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人:但遵義會議之後,中央還是派人去國際彙報了,這是否説明我們黨還是沒有擺脫共産國際?
陸定一:不能僅看它的形式,要看到實質。我們的組織關係沒有變嘛,還是國際的一個支部。向上級彙報是要徵得它的支持(包括諒解)。1938年王稼祥從蘇聯回延安,帶回共産國際書記季米特洛夫同志給黨中央的口信,説:“中國黨在毛澤東朱德同志的領導下,路線是正確的。中國黨的領袖是毛澤東同志。全黨應該團結在毛澤東同志的周圍,王明同志不要再玩花樣。”這樣,就把王明路線所以能夠存在的一個原因——共産國際的支持取消了。
訪問人:是否可以説遵義會議是我黨在民主革命時期從幼年到成熟的標誌?
陸定一:不僅是可以説,而且是可以肯定地説,在這以前,黨對於中國革命的認識還是幼稚的,如同一個人的幼年,天真、朦朧,朝氣是有朝氣,不免常犯錯誤。在這以後,黨在革命的問題上是成熟了,如同一個人的成年時期,對認識和實踐的把握比較恰當。從1935年1月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共15年,其間經歷了長征的勝利結束,全國抗日統一戰線的建成,抗日戰爭,反對頑固派的鬥爭,重慶談判,人民解放戰爭,到全國解放的勝利,這樣一個非常艱難曲折的過程。每一個關鍵時節,全黨都得到黨中央的及時的正確的指示,當然也是在毛澤東為首的黨中央的指揮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勝利,這15年,黨內也不是沒有鬥爭,不是沒有錯誤東西的干擾的。主要有:張國燾的分裂主義和逃跑主義;王明在抗戰初期的右傾投降主義;土改中侵犯中農的錯誤以及延安整風中所謂的“搶救失足者”等等錯誤干擾。也正是因為我們的黨成熟了,能夠及時認識和排除這些干擾,走向勝利。
辯證唯物主義,把真理分為兩種:絕對真理和相對真理。認為“絕對真理”是無數相對真理的總和,所以,人類只能無限地接近它,而不能達到它。而“相對真理”則是人類能夠達到的,而且可以講得出來的,譬如中國革命的真理,是可以認識所能達到的。中國共産黨人就講出了中國革命的真理,而且用事實證明它的真理性。這個真理就是毛澤東思想,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實際相結合,但是相對真理還不是絕對真理,只能趨於絕對真理,所以不可以把它全盤搬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中;相對真理又包含著絕對真理,我們今天可以照搬的,只有共産黨的領導和她的思想方法,調查研究,實事求是。
訪問人:我們黨在民主革命中有那麼豐富的經歷,經過多少成功與失敗的磨難,人們本來設想,在建設社會主義上可以少走一些彎路,可歷史實踐的結果,曲折仍然沒有避免,這是為什麼?
陸定一:懂不懂、會不會、堅持不堅持調查研究、實事求是,曾是革命時期黨是否成熟的分界線,我認為,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也有黨成熟不成熟的界限。1957年,當社會主義改造完成,我國轉到社會主義建設的時候,毛澤東同志曾説:“經濟建設我們還缺乏經驗,因為才進行7年;還需要積累經驗。對於革命我們開始也沒有經驗,翻過斤斗,取得了經驗,然後才有全國的勝利。我們要求在取得經濟建設方面的經驗,比較取得革命經驗的時間要縮短一些,同時不要花費那麼高的代價。代價總是需要的,就是希望不要有革命時期所付的代價那麼高。”你看,毛澤東同志那時候是清醒的。那麼,為什麼我們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問題上,取得經驗的時間那麼長(21年,比14年還多),所花的代價那麼大(主要是“文化大革命”的10年)呢?為什麼首倡調查研究、實事求是的毛澤東同志,忘記了自己所倡導的思想,直到他身後才由十一屆三中全會來恢復呢?
搞清這些問題,我認為有這麼幾點:首先是由於全黨沒有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經驗的獲得,歸根結底要靠自己的摸索和積累,別人的經驗再好也是在人家的環境中適用的,何況那些經驗我們黨較早就覺察到它的缺陷。在某種意義上説,我們黨犯錯誤是在摸索自己的建設社會主義經驗中走了彎路,教訓極大。反過來,它又為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的改革開放提供了反面經驗。再則,由於毛澤東同志驕傲了,自以為是了,聽不進反面意見了。他對斯諾的談話,竟主張需要個人崇拜。三則,因為他老了,人一老,就受到精力及觀察能力的限制,即使想做系統的週密的調查研究,也已經力不從心了。以上三個原因,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決議作了恰當分析,直到今天,我認為都是對的,很中肯的。
訪問人:是否還有另外的原因呢?您作為老一輩革命家,參與了黨和國家重大事務的決策,又熟悉毛澤東的生平和實踐,能否談一談。
陸定一:我不揣冒昧,提供幾點供參考研究。舊中國從1840年鴉片戰爭起,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也是從那時起,多少志士仁人懷著振興中華的願望奮起抗爭。要振興中華,就要建設,或者説,要發展生産力,但是,要發展生産力,就須要革命,推翻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和官僚買辦資本的統治,掃除發展生産力的障礙。在清朝,有個“洋務派”,想在清朝統治之下進行建設,失敗了。在北洋軍閥統治的時候,“實業救國”高唱入雲,又失敗了。在蔣介石統治之下,又有一批人對蔣介石抱有幻想,以為中國從此可以統一,因而可以建設了。這個幻想被國民黨新軍閥的不斷內戰,特別是被“九 一八”的炮聲所毀滅。只有共産黨主張實行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中國才能建設。共産黨的主張是對的,已被事實所證明,但是,在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之後,在一切剝削階級的經濟基礎已經沒有了的時候,是不是還要革命呢? 還要革命的。《共産黨宣言》説,在工人階級專政建立起來之後,還要“不斷革命”。這個“不斷革命”,指的是隨著生産力的發展,要對與生産力發展不相適應的上層建築進行改革,這種改革是工人階級自覺的改革,是作為統治階級的工人階級自覺地進行的。我們今天的改革就是這種情況。但是1957年反右以後,隨著對國際國內形勢的錯誤判斷,改變了八大對“主要矛盾”的正確論斷,左傾思想逐步積累,升級為對各個領域進行“革命”。最後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是怎樣一個“革命”呢?是主觀上臆造出一個“黨內資産階級”(或稱“走資派”),對它實行“一個階級打倒一個階級”的革命,這就違反了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因為馬列主義認為資産階級是最後一個剝削階級,消滅了資産階級之後,雖然還有“不斷革命”,但是再沒有一個階級打倒一個階級的革命了。無産階級專政建立起來之後的“不斷革命”,用不著由“造反派”來進行,而是由工人階級自覺地進行的,這將是和平地經過合法手段進行的,而不是用急風暴雨、群眾鬥爭的方式進行的。在無産階級專政已經建立起來之後,“一個階級打倒一個階級的革命”,是無理的,“造反”是有罪的,“天下大亂”是不容許的。不顧無産階級專政已經建立起來這個事實,提倡“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天下大亂,越亂越好”等等,就與社會主義建設背道而馳,而且給林彪、江青這些反革命分子以可乘之機。在這些口號之下,不能不付出非常大的代價,也不能不延長我們學會經濟建設的時間。
還有一點,就是個人崇拜和終身制。這是制度問題,而且是國際共産主義運動中沒有解決好的問題,政黨需要有領袖,沒有領袖是不行的。全黨還要尊重自己的領袖,不尊重自己的領袖,不僅黨沒有戰鬥力,終究會散的。但是不能搞個人崇拜。不管怎麼好的領袖,甚至像毛澤東這樣領導我國人民取得革命的偉大勝利的傑出領袖,對他的敬重是應當的,對他崇拜就不對,就要犯錯誤,甚至付出極大的代價。敬重和崇拜怎麼把握呢?這實在是個很難的問題,恐怕除了教育全黨提高思想覺悟,就是真正堅持民主集中制。這也同廢除終身制相關的。終身制也是不對的。學習馬列主義,調查研究中國的具體情況,這要付出極大的精力。年歲大了,要三天三夜不睡覺,要一次走路二百里,究竟是辦不到了,小平同志在這個問題上看得很準,他提出了很多解決的辦法,令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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