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館奇遇
2002年2月27日,春節喜慶氣氛的余韻仍瀰漫在大街小巷。春節大假後第一天上班的趙明,約好和單位的同事一塊兒去附近的餐館吃飯。一行人走了幾家,趙明點了一家叫心悅飯店的小餐館説:這裡乾淨,就這家。
趙明不曾想到,他隨意的一個決定,為一個讓小説家瞠目的故事拉開了序幕;也打破了這家餐館的老闆鐘曉蕾平淡的生活。
那天,鐘曉蕾心情如常地在自己餐館裏燒菜,妻子在外面張羅。春節大假剛過,客人不算太多。忽然他聽到外面有個聲音很耳熟,好像是自己的弟弟鐘夏陽。他出去一看,一下愣住了:那人濃眉大眼、鼻子、嘴巴、臉,笑著時的眼神和眼角的皺紋,以及言行舉止,簡直是和鐘夏陽一模一樣……鐘曉蕾心頭飄過一絲預感,他笑著走近那人説:哥們,你長得真像我弟弟。坐著的趙明當對方是開玩笑,抬頭望了他一眼笑道:是嗎?那今天就免單了。鐘曉蕾看趙明那一抬眼的神態更像鐘夏陽了,仍笑道:不就是吃頓飯嗎?沒事!他接著又問:大哥,你多大了?趙明説:我屬虎的。鐘曉蕾馬上接道:你是不是1962年3月16日出生的?
趙明驚愕道:你怎麼知道的?説著從夾克兜裏拿出身份證,證明趙曉蕾説得準。趙明哪知道實際上鐘曉蕾報的是自己的生日。從鐘曉蕾懂事以來,就一直對自己的身世有懷疑,其原因是大家都説他長得不像鍾家人。
鍾小蕾馬上打電話將弟弟鐘夏陽叫到餐館。趙明一看,嚇了一跳:就跟自己在照鏡子似的,兩人竟是如此像相!當鐘曉蕾和趙明二人確認了各自的出生地點都是四川省人民醫院時,就可以斷定:他們二人的身世整整弄錯了40年!
3月14日,二人生日前夕,趙明第一次在鍾家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鐘母則從趙明身上的氣味中一下就辨識出母子的親緣。他們都有一股汗味,就是頭髮的油污裏發出的味道,跟鐘夏陽一模一樣,也跟鍾老頭一模一樣。
40年呵,打從出生第一天,趙明即和母親分開了。40年的離散又重逢,怎不叫人心潮起伏激動萬分!趙明看到生母的眼淚淌下來了,他也感到鼻子酸酸的。吃飯時,趙明緊挨著第一次見面的生母説:媽,你抱抱我嘛!媽媽説:好好好。流著喜淚緊緊抱住了趙明。
見狀,鐘曉蕾離席進了廚房,他要讓媽和趙明多親熱一會兒。此刻,母愛的直覺和細心,使鐘媽媽一下就發現邊上沒有了鐘曉蕾,馬上叫道:曉蕾,曉蕾,快來快來!
鐘曉蕾返回,鐘媽媽哽咽著,使勁地一手拉著曉蕾,一手拉著趙明説不出話來……
二、確認身世
2002年4月,鐘曉蕾、趙明各自帶著自己的養母,到華西醫科大法醫鑒定中心做親子鑒定。此鑒定的技術標準指數是99.95%,而鐘曉蕾的養母盧智育和趙明的母子親緣程度達到99.99% ;趙明的養母張慶真和鍾小蕾親緣程度也達到99.99%。由此,肯定了鐘曉蕾和趙母、趙明和鐘母為血緣上的母子關係。
本來,人們應為這種大團圓的結局而慶賀,為一個母親兩個兒——這种家庭不幸中的萬幸而祝福。然而故事裏的主人公們,此時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鑒定結果出來的那天,鐘曉蕾哭了。開始他感到這是出喜劇,那時他又覺得這是出悲劇了。40歲時找到了親生父母,這是他的幸運,他應該感到高興和幸福。但發現養育了自己40年的父母,跟自己一塊長大、生活了40年的兩個姐姐,和自己其實並不是一家人,這不可悲嗎?這個鑒定書不就成了判決書嗎?重感情的鐘曉蕾覺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人生軌跡的改變,幾乎從40年前二人出生時起就註定了。40年前,鐘曉蕾和趙明同一天出生在成都的一家大醫院裏,可醫院的産科人員,把當日出生的兩個男孩給抱錯了位。幸運的是,兩個孩子都在各自養母的細心呵護下健康成長。醫院的這次錯位改變了兩個孩子和兩個家庭的命運。40年間,鐘曉蕾和趙明各自在錯了位的生活空間里長大成人。
趙明一家生活在成都近郊的內燃機總廠的家屬區裏。趙家父母是內燃機總廠的幹部,他們的孩子都生長在廠家屬區裏,而且大都秉承了父母的衣缽。高中畢業後,16歲的趙明頂替二姐到農村插隊,成了最後一批知青。一年後,回城報名參了軍,正趕上西南邊陲的一場戰事,他走上了戰場,並多次遭遇死亡,後來轉業到公安局做刑偵工作。
鐘曉蕾的家在幾十里外的西南電力設計院裏,鍾家父母是設計院的工程技術人員,鍾家的三個孩子生長、工作和各自的婚姻嫁娶都是在這個大院裏完成的。鐘曉蕾本來也是那最後一批知青中的一員,卻被父母親通過關係攔了下來。對此,鐘曉蕾始終感到遺憾。當趙明在戰場上見識槍林彈雨時,鐘曉蕾的父母通過關係,為他在設計院找了份臨時工作,那時他還是一副孩子的心性。上世紀80年代中期,設計院在本系統職工子女中培養技術幹部,鐘曉蕾參加水電部的考試後,順理成章地上了長春的東北設計勘探大學。趙明凱旋時,鐘曉蕾也完成了大學學歷,分回到設計院做了一名科室技術人員,正正經經地捧了幾年國家的鐵飯碗。
以後兩人各自成家立業,過了段他們覺得相對平靜的日子。幾年後,兩人都開始不安分了。喜動的鐘曉蕾離開了設計院辦公室裏循規蹈矩的座椅,出去自立門戶想賭一把大的。好靜的趙明則對坐在書齋裏平靜恬淡的生活産生了嚮往——在優哉遊哉、浮想聯翩中做自己喜歡的事,創造出令人羨慕的精神産品。
趙明和鐘曉蕾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只是他倆後來的人生過程徹底地反了。似乎兩人在相互嚮往著類似對方的生活和工作。以他倆各自的性格,若互換一下工作和職業,也許會發展得更好。在上個世紀80年代,你情我願的對調工作,是很平常的事。可那時兩人互不相識,否則,生命中第二次換位將令人振奮。當時,兩人幾乎同時放棄了手裏的鐵飯碗,尋求自己所喜愛的生活和工作方式。
如今二人身世真相大白,雖然對以往的人生錯位有些失落,40歲又重新開始,對鐘曉蕾和趙明來説並不算太難。但平復已被打亂的生活,對年近七旬的老人卻非易事。
三、隱痛難言
得知鐘曉蕾和趙明身世的消息,和鐘母離異已兩年多的鐘父找上門來,向老伴致以深深的歉意。
鍾家父母同齡,讀中學時同班,當年郎才女貌,40多年前組成了幸福家庭,養育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兩年前,快70歲的兩個老人卻選擇了離異。原因就是鐘曉蕾。
從小,鐘曉蕾就一直隱約感到父母幾十年的猜忌與糾葛是因他而起。有一次父母又吵了起來,父親指著母親對他説:你到那邊去!母親指著父親對他説:你到那邊去!可憐的曉蕾站在二人中間,哪邊也不敢去。那天在餐館,當他第一眼見到趙明時,心裏就已經敏感地覺察了一切。
最早有想法的是鐘父。一次他出差順便去看當時帶著小蕾的奶奶。奶奶説了句話:小蕾不像是我們鍾家的人。鐘父聽了心裏很不舒服,加上單位的同事常開玩笑説小蕾:你像你們家誰啊?誰也不像。鐘父當時就想:我經常出差在外,莫非小蕾真像他奶奶所説的不是我的嗎?他的思想深處籠罩著一片陰影。知識分子的含蓄和愛面子,使得他又不好正面與妻子説出來。這樣以來,他們倆夫妻間的感情自然會受到影響,鐘父從此見鐘母做啥事都不順眼,兩人的隔閡越來越深,矛盾越來越大。
多年來,鐘父一回到家裏就和妻子磕磕絆絆,吵吵鬧鬧的。孩子們小時不懂事,長大了後,朦朦朧朧地有些預感,但父母沒明説,他們也不好問,只是看不下去老倆口時常吵鬧,説:爸爸媽媽建立家庭幾十年是場誤會。那天小蓓和夏陽提出:你倆乾脆離婚得了。煩惱的鐘母作出痛苦的決定:你們寫申請吧,怎麼寫都成,我簽字,同意離婚。
而鐘父把這個令所有男人都視為恥辱的,而對他來説實際上是陰差陽錯的隱私,苦苦地埋藏在內心深處,埋藏在自己一想起就頭疼欲裂的腦海裏,愈演愈烈,最終導致了離婚的結局。離婚後,鐘父離開了居住多年的老屋,躲到了鄉下。
真相大白,鐘父感到愧疚。那天,他對妻子説的第一句話就是請求她的原諒。後來與鐘母和趙明談了許多,用他的話説,比一輩子對家人説的話都多。他還想繼續把對這個家庭的責任擔下去;説趙明已經長大了,成熟了,有些心裏的話更多的要向媽媽講;説在漫長的幾十年裏,在思想感情上,他對不起鐘母……
當鍾家沉浸在辛酸的情節中時,趙家看上去似乎要歡樂喜慶些。但有些事註定變成一個理不順的結,藏在生活的深處,讓人常常隱隱作痛。
四、各有感慨
幾十年了,趙明一直覺得和父親難以溝通,關係由嫌隙變成了冷漠。二人一個屬龍,一個屬虎,原來理解説是八字不相生:龍虎鬥。經歷了這事後,他忽然開始理解起父親,理解他內心的世界。人應該是有感情、有血緣的,並不是龍虎不相生,原來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子,在內心深處就有種本能的排斥。養父在感情上傾向於鐘曉蕾——親骨肉畢竟不同。
從對花草的愛好上,趙明就發現了血緣的親和與溫馨。趙明喜歡蘭草,養母就為他養著蘭草,可養父並不喜歡,他的性格很剛直。趙明第一次在生母家看到蘭草花時,他吃驚地問是誰種的?鐘夏陽説是老母親種的,説她特別喜歡蘭草。當時趙明心裏就“咯噔”了一下,那時沒往遺傳方面想,後來想到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40歲的鐘曉蕾和趙明了解了自己身世的來龍去脈,都找到了各自的生身父母,以往的一些困惑得到了解釋。認親後的大半年裏,二人各自對家庭,對未來的路進行了一番重新審視,他們發現這沉甸甸的經歷中也蘊涵著某種福音,他們各自都有了一種特別的長進,兩人都認為養育之恩要大於生育之恩,他們都會一如既往地孝敬養父母。
2002年4月,對於趙明和鐘曉蕾來説是個好月份。從小就喜歡做菜,兜裏常常揣著菜譜的鍾小蕾,終於在40歲上完成了自己的一樁心願:他在成都鬧市區玉雙路的“惜緣天府菜館”開張了,他和弟弟鐘夏陽的頭像被印製在餐館的橫幅上。鐘夏陽不是故事中的主角,但沒有他這個故事就不會發生。當年鐘曉蕾困頓時,夏陽的一筆借款幫他走出了困境,如今,鐘曉蕾的家當已由小餐車變成了心悅飯店,又由心悅飯店變成了這個規模更大些的“惜緣天府菜館”。鐘曉蕾起名“惜緣”,就是珍惜和夏陽的兄弟緣分。一家人心氣正高。趙明則替朋友管理著都江堰龍池景區的一家賓館。一靜一動,二人的生活各自進入了自己內心深處所追尋的理想狀態。兩個40歲的男人的人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安詳與沉實。他們已進行了認真的選擇,心靈也因此不再漂泊。
在寧靜的龍池找到自己喜歡工作後的第一個晚上,趙明回到了生母那裏。當他説要和生母有生以來第一次睡一張床時,家人們想他一定有很多話要和分離了幾十年的母親説……可上床後,他僅説了三個字:我睡了!沒過一分鐘就打起了呼嚕,他睡得非常安穩。年過七旬的生母,在一旁久久地凝視著他,久久地凝視著這個一齣生就被錯換,且使她為此陷入感情糾葛的煩惱數十年,直至40年後重又相聚的親生兒子……
兩個家庭的錯位情緣,引發了兩家人不同角色的許多感慨。兩個40歲的男人顯得心裏更平靜舒展;而鐘父由此事深省人生必須有無邊的寬容量才能使自己不至於傷害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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