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人:知識分子中不甘沉淪的人們,或者説覺醒的人們,是不是就産生了要尋找真理、尋找圖強自新的願望?
張靜如:這種東西在群眾中也是普遍存在的,我這裡講的不是哪個人,而是普遍的社會意義,當然社會性也要體現在個人身上。所以由這種民族心理、各階級階層心理決定了的特點,在總結上升的過程中又發生了一種迫切性、焦急性、競爭性,再上升一步,也就産生了適用性、應用性、功利性、開放性和實踐性。
訪問人:要有用的?
張靜如:對,只要有用,拿來就試。這是在社會心理基礎上必然要達到並上升為社會意識形態過程中必然産生的特點。
這些特點,就造成並決定了當時社會的基本心理基礎。我想毛澤東在他青年時期,在接受各種思潮過程中也是首先遇到的,這説明什麼呢?説明要深入研究毛澤東,就要從客觀上把握毛澤東所處的時代和一般社會心理基礎,我再重復説一下,馬克思主義認為,作為社會存在反映的社會意識,包括兩個部分,即非系統化意識構成的社會心理和系統化意識構成的社會意識形態。在社會生活中,在人們的相互交往範圍內,存在著大量沒有系統化的思想要素、某些片斷,如關於“好”與“壞”、“公平”與“不公平”、“美與醜”等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半自覺”的模糊概念;種種日常生活習慣和風俗;有關社會生活的類似快樂或悲哀、讚賞和不滿、渴望或絕望、期待或擔心、支持和反抗等意向和念頭。所有這些現象,在社會意義上稱之為社會心理。當然,社會心理依不同民族、不同階級、不同群體而不同。所以,社會心理有民族心理、階級心理、集體心理、職業心理等等之別。簡言之,社會心理是一定時期特定的民族、階級或其他社會共同體中普遍流行的、共同的、典型的精神狀態。它包括人們的要求、願望、情感、情緒、習慣、風尚、情趣等等。作為社會意識的一種形式的社會心理是另一種形式社會意識形態的思想源泉,或稱之為素材源泉。前者猶如一座文庫,儲存著大量沒有經過加工的原材料,後者依不同需要任取一種或者若干种經過不同程序的加工而制出成品。所以,也可以説,意識形態是社會心理的凝聚物、結晶體。因此,我認為要深入研究毛澤東,也要從這個角度挖一挖。
訪問人:那麼,具體到毛澤東這個人,他有什麼特點呢?
張靜如:從毛澤東本身講,他的個性特徵或者説性格特色有以下幾點:一個是求實,求實在毛澤東身上是很突出的,這同他生長在農村有關係,農民本來就是求實的,再一個是求異,所謂“求異者不茍同”。這裡的求異不是説毫無根據的求異的。毛澤東的求異是在求實基礎上的求異。求異的特徵就是發展起來不滿足現狀。農民很容易滿足,毛澤東不滿足,他一生中都有這個特徵,是很突出的。同時他要創新,就必須要實踐。所以他總是經過實踐之後加以總結,然後推廣。從毛澤東的學風上説,在他的早期是求大本大源,他自己説:踏著人生社會的實際説話。所以,他又比較重視理論思辨,這跟湖湘學風以及清代漢學有關係,比較重視實踐,這兩個方面,既注重理論思辨,又重視實踐,兩種風格同時並存,交織在一起。
但單純地求大本大源是要脫離實際的,容易陷入空想,在毛澤東的早年也曾經歷過這個階段,他就曾研究過克魯泡特金的學説,認為應搞不流血的革命。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從當時的社會看,不只是他一個人,知識界就是不大喜歡暴力,這也是個傳統,認為暴力是低下的東西,包括李大釗,開始也不主張暴力革命,他就搞了工會互助團。暴力總是簡單的,如果革命能用和平的方式搞成功,何必去流血?所以,那個階段他們從思想上是拒絕的。那一代人,一開始是絕對不能接受馬克思的暴力學説的,只能接受非暴力的社會主義的學説。這一點,不僅是毛澤東一個人的特點,也要看到整個社會的共性的東西。後來經過爭論,經過實踐,才弄清暴力有兩種,這才接受馬克思主義。
訪問人:那麼,毛澤東的轉變問題上,為什麼他成功地轉到馬克思主義而沒有轉到無政府主義或其他方面去呢?
張靜如: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僅要注意他個人的性格上的作用、個人學風上的作用,也要注意社會整體的作用。從毛譯東個人性格上講,他注重社會實踐,他善於在實踐中做比較,他搞新村實驗時是真心實意的,而且搞得很熱鬧,但經過實踐總結,那樣做是不成功的,行不通,還是走馬克思的道路可行。1920年12月1日他在給蔡和森的信中有段話,説得中肯,表現了他那時的心境,他説:“我看俄國式的革命,是無論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並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採,單要採這個恐怖的方法。”這封信可以説標誌毛澤東已轉變為馬克思主義者,但這封信中還是認為俄國式的道路是恐怖的,從心理上還是不能完全接受。
訪問人:認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張靜如:不僅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且是沒有轍了。時隔不久,一個月後的新民學會長沙會員大會上,毛澤東發言説:“中國問題本來是世界的問題;然從事中國改造不著眼及於世界改造,則所改造必為狹義,必妨礙世界。至於方法,啟民(陳書農)主用俄式,我極贊成。因俄式係諸路皆走不通了新發明的一條路,只此方法較之別的改造方法所含可能的性質為多。”説白了,這話的意思就是只有走俄國革命的道路最有用,別的沒用。毛澤東沒有往無政府主義道路去轉變,我覺得還跟他個人的性格特點有關,他求大本大源,這個大本大源求錯了,再另求大本大源,馬克思主義的一個特點,就是專門揭示社會發展的規律,這也就是大本大源,別的方法、別的道路走不通了,自然也就選擇了這條道路。那麼這也就是實踐性的,所謂“踏著人生社會的實際説話”,就是他敢於去接受現實,別人不敢的他敢。所以,在毛澤東身上。“求實”“求異”兩個性格加在一起,就造就了他的歷史作用。
1992年4月28日于北京師範大學(訪問人:張素華、邊彥軍、吳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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