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中國領土八分之一的西藏,是惟一沒有鐵路的省份。2001年2月,經歷了半個世紀風雨的青藏鐵路終於開工建設了,這將標誌著西藏經濟的全面發展。
我是《中國青年》雜誌社的一名記者,聽説先期投入青藏線的勘測人員90%都是年輕大學生,他們為什麼放棄都市而選擇荒涼?作為生活在都市可以悠閒地享受各種物質與精神生活的同齡人,我實在難以理解。聽説那裏的一個勘測隊曾在一個月內,因治療高原反應,竟用了1500副輸液器;一位司機為接送因高原反應而危及生命的隊員,跑車16000公里……這些年輕人為何可以不顧自己年輕的生命?是金錢、房子、職稱待遇,還是什麼精神力量在支撐著他們?帶著這些疑問和困惑,我踏上了青藏高原。
一、頭疼欲裂呼吸困難,死神在向我悄悄靠近
這是我從事記者行業以來走得最遠的地方。我和同事將從格爾木出發,沿著青藏鐵路的勘測點進入藏區。臨行前,雜誌社為我們準備了充足的氧氣瓶和抗高原反應的藥品,我卻不以為然:高原反應究竟有多可怕?然而當我們的車一到五道梁,青藏高原就給我來了一個下馬威。
我們在資料中看到一句話:西大灘得病,五道梁送命。五道梁是個非常難過的關口。因為從格爾木的海拔3000多米,突然一下子上升到海拔4000多米,人的高原反應一下就全聚集在一起了。一到五道梁,我們就感到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整個頭就像要炸開一樣地難受,只得吸著氧氣開車,繼續前行。
有句話説:到了五道梁,千萬莫停腳。可我們這一晚上正好在此住下來了。我沒告訴大家説我感冒了,只稱有點不舒服。結果到晚上就特別難受,那種感覺非常恐怖:腦袋疼得發脹,好像脹得特別大,我用繩子把頭緊緊地紮起來,才稍許減輕了點疼痛。臨睡時,同事看到我感覺不太好,就把他的被子和大衣全壓在我身上,可我仍感到很難受,輾轉反側地睡不著,好不容易合上了眼,半夜裏喘不過氣來又憋醒了,上氣不接下氣好像人不行了,插上氧氣還是很難受,只好起身坐著。頭痛欲裂和喘不過氣的感覺,使我心裏籠罩著一種濃重的死亡恐懼,我怕我一旦睡下去就起不來,一旦合上眼就再也不能睜開。就這樣坐到想捱到天亮。
這次採訪任務是我爭取來的,即使身體如此強烈不適,我也不能逃避或提出返回,只要我不死,就要咬緊牙關挺過去!青藏線上勘測的那麼些年輕人在這裡這麼長時間,不也是這麼挺過來的嗎?我坐著心裏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就暈暈乎乎地迷糊過去了。
早晨6點多醒來,我一睜眼,就看到窗外燦爛的陽光,心情為之一爽:呵,我終於熬過了這難過的一夜!
二、這裡碰到的每一個難題,都是世界性的難題
經歷了臨近死亡的恐懼,我開始逐漸認識青藏高原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些長時間堅守在青藏線上的年輕人,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工作狀態呢?剛去時,我也不理解,所以老問他們一個問題:你們在這兒拿多少錢?其實很多事與錢無關。
在勘測13隊,我接觸了一個西南交大1998年畢業叫索坎社的隊員,他很有個性,他的隊長對我們説:索坎社是個牢騷大王,你們要小心聽他的話。其實發牢騷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這兒工作很累,身體有些受不了,最主要的是找不著女朋友。沒女朋友的人家介紹了,女方一聽男方這麼個條件,都很難談成;有女朋友又很難維持下去。所以他們都很發愁。索坎社是個計算機高手,如果在城市裏,他的工作條件、工資待遇都會比這裡好得多,所以他牢騷就特別多。有次我們跟他聊了一晚上,他第二天早上仍要出工:牢騷歸牢騷,咱們能有這麼一次參加修建青藏鐵路的學習機會,已很滿足了。牢騷發完了,咱就使勁幹活吧!這是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人,他很真實,不在你面前掩飾什麼,他心裏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説。他説:在青藏鐵路凍土勘測時,你每碰到的一個難題,都是世界性的難題。但都是我們這些年輕人去解決的,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
很多人不理解在凍土層施工的難度究竟有多大?所謂的凍土,我們在來的途中已明顯地感覺到了:因為青藏高原夏天的溫度可達到零上30、40度,冬天卻是零下30、40度,這兩個溫差形成的拉裂力,造成一些地段的公路翻漿,有的被扭曲、斷裂,地表的硬非常不穩定,這也是鐵路為什麼從50年代勘測到現在,這麼多年一直沒修成的原因之一。
研究凍土是他們勘測隊的任務。因為凍土只能在冬天進行研究,所以他們的工作條件很艱苦。我們去採訪時是夏天,條件好一些,天氣暖和,氧氣含量充足,也只能達到內地的二分之一,冬天連三分之一都沒有,空氣稀薄導致呼吸困難。但凍土研究須在溫度最高和最低的情況下進行,所以他們常年在唐古拉山和風火山口駐紮,一年四季都在那裏工作,就特別辛苦。
有個隊員叫王鐵英,由於不適應這裡的溫差大、空氣稀薄,他隱瞞著連續幾次便血的情況不告訴隊裏,自已強忍著堅持工作。隊長髮現後強行要送他下去。這個30多歲的漢子哭著不肯走:如果我沒參與青藏高原這麼一條鐵路線的建設,將遺憾終生!為了表示決心,他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隊旗上:讓隊旗作證,我決不離開,要和大家一起參與青藏鐵路建設!
三、冰冷的鑽桿可以粘掉皮肉,隨時有可能把人凍僵
艱苦這個詞很抽象。可用在他們身上具體就是這麼個狀態:那裏沒有建築材料,沒法蓋房子,大家都住在簡易帳篷裏。白天隊員們在外面忙於勘測,晚上在帳篷裏睡覺,得穿上專門配發給他們的所有的紅衣服,戴上皮帽子,否則晚上絕對睡不著。洗臉的毛巾挂在帳篷裏,早晨起來全部凍成冰條,拿都拿不下來;鑿冰澆水做飯。這些艱苦都不會傷及人身。最可怕的是那種極度的嚴寒,它會使人的毛細血管脹裂,稍微一碰它就破了,血剛一冒出來就凍住了。野外嚴寒中的鑽桿,能粘掉人的皮肉。有個隊員工作時手凍麻木了,被冰冷的鑽桿粘掉了一層皮他毫無知覺,晚上睡覺時,在被窩裏一暖和,突然覺得手疼,一看才知道手上皮全部被粘掉了。
特別的嚴寒還造成很多危險。在海拔5700多米唐古拉山,就是夏天都很難見到一整日是晴天的。唐古拉山在藏民的心目中是一尊山神,是一尊易怒的山神。有句諺語説它:一日經四季,十里不通天。就是在一天中經歷春夏秋冬;從山底埡口往上走,走到山腳下就熱得受不了,但上到山頂絕對是每天幾乎不可避免地雪暴。
有一次採訪駐紮在唐古拉山口的一個隊伍,我們挑了個最好的駕駛員,開著輛最好的汽車,跟隊長一起上山了。
車到半山腰時,就遇到了暴風雪,雪粒夾雜的冰雹,把車頂打得噹噹響;到山頂了,車陷在雪裏,雪抵著車門都推不開。幾人從車窗裏爬出來,把車門邊的雪清理開,再使勁把凍住的車門弄開。
往勘測點走去時,大家都穿著專門配發的特製防寒衣,整個把頭蒙起來。在山頂逆風行走異常困難,我當時還帶了照相機上去,可拍照片簡直就是癡心妄想。逆風走時,狂風夾雜著雪粒冰雹直往臉上打,重的能把臉打破流血,大家一個個只好背過身子退著走。一直這樣退到勘測點處,再冒著狂風捲起的漫天飛雪進行艱苦地工作。
唐古拉山是很難上去一趟的。勘測隊員們實行24小時三人輪班制,每上去三個人幹夠24小時才換班下來。鑽井機必須一直不停的工作,如果沒能及時上油,鑽井機就停下來凍住壞掉了。所以三個人必須時刻不停守在鑽機邊,那裏也沒什麼遮擋物。我們上去後,遠遠地看到三個人像雪人一樣一身雪白的在那裏工作著,只能看到他們臉和手。他們在那兒維護、上油、取樣等,站著工作一天一夜,也只能站著或活動著,否則一坐下來,人就有凍僵的可能。
我當時有一種感覺:真正的男子漢就應該是這樣的,這就是真正有脊梁的男子漢!看到這種情景,我們幾人當時就感動得熱淚盈眶。我一直以為:這種情景只有在誇張的電影中才能看到,可現在就在眼前咫尺間。在雪山的世界裏,這些和我一樣年輕的兄弟們,這些遠離城市的年輕人,以自己的身體和全部熱血,打造著他們的精神方舟!
然而,就在那一天,我也知道了:他們將有可能承載高原留給他們一生的病痛。
四、從西藏採訪歸來,我在一段時間內寫不出東西
人到高原後,心臟會慢慢變得肥大,適應高原這種缺氧的環境。可大了後就再也變不小了。若將來再回到平原地區,就會出現一種叫醉氧的症狀,就是成天昏昏沉沉的感覺特別不舒服,這是沒辦法醫治的。
當地藏民看到這幫人這麼多年為改變當地的面貌、提高藏民的生活水平而日夜操勞、辛勤工作,對他們非常尊敬,給這些勘測隊員起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紅衣天使。反倒是我們內地有些人到那兒後不理解他們。有一次,勘測隊員在一個飯館裏吃飯,正好有家電視臺人員在那兒做節目,也在那裏吃飯,只有一張桌子了,大家坐在一起了。沒想到那些拍電視的人説:老闆,能不能給換張桌子,我們不和這些民工坐一塊兒吃飯。隊員們聽了非常難受,他們在那裏奉獻了青春熱血甚至寶貴生命,卻得不到別人理解,這讓人怎能想得通?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精神。在青藏高原,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這就是青藏精神。在那些年輕的青藏線勘測隊員的每一頂帳篷上,都寫著這樣的話:在青藏高原,你會發現理想!什麼理想?就是為了這個事業,願意付出你的所有!
採訪結束後回到北京,我有一個月的時間寫不出東西,青藏高原上那些年輕的勘測隊員在暴風雪中的身影一直在我腦子裏閃動,他們的話語笑聲一直在我心中迴響。想起自己以前過的那種淺薄浮躁、充滿慾望的生活,為一些哪期的稿子發少了、哪期的錢拿少了的小事而感到不公平……想想青藏之行,和青藏線的那些年輕人相比,真是非常渺小。
在反思自己的過程中,我終於寫出了關於青藏線年輕人的採訪稿,經多個媒體轉載,引起強烈反響。其實我還是沒有把他們最好的東西表述出來。做記者就是這樣,每一次的採訪報道都會留下遺憾。你去經歷了、看到了、體會了這些東西,但你不能把它完完全全真實地表現出來。但是有這樣的經歷,我覺得一輩子都不會後悔!這次青藏之行,我不僅僅是完成了一次採訪任務,而且我的心靈被他們高尚精神的明燈照亮。
目前,勘測任務已經結束,青藏鐵路預計在2007年建設完成。幾代人的企盼,將在他們的手中成為現實。這就是驕傲!這就是高原賦予他們美麗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