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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葛劍雄)
和不少國人一樣,我知道卡薩蘭卡這個名稱是看了電影《北非諜影》(原名《卡薩布蘭卡》)。以後學歷史,才知道二戰期間美、英首腦曾在卡薩布蘭卡開過重要會議。因此一到這裡,就想看看我心目中那驚心動魄的浪漫故事真相如何,為什麼會發生在這座城市?
與我們住的旅館一街之隔就是老城,沿著殘存的城墻往前不遠,就是市場。邁進市場的大門,我仿佛回到了兒時的江南市鎮:狹窄的街道兩旁密布著各色大小攤店,顧客與遊人摩肩接踵。這一帶買的都是食品,肉類、蔬菜、水果、調料一應俱全。有我們熟悉的,也有見所未見的,如各種五彩的橄欖。我差一點忘了採訪的任務,看到對著我的鏡頭,才趕快找合適的老人。但一次次詢問,一次次失望,大多人對我問題不是一無所知,就是不知所云,偶爾有一個能説兩句,也是道聽途説的,竟然沒有一個人曾看過那部電影,或者知道一些電影中的情節。
再往前走是服裝街,早上生意冷清。我們決定離開,我想換一條路,翻譯沙姆斯丁卻猶豫不決,原來他不是本地人,怕在這迷宮般的舊城中迷路。於是從原路返回,在一家肉鋪前見一位鬍子一大把的人正在買肉,沙姆斯丁説他是猶太人,我立即上前問他:“你知道二戰期間這裡有很多西方人嗎?”他正忙著與攤主説什麼,等他付完錢,回答説:“聽説是這樣。”我知道沒戲,但還是問道:“你看過《卡薩布蘭卡》嗎?”“沒有,我是前幾年才遷來的。”
將出市場時,遇到一位能説英語的中年人,交談後他告訴我,當年的西方人和與他們打交道的人大多早已遷走,而這裡的人大多太年輕,不會有親身經歷。經他提醒,我才意識到,由於阿拉伯男子都留鬍鬚,中年後又顯老,其實我剛才採訪過的“老人”不過與我差不多年紀,有的還是我的小兄弟,大概都是二戰結束後才出生的,哪會有什麼親身見聞?我見對面走過一位穿著西裝、頗有風度的老人,但還沒有開口,他就搖手拒絕了。
我們還想再試試,就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上採訪,結果也一樣,有人還説:“你知道,那時的阿拉伯人也不會上電影院看電影。”又有人很熱情地告訴我,他認識一位老人,應該知道這些情況,住得不遠。我們大喜過望,立即跟著他去。走不了幾步,迎面走來一位老者,聽了我們的來意,説:“何必去找他呢,我就知道。”隨他回到咖啡座,但等沙姆斯丁將他滔滔不絕的談話譯出時,我大失所望,原來也是東拉西扯的道聽途説。
中午遇到一位導遊,能説流利的英語,他生於1939年,幹這一行已有三十多年。一談到電影,他笑著説:“你們外國來的遊客都會問那電影,其實這全是美國人編的,好萊塢拍的,根本不是在卡薩布蘭布,只是在丹吉爾拍了一些街巷外景,看起來象發生在摩洛哥。”“可是從那以後,一批批美國人、外國人都來找那座裏茲飯店,找那個酒吧,找那個鋼琴師,倒給我們帶來了不少遊客。”我問他:“真有那旅館和酒吧嗎?”“你們住的旅館裏不就有那酒吧嗎?”原來如此!果然在君悅(HYATT)酒店大堂旁的酒吧門口放著一張海報,每晚7時至11時都有一位來自美國洛杉磯的黑人鋼琴師演奏,樣子頗像電影中的SAM。走進酒吧,四壁挂著大幅黑白照片,將遊客帶回到了六十年前。在男主角包格的巨幅照片下,那位黑人鋼琴師正在自彈自唱。當他見到下面坐著幾位日本人時,就唱起了NEW YORK,NARITA(紐約-成田)。10時半他休息,我和他交談,説過保爾 羅伯遜。他一下興奮起來:“他是30年代的歌手,你怎麼會知道?”我哼著《老人河》説:“我還會唱他唱的歌呢?”他要我猜他幾歲了,我估計他七十來歲,故意讓他樂一下:“你總有六十了吧!”“你們説呢?”為了逗他樂,海波他們越猜越小。他得意地説:“我八十二了。”我一問他電影的事,他就告訴我:“與電影有關的人都已逝去,我剩下我了。”我以為又是天方夜譚,聽下來才明白他所言不虛。原來他的母親是男主角包格家裏的廚娘,所以他從小出入包格家,並有機會參加包格舉行的派對。在他二十來歲時,包格知道他能彈能唱,就説他倒可以演鋼琴師SAM,可惜年紀太輕,要扮得老一些。不過時過境遷,他也沒有想到以此謀生,直到五年前來到摩洛哥,才發現他在卡薩布蘭卡的酒吧中大受歡迎,從此每年來此三個月,讓遊客們見到當年的SAM。
看來歷史上本來就存在著兩個卡薩布蘭卡:一個屬於長期居住在老城的摩洛哥阿拉伯人,一個屬於隨著殖民統治而來的形形式式的西方人。他們製造的那個浪漫故事,當然與普通摩洛哥人無關。就像西方人對當年上海租界的回憶,無論是美好還是淒涼,是甜蜜還是苦澀,與住在租界外棚戶區的居民及他們的後代本來就毫無關係。
不過,隨著外國遊客的不斷增加,肯定會有更多的遺跡和舊事會被“發掘”或“復原”出來,更多的人會來尋夢,更多的“SAM”會來淘金,就像各地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遺聞軼事一樣,《卡薩布蘭卡》中的故事會繼續流傳,甚至會越來越豐富。
2003年2月27日于卡薩布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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