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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影響我成為歷史學家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24日 14:36

  如果我宣稱自己天生註定成為當代中國史學家,未免太過狂妄自大。不妨換一種説法:命運獨惠我許多機會,可以站在中間階層,從不同角度觀察內戰的進展。命運同時讓我重述內戰的前奏與後續。在有所領悟之前,我已經得天獨厚,能成為觀察者,而不是實行者,這應該心存感激。我自然而然會擴大自己的視野,以更深刻的思考來完成身份的轉換,從國民黨軍官的小角色,到不受拘束的記者,最後到歷史學家。但在我離開安亞堡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接受命運預定説的同時,我也甩掉了中國文化要求集體化的最後一絲負擔,開始獨立思考,就像在四百五十年前的宗教改革期間,懷著同樣信念的人也採取相同的做法。

  我的朋友和同事必須吞下內戰終結及其後的苦果,相較之下,我永遠無法逃脫機會主義者的批評。但直到今天,種種機會的組合如何運作,我還無法理解其奧妙。我必須詳細檢視自己,確定哪一部分是機遇,哪一部分是我自己有意識的安排。有一個因素可能才是決定性的。在整個求學時代,我一直在父親的羽翼之下。在我的衝動背後,總是有他謹慎態度的影子,無論我是否察覺。

  一段軼聞

  在我詳細闡明之前,我要講一段軼聞:

  許多學歷史的學生認為,蔣介石是孫中山旗下的軍事指揮官。但這並非事實。孫中山于1925年3月12日逝世于北京時,他在廣東的軍事將領一直是許崇智。蔣是黃埔軍校的校長,同時也是許將軍的參謀長。孫去世後,廣東的國民黨政府派系分裂。一般認為蔣走的是中間路線,因此能團結國民黨,進而北伐。左派的廖仲愷被暗殺時,右派的胡漢民據説和刺客還保持聯絡,於是蔣趕走他。接下來蔣就趕走許將軍,因為許同樣也涉案。許恰巧私德不檢,他在廣東沉迷賭博,常和風塵女郎來往。未來的委員長先擺平他的部屬後,再邀許將軍共進晚餐。觥籌交錯之際,蔣建議將軍可以到上海休息三個月,由身為參謀長的他在廣東清理門戶。將軍得知屬下都已同意後,仍想替自己開脫,他至少需要幾天工夫來處理家中私事之後才能離開。這時蔣介石明確告訴他,許夫人和子女已在碼頭的船上等他。許崇智在城裏享樂時,他的參謀長就已安排好要放逐他,而且先從他的家人著手。許將軍震驚之餘,晚餐後立即搭船到上海,從此不再回來。他應當很有風度地接受整件事,因為依照當時軍閥的慣例,在最後一道菜還沒端出來前,他很可能就被帶到後院槍斃。這場不流血的政變讓蔣介石登上國民黨總指揮官的寶座,並統領大軍北伐。

  我不知道這故事是否已形諸文字,我覺得有必要。這一時期的專家應該可以證實或駁斥意義如此重大的事件。我把它寫下來等待專家的證實,因為我認為我的來源相當可信。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父親,也曾當過許崇智將軍的參謀長,尤其是在許當舊十四師的師長時。在蔣介石之前,我父親黃震白和許崇智已認識了很多年。我父親的故事屬於這個時點。他以間接但有效的方式灌輸我,革命修辭和行動是有所差別的。就某方面來説我的歷史觀來自他的教導。

  父親的教誨

  我的父親來自湖南一個家道中落的地主家庭,這樣的背景正適合中國革命分子。他旅行到貴州、雲南和中南半島,從海防搭船到廣東,最後到了福州。在20世紀初,這名年近三十、常在饑餓邊緣的流浪漢,加入秘密會社“同盟會”,也就是國民黨的前身。

  在滿清末年,同盟會的革命黨人擬出一套策略,企圖影響新成立的陸軍和海軍。後來他們將策略改成滲透,或派人進入軍隊。我父親就是如此,他在福建進入省立的軍校唸書,當時的校長是一位旅長許崇智將軍,和父親的年齡差不多。父親成績優秀,不僅第一名畢業,從許將軍手中領到一枚黃金獎章,而且還勸他加入同盟會。武昌起義時,南部各省立刻宣佈獨立,不受北京清朝政府管轄。許將軍扮演重要角色,將福建省交到革命黨人手中。父親當時已經從軍校畢業,立刻成為許將軍的參謀長。

  革命黨人宣佈成立共和國後不久,袁世凱就圖謀將自己的總統身份改成皇帝。“二次革命”於是誕生,但革命失敗,同盟會領袖逃到日本。父親返回湖南後,旋即遭到逮捕,原來當局懸賞捉拿他,他在友人暗中幫助之下,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袁世凱死後,他又重新當上許將軍的參謀長。但是袁之死並沒有帶給中國和平,只是象徵開啟了十年的無政府狀態。這時我父親覺得已受夠了,於是回到湖南,和母親結婚,次年我出生,變成一個顧家的男人。

  我童年時,就已意識到父親比同學的父母老很多。但我並不知道,父親和我相隔的這四十歲,代表整個家庭跳過了一代,也讓我直接接觸中國追求現代化過程的延長奮鬥,這場奮鬥在他之前就已展開,在我這一生恐怕還不會結束。情勢如此,卻帶來一些不便。父親提早退休,第一個付出的代價便是貧窮。全家不曾餓過,但我們卻少有特殊享受,簡單的正餐外更少有點心。長沙街頭販賣番薯、烤花生、烤玉米和韭菜盒子,陣陣香氣一再提醒我,我從童年一直餓到少年。中學開始上英文課時,我盼望能擁有生平的第一枝鋼筆,但我們家的預算只容我帶一枝墨水筆,再一罐墨水!下雨時同學在鞋子上加橡膠套鞋,閃亮又時髦,我卻笨拙地踏著木屐,發出惱人的聲音,令我無地自容。我抱怨上述事情,父親會告訴我他年少時的故事,但我的小小心願沒有得到滿足,一點都不相信我們家的困苦和中國的命運有任何關係。

  父親顯然對許崇智將軍評價不高,但他的這位長官兼“教師”由衷信任他、提拔他,因此在傳統的忠誠及他的自尊驅使下,他不可能去蔣介石的南京政府謀職,而説起來在舊國民黨的階層中,蔣在他之下。他同時還考慮到他離開黨也很多年了。在湖南他接受地方政府零星的工作,不但薪資少,還得忍受素質能力不如他的長官的羞辱。但他沒有其他選擇。母親常告訴我和弟弟:父親犧牲很多,他希望我們日子過得好一些。我們應該專心學業,準備上大學,父親希望我們當工程師,或是靠建設性的工作來體面賺錢,不要當政客或軍人,更絕對不要當革命黨人。

  我念中學時,我們的學生代表大會蠢蠢欲動,代表大會雖然和共産黨沒有直接關係,卻要求撤換省主席任命的校長,並質疑軍訓的存在。這也觸及到省主席的權威。父親要我置身事外,我不聽,他居然親自跑到學校,看我是否為活躍分子,讓我又羞又氣。我氣急敗壞,因為父親再也找不到在同學前羞辱恥笑我的更好方法。等我稍微冷靜一些後,父親才對我解釋,激進主義很少出自個人信念,通常是來自社會壓力。在大眾壓力下,可能做出事後頭腦清楚時會後悔的許多事。我了解他為人父母的焦慮,但我並沒有被安撫,青少年不可能自滿于當老爹的嬰兒。

  多年後我才體會他話中的要點。由於省主席何鍵的干預,這場運動一塌糊塗。校長仍然留任,必修的軍訓課仍然照舊。校長的撤換、以及軍訓的時段和長度,雖然頂多不過是地方的事,便仍然和全中國之間的政治之間有可疑的關係。連蔣介石都沒有辦法進行全面改變,我們就應該謹言慎行,因為稍微介入,就可能演變成認真投入,連自己都不自覺。

  那麼我們應該當懦夫,乖乖接受命運的安排?父親向我保證,他只是希望我們不要成為不折不扣的傻子。父親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會導致以下結論:要盡可能避免革命的發生,如果避免不了,個人應注意其缺失和詭詐之處。以父親在民初的親身經驗來説,革命黨人失敗就成為烈士,但革命黨人的領袖成功時就可能變成軍閥。除了許將軍之外,父親還非常瞧不起黃興。黃興也是湖南人,但不是我們的親戚。1911年4月,離武昌起義只有幾個月時間,同盟會攻佔廣東巡撫衙門,黃興成為英雄,雖然他有藉口,但圈內人知道,起義失敗時,他逃離現場,追隨者卻被逮捕,隨後成為烈士。

  一個對革命持如此看法的人,必須證明自己曾盡心努力過,才能鞏固他的立場。我知道父親不是懦夫,他一定努力證明過,在逆境時他如何正直可靠,就好像我辛苦證明自己不是戰場上的懦夫一樣。

  想起父親,不覺勾起傷心的回憶。1936年,我獲得南開大學減免學費的獎學金。當時他一定認為,多年心願就要達成,眼看兒子可以走向不同於自己的人生道路,但次年對日本開戰,全國一片混亂,他的夢想也被戳破。然而戰事發展成全面的戰爭時,他雖然不安,卻更高傲,送走兩個志願從軍的兒子。“這場戰爭我們絕對不能輸。”他以複雜的情緒説。他來不及知道珍珠港事變,更不用説抗日勝利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慶倖的是,弟弟從國民黨軍隊的交輜學校畢業,從軍三年,最後又回到學校,完成大學學業,經過一連串長期奮鬥後,從斯坦福大學獲得機械工程的博士學位,父親至少有個兒子實踐他的夢想。

  成形中的歷史

  父親如何影響我成為歷史學家呢?他讓我自覺到,我是倖存者,不是烈士。這樣的背景讓我看清,局勢中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我不需要去對抗早已發生的事。在安亞堡居住多年後,我又去除了自己的一項壞習慣,不再對歷史的呈現方式生氣,因為此舉不會增進知識,只會增加史學的破洞。我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懷疑論者,但我仍然學到,要想像公眾人物背後的動機(包括同行的歷史學家),而不是完全贊同他們。實證主義自然有其缺點,如果應用得太狹隘,可能過早認同偏向“力量即公理”及“最適者生存”的信念。命運預定説的教義,或説是我自己的版本,提供了解決之道。中國的內戰不只是信仰或恩寵,不只是救贖和詛咒,而應該被認定是現代史上驚人且空前的事件之一,其過程牽涉許多意外和料想不到的曲折。但是內戰結束時,許多條件再也無法還原。這些條件再摻雜平凡正常的因素,一起驅策中國踏上不歸路。起初整個發展似乎顯得離奇古怪,難以理解,但隨著時間演變,那些意想不到的特色全變得較為可信,比較可以和中國的過去並存。這些在在使我們相信,這就是成形中的歷史。擁有億萬人口的國家其力量無法抗拒。這些行動就肩負起這個力量,試圖突破一百多年來的僵局,因此將超越一個人的聰明才智,一個社會階層的利益,以及任何的口號。

  這個解決之道已註定好了。淩駕於我們的道德判斷之上。

(編輯:李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