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父母分居兩地。
母親一人照看不了我和弟妹,於是就把農閒時在家的大姐請來。按這邊的習慣,我們喊母親的大姐叫“大姨媽”……。
記得五、六歲的樣子,正是不知“好歹”的年齡,所以上學前後的一段時間,我基本上是由大姨媽看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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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頑皮挨打應該是很平常的事,母親生氣的時候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舉起雞毛撣,然後我順著雞毛撣指的方向跪在床邊。床前一塊墊腳的木板橫擱在漆蓋下,剛好可使我的手臂擱上床舖。不過,自打大姨媽來照顧我的時候,我就很少會重復那些個極不舒適的姿勢了,可一旦到了農忙時,自己就要小心的去“做事”了……。至今,我還記得挨母親打,哭了後的情景:大姨媽會從母親手中將我拉過去,把我帶到門外,一邊替我擦淚一邊説:乖乖,莫哭……。
後來,等到妹妹也上學了,大姨媽便不再來家裏照看我們。
到了放暑假,我便會帶著作業本被母親送到大姨媽那裏住上一些日子。
母親家裏,只有大姨媽一人住在蘇北的農村。我對那裏的印象已經非常淡薄,只依稀記得屋後的池塘和不遠處一個篩穀子的碾場。大姨父五十年代從北大畢生後因為一場運動被劃定為右派,一直就呆在家裏,每次去的時候,除了打招呼外他都很少説話,一個人常坐在自己的書房裏、伴著昏黃的燈光和那些寂寞的文字……。自己遇到不會做的作業時,才讓大姨媽領著去向他求教。
大香和小香是大姨媽的兩個兒子,小香在附近的縣城裏讀初中,住在親戚家,所以很少回來。而陪我玩的基本上只有大香了。
大香出生後因為生了場病,好了後耳朵就聽不見聲音了……。所以早早地輟學,幫大姨媽做些農活。長時間聽不見聲音,加上那個年代的醫療條件不好,後來連話也漸漸説不清了。大香的年紀要比我大十來歲,二十歲那年,村裏辦了個燒磚的窯廠,大香央求著母親進廠子裏做工。我想大香可能是不願讓大姨媽一輩子照顧的緣故,而且好歹每個月能有幾十元的收入……。
每次去大香家,只要他在,便能看見他笑瞇瞇地迎出來,伸手把我領進屋內。上班一結束便匆匆趕回家裏,陪我到處去玩。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屋後的池塘裏釣魚了,大香拿著自製的魚竿先給我做示範,然後就蹲在一邊靜靜地看我釣魚。見我釣上魚後開心的樣子時,大香也會拍拍我的肩膀伸出大拇指露出一臉笑意……。
盛夏時節,池塘邊長長的柳枝會探入水面,微風拂過,伴隨著陣陣蟬鳴聲。
記得有一年暑假,來大香家之前,我正在學騎自行車,“車”癮特別的大,於是,那個打谷場就成了我最好的學車場地,很自然的,大香就是我的教練了。那個谷場是用夯實了的泥土平整而成的,不像城市裏的水泥地,摔跟頭會很疼。農村裏的夏季,不是很熱,但陽光下跟在我身後的大香常常是汗流浹背的……,我不太懂事,只是自顧自的歪歪扭扭地在場地上快活地繞著圈。
有一天,大香下午上班,晚飯要在窯場裏吃。大姨媽把中午的飯菜撥出一些裝在一個鋁制的飯盒裏,用厚皮筋紮在大香自行車的後架上。趁著大香午睡的片刻,我偷偷地把車推到了谷場上騎了起來,結果沒多久,人和車一起摔倒了……還有後面大香的飯盒。飯菜撒掉了一半,我嚇得正不知所措時,大香來了:把飯盒重新紮好,然後指指家的方向,對我搖了搖手……,依然是一臉的微笑。我明白,這是讓我不要告訴大姨媽。大香騎著車,上班去了,帶著剩下的少許飯菜……。現在想起來,當時我為什麼不把那飯盒取下來再騎車呢?人生,總有太多的遺憾。有些遺憾真的不須去放在心裏,而有些卻時常的浮在腦海中。
後來,自己上了初中,就沒再去過蘇北的大香家裏,上學、放學,一個人熟練地騎著自行車……,快樂之中忘了那潑撒在地的飯盒。那個年齡的人,記憶是可以被經常刷新的。
人生,其實有許多時間是不屬於自己的,那是為了生存;
人生,有一些回憶是註定要留給別人的:那些善良、那些平淡、那些個微笑……
大香是在雨季離別這個塵世的,那年我十六歲……。這樣的年紀對死亡沒有過多的感知,只是在得到大香走的消息時頓覺心中空了許多。
那天,大香仍然像平常一樣在窯廠忙碌著,可是他對襲來的危險卻毫無察覺。在雨水浸泡後的窯場就要坍塌時,工友們都跑了出來,慌亂中,有人喊大香,可是卻忘了大香無法聽見……
……
窯倒塌了,帶走了大香,連同大香手中抱著的磚一併去了天堂。
如果天堂有居所,那一定是大香帶去的磚砌成的;如果,天堂裏有微笑,循著笑聲一定會看見大香……。
這個世界不算大,相遇是緣分;可沒料到分別竟也如此簡單。死亡,看起來就像小時候做過的捉迷藏的遊戲,永遠找不見的人只是躲進了遙遠的地方而已,某年、某天……或許他還會回家去的,只是回家時,家人看不見。
歲月還將延續,而遊戲也會重新開始。
喜歡靠在窗邊吸煙,看煙霧從微開的窗戶縫隙中逃離唇舌,然後遠去的樣子:悄悄然,青煙幾許;寂寞中,童年已一併被燃成灰燼……。
烏啼鵲噪昏喬木,
清明寒食誰家哭。
風吹曠野紙錢飛,
古墓壘壘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樹,
儘是死生別離處。
冥冥重泉哭不聞,
蕭蕭暮雨人歸去。
《寒食野望吟》(白居易)
大香走了很久……
每年清明,墳塋之上都會有屋後池塘邊的幾根柳枝陪伴;柳中抽出的懷念便在那一刻被種植了起來。清明前後、細雨飄過的日子,那份懷念便會附著在枝頭,隨風潛入記憶裏,糾纏併發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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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陳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