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備忘錄
央視國際 2003年10月08日 09:32
SARS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事實已經證明,當4月20日中央採取一系列措施後,疫情逐步受到了遏制,失控的局面開始發生了轉折。
在這之前,不少人都是在不知情、沒設防的狀態下一個一個倒下的。其中包括一些救死扶傷的醫務工作者。
一位醫務幹部説,他經歷的一個老同學從病到死的整個過程不堪回首。當他看了中央決定免去兩個高官的電視,竟激動地流了淚:“可把他們撤了,要不還不知得死多少人!”另一位醫生説:“政府糾錯了,我們該上了!”
作為新聞記者,面對SARS這場災難,我們本該介入得更早,本該讓更多的世人警醒,但是我們沒有做到。儘管能夠找到許多原因為自己的怯懦開脫,但在不該逝去的生命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虛偽、無力。
這篇備忘錄裏記錄的不僅是兩個家庭的命運。
從一線採訪回來,總也抹不去那些悲傷和痛苦。我們想説:
只有活著的人痛定思痛,那些死者的靈魂才能安息。
只有記住所有死去的人,抗擊SARS的勝利才有意義。
本報記者賀延光講述--姚寶全一家的非典遭遇
在抗擊SARS的日子裏,人們已經熟知醫務人員全力救治患者的情景,但恐怕很少有人知道,當一個危重病人終因搶救無效不幸死亡時,房間裏的空氣突然凝固了,筋疲力盡的醫生,久久地站在遺體旁,他們雖然與亡者素不相識,卻為一個生命的逝去痛苦不堪---這是我們在北京地壇醫院採訪時親歷的場景。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找到了當天在場的醫生郭利民,他是ICU病區的主任,在我拍的一張照片中,他處於畫面中心,是一個背影。
“您那天掉眼淚了嗎?”我問,當時人們都戴著防護鏡,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怎麼能不落淚。你還不知道,劉子軍,就是那個麻醉師,跑到走廊,都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劉子軍告訴我們,有一次搶救一位婦女,和她一同住院的12歲的兒子跪在我面前哀求:“叔叔,你一定要救活我媽媽呀!”最終,人還是沒救過來。從此,不知怎的,每當我做手術時,耳邊總響起了那個男孩兒的哀求聲。
這段時間,北京地壇醫院的醫務人員沒有不掉淚的。很多人都跟我們説過,病人太痛苦、太無助、太讓人同情了!你們知道嗎,他們一旦進了SARS病房,如活不過來,至死也見不到一位親人啊!
SARS,對中國是一場嚴峻考驗。
SARS,對一些不幸家庭,更是一場滅頂之災。
2003年5月14日,我在地壇醫院外面,又一次見到上面講的那個12歲的男孩,他胖乎乎的,站在警戒線裏,此時身上沒有了病號服,只是戴了個大口罩。
我問:“怎麼,出院啦?”他點了一下頭。
“誰接你?”我又問,同時心裏緊了一下,我知道他媽媽已死了多日,醫院沒敢告訴他,只説你媽轉院了。“你不認識我啦?那天在病房裏,你趴在床上玩遊戲機,我給你照相,你還説,可別把我當標本啊!”
孩子笑了:“想起來了,是我爸爸來接我。”
我過去和正在辦手續的他爸爸聊了起來。
他叫姚寶全,39歲,戴著大口罩,雙眼黯然無神,穿的衣服像是多少天沒洗了。他知道了我認識他兒子,趕忙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説:“你可別跟孩子透露他媽的事啊。”
電視臺的記者也過來了,並將鏡頭對準了他問:“這麼長時間,孩子一個人在醫院,你能放心嗎?”老姚説:“國家下了這麼大力量,我能不放心?再説,同病房的一位張大哥和一位馬大哥對我這兒子可照顧了。以後他們出院了,我一定去見見兩位大哥,要好好謝謝他們!”
這時,旁邊推著自行車的一位婦女突然問正在換衣服的孩子:“你是姚隸吧?”又説:“我是給你病房的張大爺送飯來了,我是他愛人。”老姚聽見了,急忙走過去,手中的塑料袋也沒放下就趕緊雙手作揖,衝她一個勁兒地説感激話。
老姚帶著孩子走了。望著一個父親手牽著兒子的背影,我鼻子裏酸酸的,不知為什麼又追上去,把老姚拉到旁邊低聲説:“姚師傅,你得堅強些啊,家裏其他人還好吧?”
姚寶全嘆了口氣:“我們家11口子,8個住了院。”“啊?!”我好像有了預感:“除了你愛人,其他人……”老姚説:“孩子他媽走了,我爸我媽也走了,地壇還住著我倆哥和一個嫂子,胸科醫院還住著一個嫂子。這段時間,我光跑醫院都跑不過來。”老姚眼睛紅紅的,沒有眼淚。
我呆呆地愣在那兒,説不出話。
災難本不該降臨到這個普通家庭。
4月5日淩晨,73歲的母親上廁所摔了一跤,家人很快將老太太送到就近的人民醫院,躺在急診科通道的病床上輸液,由姚寶全的兩個哥哥、兩個嫂子和自己媳婦輪流照顧著。頂在班上的老姚已聽説了“非典”的事,趕緊告訴家人:“別在醫院呆了,弄些藥回家打都行。”
12日,躺在家的母親開始發燒,一家人又慌忙把老人送到人民醫院。姚寶全趕到時,母親和兩個哥哥都戴上了口罩。二哥擺著手讓寶全回去:“這兒已經有非典了,你什麼都沒戴!”母親病成這樣,我怎麼能走呢?寶全趕緊叫媳婦出去買來口罩,一人戴兩個,把二哥替換下來,又叫自己媳婦呆到外面去。
此時的人民醫院已是人滿為患。急診科的觀察室早已住滿了人,通道兩邊的病床上、椅子上一個挨一個,躺著的、坐著的,還有蹲著的,全是病人和家屬。“不算來的,也不算走的,呆在走廊的至少有百十人,亂糟糟的,沒法形容。”老姚回憶起來面有懼色,“誰體質弱,誰準能染上病。”
母親輸了一天液,大夫讓回家,説:“能走的儘量走吧。”
這時,寶全媳婦匆匆過來,神色慌張地對丈夫説:“我聽那邊的大夫對一個人説,你家屬得的就是這個病(非典)!她那孩子十七八歲,也發燒咳嗽,咱們趕緊走吧。”
回到家的老太太高燒依然不退,連喝水都往外吐。想起都發怵的哥哥嫂子説:“別上‘人民’了,咱去‘平安’吧。”平安醫院是個區級醫院,離家也不遠。
14日,老母親在“平安”輸了液,還是不見好。大夫建議:“最好上大醫院。”當天,住在爺爺奶奶家的老姚的兒子開始發燒,體溫38攝氏度。
15日,萬般無奈的家人又將老人第三次送到人民醫院。
繼續輸液,又照了胸透。二哥急得找著了醫生問是不是非典,醫生説:“是。”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一聽都哭了:“咱幾個誰也跑不了了!”
晝夜在單位頂班的姚寶全因此躲過了一劫。
當日,70歲的老父親也開始發燒,家人再不敢去“人民”了,將他送進北大醫院留觀室的隔離病房,這兒的人也是滿滿的。
16日晚上,仍在單位上班的姚寶全接到大哥電話:“母親正在人民醫院搶救,這兒由我們盯著。你趕緊回來,直接去北大醫院,你媳婦、兒子也要住院,人家懷疑他倆也是。”姚寶全一下懵了。愣了一會兒神,走時又想起找領導請假。他跟副廠長説,咱倆距離遠點,我要是,別再給你們傳上。領導説,快回家吧,你每天要跟我通一次電話。
路很遠,這個工人咬咬牙,花了50元錢打的,急火火地趕到北大醫院,終於在感染三病房找到了媳婦和兒子。老姚一看,娘倆一人拿著一張胸片,媳婦的臉色都不對了,她已意識到什麼了吧。
“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近的距離和媳婦見面。”事隔一個半月,姚寶全想起當時的情景,聲音哽咽,低下了頭。
我們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問:“以後再也沒見過你愛人?”
“見過一次,但距離太遠。”老姚説。
從那天起,姚寶全天天要到北大醫院,但病人已被隔離。老姚站在鐵柵欄外,離病區有五六十米,翹首望去,望眼欲穿。有時站累了,就在馬路牙子上坐一陣兒。
老姚説,柵欄外,有個穿白大褂拿電喇叭的老大姐挺好的,他要找媳婦兒子,都是她幫著用喇叭喊。喊出護士,護士再進去叫人,有時叫不出人來,可能他倆正在治療。那次看見兒子出來了,一手還舉著輸液瓶子,我就喊:你一定要多吃飯,多吃菜,需要什麼,就趕緊説!兒子朝我説什麼,我根本聽不著,只瞧見他衝我招手。
那天晚上,媳婦出來了,也舉著個吊瓶。她讓人傳過話來,要我明天早上趕快到醫院交錢,還在發燒,沒錢就不能用藥了。老姚跑到岳母家湊了7000元,又趕回醫院門口等,坐在地上就睡著了。
17日早8時,守著母親的大哥給姚寶全來電話,説父親和大嫂也在這家醫院急診室,快去看看吧。老姚這才知道這兒還有自己家的兩個人,當找到他們時,倆人都輸著液。“我已覺得我們這一家人都是非典,因為病情太相似了。”姚寶全腹中空空,哪有時間吃東西,兩頭來回跑無數次。
下午4時多,大哥又來了電話,説媽去世了。“我接完電話,心裏堵得什麼都説不出來,還不敢哭,得瞞著父親、嫂子,怕他們看出來。”姚寶全説,“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急忙走到外面,可往窗戶裏一看,老爺子那輸液管又掉出來了,又趕緊衝回去。”過會兒,老姚又跑到媳婦兒子那兒,人沒見著,但裏邊傳來話,要點酸奶、餅乾什麼的,説孩子想吃。“那陣兒,急得我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17日晚上7時多,聽大夫説要把這撥人轉走,大哥也從人民醫院趕過來了。姚寶全又買了一堆口罩剛走到門口,就看見120救護車到了。哥兒倆匆匆把這兩天才買的手機號碼寫在紙上,給了父親、大嫂各一份。車上下來的醫生護士穿得比醫院的人還嚴實,手套、鞋套,加上眼鏡,全身一點沒露。“一看我就害怕了。趕忙問開車的,人往哪兒拉?人家説是胸科醫院,在溫泉。我又問,那兒有公交車嗎?人家説不清楚。”
病人有30多個,一車坐4個人,大嫂和父親不在一輛車上。本來父親的身體相當好,想不到,這是姚寶全和大哥與父親見的最後一面。
救護車走了。大哥對寶全説,那邊8點多來車拉走母親往昌平火化,二哥二嫂跟著,你回去喘喘氣吧。回到家的老姚也不敢閒著,墩地、消毒衣物碗筷,把所有的被褥都晾到陽臺上。
18日,二嫂、大哥開始發燒了,人到北大醫院還是輸液。姚寶全一聽又怕了,説你們最好別在屋裏,出來輸。大哥也跟大夫講:“你讓我們上樓頂上輸我都沒意見。”但大夫説,輸液只能在這兒。那天,一間屋裏9張床,人滿滿的,已有護士穿上了隔離服。
19日,二哥也發燒了。姚寶全把存摺的錢取出全交了,手裏只剩下1000多元。
20日至24日,兩個哥哥和二嫂及寶全媳婦、兒子分別轉到地壇醫院。老姚想法把手機轉交給了孩子,這是和親人們溝通的惟一方式。
26日淩晨4時,地壇醫院給老姚來了電話:“你愛人相當不好,有可能就這一兩天……”老姚一聽,喘不過氣來:“求您,用最好的藥,把他們救過來……我把房子,賣了都行!”醫生説:“這兒什麼藥都有,我們一定會盡力的。不過,您還是要有思想準備。”
當日上午11時多,大哥又給寶全來了電話:“你快去‘胸科’,那兒給老爺子下了病危通知,人已不説話了,藥也不吃,針也不讓打。”同住“胸科”的大嫂後來告訴寶全,父親心情特別低落,總覺得是老伴連累了一家人,自己不想回來了。姚寶全回憶起老爺子臨上救護車時僅説的一句話:“都怨你媽上醫院,把你媳婦和孩子染上了。”唉,怎麼這麼想呢,人病了不上醫院上哪兒?!老爺子實在是壓力太大了。
此時的姚寶全有點急瘋了,他買了20個口罩和日常生活用品,要去陪父親,自己也準備不回來了,還趕緊給大姨子打電話,把孩子託付給她。之後,便打的往胸科醫院趕。
半路上,剛買的手機就響了,還是大哥來的:“你別去了,父親已經走了!”
當日,地壇醫院也給重症的媳婦下了病危通知。
27日,姚寶全跟兒子接通了電話,本和媽媽同住一屋的兒子已被醫院分到了另一間病房。老姚對12歲的孩子説:“你要去求求醫生叔叔阿姨救救你媽媽。你還要和媽媽多説話,一定要她挺過來!你吸完氧就去看她,但別讓她講話,她氣管已經切開了。”
晚上10時多,兒子又對老姚説:“我剛給媽媽喂完水回來,半缸子,她喝了一個多鐘頭。我累了,想去睡覺。”此時,孩子的體溫38.9攝氏度。
28日早不到7時,兒子給姚寶全又來了電話:“爸爸,我媽那屋怎麼沒人啦?”老姚一聽,淚如雨下,但他強忍著,對孩子説:“你媽轉到無菌病房去了……你還燒嗎?你就呆在房子裏吸氧,哪兒也別去……”
後來,老姚才知道,兒子從那天起,一接受完治療,就常在病區四處跑,他是想找到那間無菌病房……
姚的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媳婦曾開過兩年出租,後賦閒在家,大哥二哥在基層工作,大嫂提前退了,二嫂下崗了。姚家是最普通的家庭,現在,這個家庭破碎了。
在噩夢般的4月,姚寶全也得到過難以忘懷的溫情,它來自工作單位、福綏境街道辦事處及孩子的學校,他也在搶救家人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國家的力量。但老姚也有弄不明白的事:我媽去醫院時,廣東的非典已經鬧開了,老百姓不知道,他們(衛生部門)還能不清楚?!老姚説,中央免掉衛生部長、北京市長的消息,我不知道,當時跑醫院,都急暈了。這事兒是後來岳父岳母告訴我的,説他們有錯,要負直接責任!
(中國青年報2003年6月18日“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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