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容閎的夢
央視國際 2004年04月13日 16:57
你已歸來我憂愁全消散,讓我忘記你漂泊已多年。讓我深信你愛我仍如前,多年以前,多年前。 ——美國民歌《Long Long Ago》(《很久以前》)
有人説,如果沒有容閎,雖説中國遲早也會派遣學生出洋,但即使會派,也不會這樣早,更不可想象會有 “幼童留美”這樣的奇想。容閎個人的傳奇經歷,造成了“留美幼童”這樣一個破天荒的事件,所以,容閎是這個故事的源頭。
1835年,7歲的容閎,被父母送到澳門一間由普魯士人郭士立夫人(Mrs Gutzlaff)辦的學校唸書。他的 兄弟都在舊式的私塾讀書,父母獨獨把他送進“西塾”。香山一帶的人已經看見,和外國人的來往正日益 頻繁。父母希望兒子將來能當一名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改變貧窮的命運。
容閎眼前的一切是這樣陌生:海港裏帆檣如林,在大火後殘存的大三巴教堂的牌坊巍然矗立。碼頭上隨處 可見來自異國的水手、牧師。他驚愕地望著他的老師郭士立夫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西方女人,只見夫人軀幹修長,唇薄顴闊,煙碧色的眼睛深陷眶中,身穿有泡泡袖的白色長裙,飄飄若仙。
容閎是最小的學生,郭士立夫人讓他住進三層樓上的女生宿舍,不和男生雜處。容閎自然垂涎樓下男孩們 有追逐嬉戲甚至出門上街的“自由”。一天,他偷偷溜出門,看到碼頭邊泊滿小船,忽然生出了出逃的念 頭。幾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孩,也正想“逃出牢籠”,於是,“得同志六人”,相約逃跑。他們請船民把他們載回海對面的家,不料,嚴厲的郭士立夫人發現,立即雇船,奮力追趕。逃者是雙櫓舟,追者是四櫓船 ,容閎等人很快被捉拿歸校。
可是不久,容閎開始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喜歡上這所學校的功課:算術,圖畫,英文……郭士立夫人辦的是一所女子學校,容閎就讀的,是校內附設的一個男生班(“男塾”),這是教會所辦的 “馬禮遜學校”的“預備學校”。
馬禮遜(Robert Morrison)是基督教新教教派派到中國的第一個傳教士,最早的《聖經》中文本是他翻譯的。他死後,英國成立“馬禮遜紀念協會”,協會每月撥出15英鎊,資助郭士立夫人在澳門辦學。夫人的丈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 Guslaff)也是傳教士。香港有一條貫串皇后大道中、士丹利街直至 擺花街的小巷“吉士笠街”(Cutzlaff Street),以他的名字命名。因為郭士立是第一任港督璞鼎查( 砵甸乍)的翻譯和香港開埠初期的第一位“撫華道”,鴉片戰爭後著名的《南京條約》是由他翻譯成中文的。
在中國和英國開始交惡的1839年5月,郭士立夫人辦的“西塾”停辦,容閎回到村裏。不久,父親去世。 在這個貧寒的家庭,捕魚的大哥成了頂梁柱,容閎每天走街串巷叫賣糖果。店舖停制糖果的時候,他就跟 著姐姐到田裏拾稻穗。
為補貼家用,容閎一度來到澳門的天主教印刷所當裝訂書籍的小工,每月掙3塊錢寄給母親。一天,家裏 轉來一封由澳門寄出的信,寄信的人是一位醫生,他是郭士立夫人的朋友。郭士立夫人曾叮囑他,一旦馬禮遜學校開課,要把容閎召回上學。沒想到,在馬禮遜學校開課近一年後,他才找到容閎,而容閎竟然就 在距他醫院僅一英里的地方當小工。
1843年,馬禮遜學校遷到已成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成為香港第一所新式學校。校址在Morrison Hill, 即今天的摩理臣山,校長是來自美國的布朗牧師(S.R.Brown)。
馬禮遜學校使用中、英文雙語教學。中文教學,講《四書》,做八股文;英文教學,有英文寫作、地理、 聲樂、幾何、歷史。其中歷史課有“羅馬入侵至查理一世時期”、“查理一世至維多利亞女王時期”等。 1845年,為籌措辦學資金,學校邀請香港各界人士到校,主持了一次對容閎所在班級的公開考試。學生們 的6篇英文作文,全部在《中國叢報》刊出。其中一篇《一次幻想之旅》,極有可能出自容閎之手。他在 他的自傳《西學東漸記》中曾回憶他在馬禮遜學校做過一篇《夢想之紐約遊》,幻想他來到新大陸的種種情景。
容閎沒有想到,幻想那麼快地變成了現實。
他在香港生活學習了4年,從一個孩童,一個少年,變成了18歲的青年人。1846年的一天,布朗老師説, 因為身體的原因,他就要回到美國去了。
“有誰願意跟我到美國去讀書呢?”他問。
一片寂靜。容閎站立起來。接著站起來的,一個是黃勝,一個是黃寬。
派遣幼童到美國留學,是“中華創始之舉,古今未有之事”。這兩句話,是曾國藩和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奏 折裏説的。因為“古今未有”,所以這一計劃的決定,採取了極其鄭重的方式:1871年8月5日,先由當時 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曾國藩和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鴻章聯名,向同治皇帝(實際上是向垂 簾聽政的慈禧、慈安兩位皇太后)會奏;太后們批給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復議;總理衙門和曾國藩,李鴻章 對奏稿進行商議修訂,9月5日,再將“議奏”呈太后,最後,在9月9日,獲得批准辦理的聖旨。
在一個多世紀後重讀這份奏折,看看曾國藩和李鴻章為派遣“留美幼童”向朝廷陳述的理由,看看他們為 幼童留美所擬訂、修改的章程,讓人不能不他們的一片苦心充滿感慨。
為了“所以收久大之效”,直接到先進國家內部去追本求源,他們的規劃是:訪選各省聰穎幼童,每年三 十名,四年共一百二十名,分批搭船赴洋,在外國留學,十五年後,按年分批回國。“計回華之日,各幼 童不過三十上下,年方力強,正可及時報效。”
請倒退一個多世紀,設想一下清政府招收第一批官費留學生的情形吧。
官方提供的條件十分優厚:赴美留學期限長達15年,在此期間,政府負責衣食住行等全部開銷,還有大學 畢業後在美遊學兩年的花費。學成歸國後聽候總理衙門量才使用,這意味著學生不必擔心日後的身份,他 們先走西學之路,再回正規仕途。
但是美國——那時中國人叫它“花旗國”——何許國也?那時的美國可不像今天,儘管很多人未曾親臨, 但借助DVD,電視,書籍,電話,互聯網,這個國度是如此巨細無遺地可見、可觸、可感。
“留美幼童”李恩富,1886年在美國出版了一本書《童年在中國的故事》。他記述了當時人們對這次政府 招生的真實反應:
“實際上,當時幾乎沒有哪家的父母願意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一個遠得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國家 ,而且時間是如此之長。更主要的是,那個國家據傳説住的是一些尚未開化的野蠻人”。
招生的困難顯而易見,最初幾乎就沒有人報名;然而清政府卻沒有降格以求。實際上,從在上海設立預備 學校招生起,挑選的條件就極為嚴格:
凡肄業學生必須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稟賦厚實資質明敏者方可入選。其身體孱弱及廢疾者概不收錄。凡挑選以年在十歲至二十歲為率,凡十二歲至十四歲者擇其文理略通即可入選其十五歲至二十歲必須中國 文理通順及粗通洋文,略解翻譯方可入選。
在留學觀念淡漠的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在如此嚴格的條件之下,仍然有100多個家庭的父母把兒子送上了 赴美留學之路。這其中有五家人甚至送了兄弟兩人前去留學。置之當日的環境,這100多個“敢為天下先 ”的家庭真是非比尋常。
看看這120名幼童的籍貫,可以發現十分明顯的特徵。120人中,來自廣東一省的竟有84人,佔了70%。此 外是22名江蘇籍孩子,佔18%。其餘的則零星地來自浙江(8人),安徽(3人),福建(2人),山東(1 人)。
那個年代,出國,可不是什麼擠破頭的時髦事。當時所有留洋孩子的父母都要和政府“具甘結”,即簽訂 一份合同——那幾乎就是一份生死文書。當時的家長,僅僅朦朧看到孩子可能的前途,就義無反顧地把他 們的一生交給了政府。“留美幼童”詹天佑的父親詹興洪照章具結的全文是:
具結人詹興洪今與具結事,茲有子天佑情願赴憲局帶往花旗國肄業,學習機藝回來之日,聽從中國派遣, 不得在外國逗留生理,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結是實。
童男,詹天佑,年12歲,身中面圓白,徽州婺源縣人氏。曾祖文賢,祖世鸞,父興洪。同治年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詹興洪親筆畫押
“在和我的叔叔、嬸嬸、兄弟姐妹以及街坊鄰里告別後,我用傳統的方式向我母親做最後的告別。”幼童 李恩富在他的自傳體回憶錄《我在中國的童年故事》中描述了他離開家鄉前往上海預備學校和家人告別的 場面:“我沒有擁抱她,也沒有親吻她。噢,這在中國傳統禮儀中可不是體面的做法。我所做的就是向我們的母親磕了四個頭。她想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但我能看見淚水在她眼睛中轉。她只是給了我一些零花 錢,囑咐我做個好孩子,經常給家裏寫信。……”
正像李恩富在自傳中所慨嘆的——“母親的愛,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最偉大的。”
(本文摘自《留美幼童——中國最早的官派留學生》上海文匯出版社 作者:錢鋼、胡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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