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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葛劍雄)
一支商隊跋涉于浩瀚的撒哈拉大沙漠,在一個地方埋鍋造飯。第二天,有人發現將一口鍋遺忘在昨天做飯的地方。為了找回這口寶貴的鍋,他騎著馬趕回原處,果然那口鍋還在。乾渴難忍的馬卻不肯離開,而是在取鍋的地方不停地刨著,突然地下涌出清泉,而且越來越大。從此這裡有了這被稱為馬泉的清泉,有了兩支部族,有了古達梅斯,有了這裡的歷史和文明。
現在已經無法查清馬泉究竟是誰發現的,發現于哪一年,甚至我們也無法肯定這故事是否完全事實。但考古的證據表明,早在公元前3000年時這一帶已經有人類生活,羅馬帝國曾在這裡建立城堡,拜佔庭人曾經當作重要據點,而公元638年始建的清真寺就在舊城中心。
對這故事,我似曾相識,酈道元在公元6世紀編成的《水經注》中,就記載了東漢大將耿恭在河西走廊找到水的故事。我們在撒哈拉沙漠邊緣已經不止一次聽到類似的傳説了。這些故事都離不開地下水,都是對地下水的謳歌和讚頌,因為故事的記錄者、編造者、傳播者都明白地下水的重要性──在沙漠,還有什麼比地下水更寶貴?
我們見過的綠洲一般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沿河谷分佈的;一種是以地下水為水源的,可以分佈在沙漠深處。河谷型的綠洲自然依靠河水的滋養,但在乾旱地區河流的水量本來就不多,又集中在雨季,其他季節往往乾涸斷流。而且河水的蒸發量和滲漏量都很大,能夠利用的水非常有限,所以這類綠洲只限于離水源不太遠的地方,或者流量相當大的河流旁。撒哈拉沙漠幾乎沒有降雨,由於蒸發量極大,降水還沒有落地就已蒸發殆盡,河流也無法存在。但由於地質構造的特殊性,撒哈拉沙漠下蘊藏著豐富的地下水,只要能找到泉眼,就能獲得優質而穩定的水源,古達梅斯的馬泉就是其中之一。千百年來,馬泉供養了無數古達梅斯人,也供養了無數過往的客商和旅人,使古達梅斯成為撒哈拉沙漠東北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一位73歲的老人告訴我,他年輕時的馬泉還是一個9米深,上百平方米的大水池,那時根本沒有缺水之憂。
對這樣一個生命之泉,古達梅斯人自然呵護有加。同時,當地也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管理和分配辦法。居民的飲水可以自由汲取,但灌溉用水卻需要嚴格管理。在馬泉的周圍有六個出水口,分別用渠道通向每家的土地,而每家都有一個單獨的進水口,可以自由啟閉。全城的居民每年都要選出德高望重的人負責水的管理,並根據傳統和實際需要,確定每家的用水量。用量一旦確定就不能改變,只能相互間調劑或購買。而控制流量卻是依靠一種相當原始的計時方法:
每天月亮升起時(當地習俗一天的開始),值班的管水人就來到廣場旁一個僅供一人席地而坐的半敞開的龕內,他的面前是一口井,從下面開始的渠道連通著每家每戶的進水口。他的身旁放著一束草和若干大家公認的草標(如麥桿、草棍等)。他的工具不是鐘錶或流量儀,而是一個象普通水桶一樣的銅器——嘎杜茲,所不同的是它底下打了一個孔。當他將嘎杜茲從井盛滿水提起,挂在墻上的鐵桿上,裏面的水就開始從底下的孔流出,等水全部流盡所需要的時間就是一個嘎杜茲。每家的供水量是用若干個嘎杜茲來計算的,在供水開始前,他會將一個草標仍入井中,草標隨井下的渠道流到那家門口,那家就打開自己支渠的閘門(或者就是一堆泥沙)。管水者每流完一嘎杜茲,就在一根草上打上一個結,等打滿規定的幾個結時,他再扔下一個草標,當這個草標流到那家門口時,主人就該關閉閘門,讓水流往下一家。給我們演示用的“嘎杜茲”流完水的時間大概是3分鐘,由於水渠的流速基本是固定的,這時間就決定了用水量。時間的長短可以通過孔的大小來控制,所以當年在使用前,都會對這個孔的大小作反復調整。如果發現時間太短了,就將孔焊小一些;如果時間太長,就再銼大些。
聽完介紹,看完演示,我們還是有不少疑問:一年之內管水人從不間斷嗎?萬一他們不在怎麼辦呢?管水人會不會不公正,弄錯了“嘎杜茲”的數量,或者管理不好?如果用水戶與他們發生糾紛由誰來解決?用不完的水怎麼辦?水不夠時怎麼辦?人口增加了用水量要不要調整?每年選舉管水人時大家意見都一致嗎?會選不出來嗎?有的問題連接待者和老人也回答不清楚。不過仔細一想,這些都是我們站在現代人、局外人的立場上自己把事情複雜化了。這項制度之所以能夠延續千百年,正是因為它適應了當時當地的條件,它存在的基礎就是當地人在艱難的自然環境下長期形成的生存哲學和基本道德規範──水是生命之源,不能浪費;大家都是用水的權利,合理分配是天經地義。正因為如此,用水者和管水者之間,用水者之間,都會自覺約束自己。否則,任何週密的安排是精確的計量都會無濟於事。而這樣一項原始的制度能夠亙古不變,甚至在鐘錶和先進的計量儀器問世後還能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還在於這裡的地下水長期穩定,並不缺乏,居民的生活用水(主要是飲水)不受限制。據那位老人回憶,在上世紀60年代前從無缺水之虞。一旦這些條件發生變化,這項制度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
果然,隨著人口的增加、耕地的擴大和人們對現代生活的追求,“嘎杜茲”越來越不適應人們的需要。用水糾紛逐漸增加,傳統的管理辦法顯得無濟於事。舊城的居民開始感到生活上的不便,最大的困難還是水——取水路太遠,家裏無法洗澡,不能用抽水馬桶。年輕人更覺得舊城限制了他們的發展,希望遷出舊城,去過現代人的生活,進入更寬闊的天地。
但導致古達梅斯舊城最終被遺棄的決定因素,還是馬泉的衰竭。但這不是自然界的變化,還是人們藐視自然規律的結果。二十多年前,為了獲得更多更清潔的水,當地決定對馬泉進行“整治”,將它淘深挖大。誰知貿然行動的結果是破壞了地下水的來脈絡,堵塞了泉眼。如今我們看到的馬泉只剩下一泓靜水,但還是不時見到的一串珍珠般的水珠從地下冒出,使我們能想像它昔日清泉噴涌的壯觀。古達梅斯舊城也結束了它的輝煌,作為一件遺物靜靜地陳放在沙漠之中,要不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它列為世界文化遺産,並且在近年資助修復,它大概還像其他荒城廢墟一樣,在茫茫沙海中逐漸堙沒了。
從900米和1300深的地下開採的地下水供養了古達梅斯新城,使舊城的居民不必像他們的先人那樣背井離鄉,尋找新的水源。他們沒有忘記舊城,那位73歲的老人和他的舊友幾乎每天要來舊城看看,坐在城中心的廣場旁,坐在長巷的天井中,享受那特有的寧靜。每家都保留住自己的舊房和祖祖輩輩傳下的園地,水渠中的水(儘管已經不是來自馬泉)還是像舊日一樣,分別流進各家,只是不再需要用“嘎杜茲”來控制。就是年輕人也會騎上自行車在巷子間轉一圈,或者看看來了多少外國遊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與當地人民委員會合作,實施修復古城的計劃。馬泉也恢復在望,將作為人類文化遺産的一部分,永遠滋養世人。
2003年4月3日于的黎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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