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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摸北京(下)

央視國際 (2003年01月23日 16:45)

  六

  我在1977年11月,在《人民文學》雜誌上發表了短篇小説《班主任》。那以後我創作熱情一路高漲。

  1980年我發表了中篇小説《如意》,後來由黃健中執導拍成了電影。《如意》裏的男主角是學校的清潔工,女主角卻是清朝貴族後裔,一位格格。我怎麼會寫到這樣的人物?那是因為,13中校園本身,原來就是一座貝勒府,而它的東邊,一座規模更大的府第,據《紅樓夢》研究專家周汝昌先生考證,在康熙年間,很可能是後來被廢掉的太子居住過的,雍正年間廢棄荒蕪,乾隆時期則為何珅府,清末則為恭親王府,直到現在,前面的不少建築仍保持舊狀,

  而後面的大花園,即恭王府花園,十幾年前經修復開放,成為了北京一處著名的風景點。因為在這座府第的衰落期或荒廢期裏,曹雪芹可能借住過,因此,《紅樓夢》裏對大觀園的想象,就很可能從這座花園裏汲取了靈感。恭王府花園在我于13中任教時雖然部分作為機關宿舍並不對外開放,但因為作為班主任老師,有家訪的任務,所以我也曾有窺其一斑的經驗。而在學生家長裏,不乏清代貴族的後裔,這樣我就從自己的角度,探索了這樣一處空間裏的這樣一些生命的愛恨情仇。近些年我在《紅樓夢》研究方面寫下了一些論文及探佚小説,其興趣的滋生也與什剎海畔的這一段生活體驗有關。黃健中拍攝《如意》,就利用了恭王府花園的景物。

  但是在什剎海畔生活的十幾年裏,我接觸得更多的,是衚同裏那些輩輩相傳的城市平民,感受最深的,是大雜院裏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1984年,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説《鐘鼓樓》,並於1985年獲得了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鐘鼓樓》裏出現了許多人物,其中大部分都是常態的普通市民。

  什剎海現在是北京越來越熱門的旅遊景點。湖中有遊船,可以沿湖遊覽恭王府花園、宋慶齡故居、郭沫若故居等人文景觀。岸上還有乘三輪車的衚同遊。這是北京市內難得的還保留著一些野趣的開放式風景區。也許是記憶裏儲存的信息太多直到今天也還沒有徹底消化盡,這些年我寧願在別處默默咀嚼這些記憶的滋味,而很少再到什剎海邊徘徊。

  我深深地愛著什剎海。我還記得,那時的隆冬,在我宿舍裏,夜半會聽到一種突發的悶雷般的聲音。那是冰吼。就是湖裏的水上半部分全結成冰了,天氣再驟冷,冰層猛地膨脹,而被堅硬的岸幫阻擋,於是發出那樣的苦悶之吼。但是到了春天,冰層破裂融化,春水裏浮動著嬰孩嫩舌般的春冰,溶溶漾漾,什剎海又變得那樣地溫柔,甚至羞澀……

  什剎海的水波,流進了我的血管。

  七

  這是當今北京最熱鬧的商業中心王府井的繁華景象。在我37歲以前,從我的居住地到這裡都不算太遠。但是1979年我遷往了廣渠門外以南的一個新居民區,它被命名為勁松。從勁松到王府井就比較遠了。但那時遷往勁松是一樁非常快樂的事。我娶妻生子9年,一直住在什剎海附近的一個雜院的一間只有10平米的東房裏。分到勁松的一棟新樓裏的一個兩居室的單元,有衛生間和廚房,通暖氣和煤氣,真好比一步登天。那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過,改革、開放的浪潮勢不可擋。我和大家一樣,心情舒暢,意氣風發,投身到那時代的潮流之中。當然,勁松這個新地名,是從毛主席那“暮色蒼茫看勁松”的詩句聯想來的。其實這片地方原來叫架松。據書上記載,這裡有株古松,它分杈後,橫向生長,旁伸得很遠,所以用了許多木柱來支撐它,把它架住。搬到勁松地區後,我曾去尋覓這株古松,沒有找到。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北京開始建造新的居民樓。先在城內,原來北京古城內城與外城之間,拆掉了城墻的地方,建造了一大排居民樓。這些從崇文門延伸到正陽門再延伸過宣武門的板狀樓房,構成了一道新的鋼筋混凝土的新墻。現在人們都抱怨,這些大板樓顯得多麼簡陋粗蠢啊!

  那時候我記的有一些原來就是去農村插隊青年,還有一些兵團的青年,他們剛剛回到城裏,還背著行李卷,當時沒有現在的北京西站,就是北京東站。出來以後就是乘車或者是回家,要跑過這個前三門,我看這個東西很激動,有的人就在那數,數多少層。

  那時在城外,沿長安街方向,在木樨地建造了幾棟專門用於給從“文革”劫難中解放出來的高級幹部落實政策的高樓,不少文藝界老前輩住了進去。

  但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成片的新居民區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雖然那時還很少有商品房,還是福利分房,但獲得那項福利的一般市民漸漸多了起來,遷往新居民樓不一定再是為了落實政策,而成為普通公民應有的享受。後來在市區裏又開展了有計劃有步驟的衚同雜院的危房改造工程,(衚同)受到好評的例子有菊兒衚同的工程,建築大師吳良墉先生以“有機更新”的理念,設計了這些既有四合院民族特色,又展拓了原有居住空間的房屋院落,他的這項設計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褒獎。

  上世紀九十年代到現在,北京的商品房已經是亂花迷眼的局面。越蓋越講究,公寓式樓房裏有複式、躍層,聯體別墅式住宅有自己的汽車房和花園,更有單棟的豪華住宅,走到跟前,往往覺得跟西方發達國家的景象別無二致。

  我從1997年起開始以一個市民的身份,從事起了建築評論,我在1998年由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出版了《我眼中的建築與環境》一書,到目前已經印刷了四次;我還在北京電視臺錄製播出了12集系列片《劉心武話建築》。我的建築評論,暫未涉及商品房,主要是評論北京城裏那些大體量的公共建築,特別是普通市民可以進去的屬於公眾共享空間的那些建築。在《我眼中的建築與環境》一書裏,有一部分叫《通讀長安街》,我選擇了長安街上的35座建築逐一點評,它們包括國貿中心、京倫飯店、建國飯店、國際大廈、國際俱樂部、賽特中心、長富宮、海關大樓、中糧廣場、恒基中心、長安大廈、國際飯店、交通部、婦聯新廈、北京飯店、貴賓樓飯店、中國人民銀行、百盛購物中心……等等。我的評論儘量把功能性需求與審美感受交融在一起,而淩駕在這之上的,是“建築應以人為本位”的理念。比如我這樣評論中國人民銀行大樓:“取‘聚寶盆’之民族文化精髓,與西方現代派建築在變形上的靈動手法,加以糅合、融通……它的立面弧線當中蘊含著一些中國民族折扇與屏風的意味,也糅合進一些海貝與西洋古典襯領的風韻。”不過我現在要指出,它在施工上是有缺陷的,外墻挂的石材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有濕漬,使其審美效果打了折扣。

  八

  我在勁松住了9年。1980年我成為北京市文聯的專業作家,1986年調到中國作家協會《人民文學》雜誌工作。這期間我常從勁松騎自行車進城,常常是進廣渠門,經欖桿市、花市,再進崇文門,這樣,繼熟悉過北京的東城、宣武、西城三個城區以後,我對崇文區也熟悉起來,北京城圈裏的四個區,不説是“十二欄杆拍遍”,也差不多都了然於心了。那時騎車到了欖桿市,我多半要停下來在一家小吃店裏就著焦圈和辣鹹菜絲喝熱豆汁。豆汁這東西對於從未接觸過它的外方人來説,往往不但難以下咽,連氣息也不能忍受。能不能欣賞豆汁之美,可以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測量出一個人究竟算不算得是地道的北京人。我能欣賞豆汁,説明我已經是個地道的老北京了。

  我覺得之所以稱這些人為北京人,就不一定他是生在北京的,也不一定就説他一定去查他的戶口是不是北京的,只要就是説他比較長期的在北京生活和工作,他融入了北京的這個市民的群體,他身上開始顯現出這個城市居民共有的一些品格,就應該叫他北京人。當然隨之就是一個問題,北京人的品格是什麼品格?

  我覺得北京人的品格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概括,我個人體會最深的可以説是有三點,就是我個人半個多世紀來的體會,一個是我覺得北京人他有一個特點,他中心意識比較強,因為長期以來這個地方是國家的首都,當中有一段不是,但從歷史上來看的話,它作為首都而存在的時間是相當長的,所以北京人老有一種好像在天子腳下的感覺,有一種超出一般城市人的一種自尊感,這是北京人的一個特點,所以在這點上北京不管是所謂高官、富商和衚同裏面的普通居民,或者是蹬三輪的這個生活甚至是比較窮困的,他們在這點上感覺是一致的。第二,它是一個這個文化名城,它的文化名城不光是它這個文化古物多,文化的這個成果多,它的文化人也多,那麼這個氛圍它就滲透到這個市民的底層,所以到普通老百姓那的話,也都是挺文氣的,他都有這個文化韻味,你和一個北京的的哥,開出租的司機聊天,你感覺到就是説見多識廣,知道的多,這是他一個特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北京人講禮,拿一個年輕人來説動不動就是小生這廂有禮了,他説話特別客氣,禮數比較多,對別人對方的那個禮數他比較有要求,要求比較苛刻。

  伴隨的這個就是比較好面子,比較含蓄,心裏頭不痛快但是這個面子上他總還是要面帶微笑,所以北京人這種微笑生活的狀態也是他一個城市的品格,當然這個城市的品格現在在變化當中,北京的新的一代現在成長起來了,新的一代北京的青年人又帶來了北京城市的新的品格。這種新的品格我覺得最大特點就是他們是最迅疾的,甚至超前的和國際接軌,這是很可喜的,成為一個民族和外界去接觸最尖端的,好像那個天線那個尖似的,這種感覺我覺得挺棒的,挺好的。

  九

  元代打下基礎,到明朝明成祖再次定為首都,加以精密規劃和精心營造而成型的北京城,清代基本上將其沿襲下來,經歷過那以後的大約五百年的悠悠歲月,直到1949年和平解放,整個城市應該説是個活古董。中軸線如此明確,大體對稱的城市佈局有如棋盤,正中的紫禁城仿佛玉盤上鑲滿金銀珠寶,景山、北海、中海、南海,一連串的皇家園林,湖清林茂,加上分佈在全城各處的壇廟府第,各具特色,如詩如畫,這樣一座瑰麗的城市,怎不令人由衷愛戀?

  北京城原來的顏色的基調,黃一個點,紅一個點,綠一個點。你從景山往下俯看的話這種感覺會非常鮮明。當然有人説北京是灰色的,因為你真到衚同、四合院去看的話,它那個建築基本是以青灰色為主,這個説法也不錯。但是衚同四合院因為過去它在城市建設裏面是掩映在這個高大的宮廷建築和這個大量的綠樹之中的,所以它突出的顏色,跳眼的顏色應該是黃 紅 綠這是北京的主色,我自己在年輕的時候,也曾經研究過北京的市聲,當時主要是研究各種吆喝的聲音,因為在所有關於北京的這個明清兩代以及清末民初的市井的記錄裏面,對市聲的描寫或者記錄,突出的都是那個賣東西的吆喝聲,還有就是用一些這個器物發出的這個擊打聲,比如説這個磨剪子磨刀,它用這個串在一起的鐵片,呱啦呱啦響,現在偶爾還能碰到,過去還有那就是收舊衣服啊、舊東西的那個打小鼓的等等,但是這種市聲在我青年時期就開始逐步的消退了,當然後來就是汽車喇叭聲,其它聲音就開始成為主要的市聲了,但是我覺得在這樣紛繁複雜的市聲裏面呢,成為北京基調的聲音應該是鐘聲,雖然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有那個鐘鼓樓擊鼓撞鐘的聲音,像現在有大鐘寺還保留一口非常大的永樂大鐘。那麼逢年過節時候,有時候電視上表演,特別是像元旦、除夕之夜,那麼很多人來撞鐘,這個聲音雖然已經是消失了,但是我覺得作為一種意識裏面的聲音,它應該是不斷的回蕩在我們的身邊和心頭的,它是能概括北京這個城市特點的一種聲音。所以因此我都想就是説今後的北京站的這種報時鐘聲什麼的,應該有更新的聲音設計,能恢復這種古典的這種鐘的這種冥響的聲音,喚起人們一種悠遠的感覺

  1988年我從勁松搬到安定門外護城河邊的一棟高樓裏,居住條件得到了進一步改善。在我所居住的安定門周邊有雍和宮、孔廟和國子監。每當夕陽映照,它們就閃爍出輝煌的虹彩。離得更近點,可以望得更充分的,則是地壇公園的一片湖波似的綠樹,其中主要是古柏。但也有非常破舊的衚同和相當擁擠的雜院,在這裡居住的市民,即使在隆冬季節,也還是不得不走出院門,到衚同裏設備簡陋的公共廁所裏去方便……

  有的人他比較多的是從這個懷舊的角度、文物的角度、從審美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就覺得北京的衚同四合院一點都不能拆,應該百分之百的保留下來,但是我因為長期在衚同 四合院居住過,而且我當教師的時候,我和這樣一些居民就關係特別密切,我就知道北京有些衚同 四合院實際上已經是一些危房,已經完全不像你在小説裏面或者史料裏面所看見的那樣的四合院的樣子了。就像我童年四合院已經完全不復當年的面貌,它都成了大雜院,我覺得這個完全把它保留下來的話,一個是從實踐上你不可能兌現,一個我覺得就是它更多的是從審美文物懷舊角度,它不是從人本位考慮問題。反正我思考問題,我寫小説也好,我搞建築評論也好,我是把人的生存放在第一位的。有一個北京市民他跟我説,你們有的學者專家高論,説一點都不能拆,得對得起古人,對得起我們的子孫萬代,他説你們怎麼就不想想,你們就對不起我,我現在在這兒活著的,我也不能馬上死掉對不對,你對得起古人,你今兒一點都不能改動,你對的起子孫後代,今後他們會生活的很好,我現在在這兒生存,我每天得到外頭去上公廁,蹲坑,我不樂意,那我覺得他這話還是很值得參考。我們還是要多多考慮現在生存的這些活著的人,這一代人他們怎麼能夠改善他們的生活品質,在這個前提下,我們去進行城市改造。

  因為與地壇為鄰,我常到那古柏林下漫步。有時我會站在古柏前,對它喃喃低語。現代要與傳統對話,並且最好能夠和諧交融。我的生命也是如此,只有問清楚了我從哪兒來的,才能更清楚我該往哪兒去,要努力讓生命的來龍去脈順暢通達。

  2002年是我的本命年。在北京這座城市裏,我已經從一個兒童變成了一位花甲老人。社會漸趨多元,五光十色,亂花迷眼,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所有的領域裏盡享風流,明智的生存方式,是在盡可能展拓視野的前提下,清醒地選擇最適合於自己的領域,到了我這個年紀,更要舍得作減法,有所不為,才能守定自己所喜愛的作為。

  進入新世紀,我在東郊溫榆河附近的鄉間,為自己辟了一處靜謐的書房。

責編:何貝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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