幸運地在戰爭中存活下來,戰後獨自返回故土。于中日邦交正常化的1972年去世,他至死不知一家老小在中國的生死。烏雲見父親的夢想,在這一刻徹底破滅了。她眼前不禁浮現出當年父親下班回來,給她們兄妹分了糖果後,一起在花園裏嬉戲玩耍的美滿情景。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侵略中國的罪惡戰爭,不僅使中國人民遭受慘重損失,還導致千千萬萬個日本家庭背井離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烏雲從心裏痛恨那些發動侵略戰爭的人。
初回故鄉的烏雲,在哥哥家住了5個月。日本繁華的城市,富足的物質生活,親人的熱情款待,都讓烏雲感到溫暖;日本政府對像她這樣的戰爭孤兒,也在政策上給予照顧。如果烏雲願意,可以舉家遷回日本定居,每月還能從政府領取一定數目的津貼。
離家赴日時,依依不捨的養母不無擔憂:你這次回去,如果你哥哥要你留下,你還回來嗎?凝視著養育了自己三十多年白髮蒼蒼的養母,烏雲不禁撲倒在她懷裏,母女倆抱頭大哭……烏雲只説了一句話:媽,你放心……
現在她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是留在日本,還是回到中國?
四、返回中國 不忘歷史
1981年冬,正是世界女排賽在日本大阪舉行。看中日女排賽時,中國隊贏了球,烏雲就非常喜悅;中國隊失球了,她就非常惋惜。她嫂子看出了她這種情緒。此時,烏雲發現故鄉這個詞的含義,對她來説已經變得異常複雜。她心中的一個角落,已經永遠地屬於了那片養育她長大的草原,屬於了那片廣袤的中國大地。
1981年的日本,烏雲哥哥家裏全部都是電氣化了,可烏雲在庫侖還睡著大炕,生著煤爐子,每天掏灰、生火,過著落後的生活;每月才掙40多塊錢,得養著兩個孩子。但她覺得:雖然生活差別很大,可從精神上説,如果她要回到庫侖,回到她所熟悉的那個環境,回到她的同事、學生以及家屬中,她會感到舒暢而充實;回想當年養父母供自己唸書非常不易,賣了一頭驢和一頭正養著的牛,給自己湊路費、交學費;自己的眼睛有毛病,經不住太陽曬,養母就不讓自己到地裏幹活,而他們兩個老人卻冒著風吹日曬之苦長年累月地在野外勞作……幾十年來,養母把我當作親生女兒呵護、關愛著,如今老了需要照顧時,我若拋開她在這裡享受,豈不是太沒良心了麼?
終於,烏雲回到了中國的土地上,繼續她平凡而充實的教師生涯。她現在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了!她已融入到這塊土地上了。她是一個好老師,先後4次榮獲全國優秀教師稱號。繁忙的工作之餘,她還要照顧經常執意回鄉下居住的養母。在日本,他們給她月薪37萬日元,她説:我不要37萬的工薪,我要中國母親。因為共産黨培養了我,我媽救了我的命。只要她老人家在,我就不會回日本去。
據統計,抗戰結束時,約7000多名像烏雲這樣的日本孤兒,被留在了中國的土地上。樸實的中國百姓,用跨越了仇恨的寬容與愛撫養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在中日兩國沒建交前,這些孩子的生活,像許多普通的中國人一樣,平凡而從容。
在烏雲工作過的庫侖旗郊外,有一片鬱鬱蔥蔥的防沙林,每年都有許多日本人自費來這裡參加義務植樹,烏雲的哥哥立花甫也加入了這支隊伍。他們把這片樹林用烏雲的名字命名,叫烏雲的森林。
1999年,烏雲在故鄉——日本德島的一所小學裏立下了一塊碑,碑上用日文刻著“草原甘露養育我,我為草原獻終身!”的字樣。同年,由1450名日本二戰遺孤自發捐款修建的“感謝中國養父母碑”在中國瀋陽落成,碑的正面用中日兩國文字銘刻著這樣的碑文:由衷祝願日中兩國長期和平友好,並向中國養父母竭誠致意,為中國養父母的偉大精神與崇高事跡傳頌萬世。為告誡後人不再重蹈覆轍,特立此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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