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在 西 塘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01日 12:48
■文: SilkEye
引子
江南有六個古鎮,名氣最大的當然是周莊,然後是同裏,西塘,烏鎮,南潯,甪(LU) 直。同裏在幾年前去過,只是那次出遊正好趕上身體不適,實在沒了欣賞美景的心情,加上去的時候正是中午,太陽炎炎地照著,不過是一個一個宅子地看過去,沒留下什麼印象。而周莊,懾于它的威名,我是越來越不敢親近的了。如果周莊曾經是一個清水出芙蓉的美女, 現在一定已經是珠翠滿頭了。“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太多的人告訴我那裏充斥著濃郁的商業氣息, 我想, 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她了 - 沒能在她美麗的時刻裏一親芳澤, 終究是有些遺憾的,還好,她的姐妹裏還有守著那份質樸的魅力等待著的 - 那就是西塘。
西塘古名斜塘、平川,地處江浙滬三地交界,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是吳越相爭之地,有吳根越角的説法。古鎮依水而建,千米廊棚,百座古橋宛然就是一座江南園林。
夜雨西塘
我們是在夜色微合的時分來到西塘的。
從上海去西塘很方便,從上海南站搭上去往嘉善的火車,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嘉善。 因為比較晚,去西塘的公車已經沒有了,我們叫了一輛的士,20元的車資,在大約20分鐘之後,車,停在了西塘鎮。
這就是我期待中的古鎮西塘麼?小小的鎮子裏竟然有農工商和華聯兩家連鎖超市,街道, 店舖和所有的小鎮子一般無二。 我們不肯下車,讓司機再往前開開, 司機笑道:“再開, 就出了鎮子了。”話雖這麼説著,司機還是把車往前帶了帶,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橋上,左右看看,嗯,白墻黑瓦,有些江南的味道了。
下了車,放下肩上的揹包, 在橋上一時有找不到北的感覺。 翻出臨行前打印的資料,在橋上坐定忙著翻閱。 橋外是細密的雨,暮色慢慢擁了上來。
我們的舉動是外鄉人的標簽, 旁邊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大爺笑著用鄉音和我們打招呼, 只是十句裏勉強只能聽懂三句。我抱歉地衝他笑笑,示意自己聽不太懂。大爺努力地扳著自己的口音,問我們是來玩的吧,然後指點著住宿和吃飯的地方。説實話,大爺的熱情反而加深了我的戒備,這也許是都市人的通病吧,我們慢慢地變得難以相信別人,然而,在後面的日子裏,我才知道,我的這種戒備是對西塘的一種褻瀆。因為後來我碰到了許多西塘人,無一例外地質樸而熱情。
這座橋的名字叫做胥塘橋,橋邊就是網友推薦的“俞園旅店”, 和老闆娘談了談價格,住下。閒聊間打聽著西塘的風景人文。 旅店的服務員是一個貴州姑娘,幫我們找來了西塘的旅遊介紹,甚至還有一頁打印的文稿,一看就是來自網上。她説,也是原來的客人留下的, 只找到這些,其他的都散落到不知什麼地方了。 小姑娘很高興地和我們談著,但言語間對我們大老遠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很不理解:“就是那邊的一條街。”她手向外指了指,言下之意實在沒什麼好看的。我們道了謝,她連連擺手,神色裏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説:“我知道你們是北京來的,大家都是外地人麼,互相幫一幫,要是這些浙江佬, 才不要理他們呢。”我忍不住笑,看來,即便是西塘,勞資矛盾也是會存在的。
窗外是細細密密的雨,而江南是宜雨的。天色已黑,擎了傘,我們想先看看夜雨裏的西塘。
天很涼,特別是在這晚冬初春的細雨之中,南方的濕冷不似北方的暴虐,隱隱的,不動聲色地浸人肌骨。我們慶倖著在上海的英明決定 - 臨出發前買的大衣此時派上了大用場。
“沾衣欲濕杏花雨”,“天街小雨潤如酥”。這樣的雨只能在江南。
小鎮上的人歇息得似乎很早,不過七點多鐘的光景,老街裏已經沒什麼行人了。厚厚的木門木窗緊閉,只從縫隙間擠出些許的微光。 偶然的,從木門中傳來一陣陣翻動麻將牌發出的嘻哩嘩啦的聲響,在寂靜中透著一種閒適。腳下是青青石板,人踩雨敲已經是坑洼不平。 我們走著,低低地説著,生怕自己的聲音擾亂了那份靜謐。街邊有遲收的鋪店,見我們來, 便等著,看能不能做成一筆生意。賣的是荷葉粉蒸肉和烘烤的青豆,想來是這裡有名的吃食。 我們搖搖頭。老闆便説:“沒有了,都關門了!”走不多遠,是永寧橋。 上橋,橋邊是個很大的酒館,酒幌招搖寫著“錢塘人家”。走進,店裏挂了很多的照片,多是電影的劇照等等, 想來這裡常被用來拍攝影視吧。 探頭向裏,主人搖搖頭,屋裏的人都在忙著打烊,飯是沒有的了。旁邊就是有名的煙雨長廊,在這樣的雨夜走過也頗適宜。想起網友倍加推崇的“又一村”,想憑水臨窗溫一壺酒,該是何等的愜意。河面不是很寬,河的兩邊挑著大大小小的紅燈籠,就算是刻意的吧,反正看起來很美。迎面一個中年男子,懷裏愛憐地抱著一個小囡, 走上前問路,聽説是“又一村”,便很熱情地指點,原來竟然在河的對面。走了兩步,男子又回頭急急趕上,關照道:這時去,應該是已經關門的了。我們笑著謝過 - 本是醉翁之意, 趕不趕得上飯,倒也不是很在意的了。
沿著長廊走,雨,就被阻隔在廊棚之外。這樣的廊棚可以遮陽,可以蔽雨,在江南這樣的地方,很實用。
走著,轉過一彎煙柳,前面是送子來鳳橋。橋是雙橋,一邊是階梯,青年男子從橋下攝級而上,取步步登高之意;另一邊是斜坡,方便過去小腳女人在橋上行走。
終於轉到河的對岸,同伴笑我的執拗,怎麼就認準了這家酒館呢?小巷中沒了廊棚的遮蔽,傘小小的,罩不住我們。一路蹦蹦跳跳躲著石板路上的積水,等站到“又一村”門前時, 兩人猶自嬉笑不止。果然是已經關門閉戶了,我們趴在黑漆漆的大門上,從門縫裏向裏窺探, 一對五十歲上下的男女在裏面忙碌著,想來是老闆和老闆娘吧。我們在外面的聲響驚動了屋裏的人,我看見老闆娘側耳聽了聽,就朝著門口走來。
“咔噠”,門閂抽掉,我們微有些窘迫地站在老闆娘的面前。
“我們,我們聽朋友介紹這裡……已經關門了是吧……我們來吃飯。”有些語無倫次。
“進來進來。”老闆娘很熱情地將我們迎進去。
很普通的江南木房,上下兩層。
“來的晚了。還有飯麼?”我們問老闆娘,有點歉意。
“可以的,可以的。”老闆娘將我們往裏面讓著。
只有我們一撥客人,便上樓,樓梯旁有天井,上面罩著油布,而雨水猶自淅瀝地滴下。
我們低聲問老闆娘,是家中有什麼方便的吃食還是要我們點菜?老闆娘拿了菜單給我們,連聲説:“你來點,你來點。”心中實在有點不好意思,這裡的人歇得早,不像北京24小時飯店開著迎客,一路上走來大大小小的飯館都已經關門了,我們這一來,是要再麻煩老闆娘一遭了。
到了河邊,當然吃河鮮。醬爆螺螄,清炒河蝦,旁皮魚湯。旁皮魚是種長得很奇怪的小魚,不過乍長,頭大身子小,味道頗鮮。我是尤其喜歡粥湯一類的,乳白色的魚湯端上來, 不免垂涎,湯中有鮮筍,香脆爽口。正吃得高興,老闆娘上樓來,拿著一個小小的錫壺,在小瓷茶杯中斟滿,説是自家的米酒,送我們品嘗,放下,轉身下樓。很少飲酒,但此刻,人在木樓之上,對著窗外夜雨聲聲,一串串的紅燈籠搖在河的兩岸,有酒,自然當飲。酒色是濃濃的乳白,聞之微醺,嘗之味甘。一飲之下,滿口清冽,全無酒精的辛辣。不覺高興,二人就推杯換盞起來。剛剛一杯酒下肚,朋友已經是桃花上臉,醉眼流波了。終是不善飲的, 白望著一壺酒,心裏嘆著可惜。
邊吃邊樂,不覺差不多兩個小時過去了,和老闆娘道了謝,準備離開。老闆娘猶自説,你們專門來我的店,我當然要好好招待,又説,常有客人來説,都是看了網上的介紹尋來的。 不由慨嘆網絡真的是無孔不入啊。
告辭而出,街巷無人,小鎮如睡去了一般,只有我們,兀自流連著,不肯回去。沿著河, 重又轉到廊橋之下,雨敲在廊棚上的沉悶,落在石板上的清脆,濺在水坑中的叮咚之聲,合著身邊汩汩的水流聲,在這樣的雨夜裏,輕輕地向四週播散。心還醉在裏面,醉在香甜的米酒之中。就算是借了酒興吧,忍不住揚聲輕笑,聽著笑聲在雨幕之間穿梭往來,想著自己就是身在桃源啊!你知不知道呢?
天晚,回旅店。等到洗了澡,縮在被中,聽著窗外檐下水聲滴答,忍不住想念。
“明天就走了,這樣的雨夜怕是再也沒了。”
“是呀,是呀。”
“那,再去走走?”
“好啊,好啊!”
一拍即合,重又穿了衣服,老闆娘已經睡下,見我們如此興致,只能苦笑,開門讓我們出去。
小街還是靜靜的,除了雨聲和我們踢踏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再無別的聲響。青石板坑洼不平,哪些是被雨水敲出來的?哪些又是被人踩出來的呢?
更深人靜, 才是真正的西塘。
西塘人
想,人對於景觀而言,意味著什麼?
我曾經在牡丹花開的時候造訪洛陽,傾城看花,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牡丹在無數相機的捕捉之中,甚至露出了疲態。而攢動的人頭遠比花要多得多。我們在人流中鑽來鑽去,一邊慨嘆來不逢時 - 沒有辦法啊, 花開人來,本來就是不可得兼的。人多是註定要掃興的,人氣太重,就要佔了天地的精氣。一向不喜歡和旅行團一起出遊,除非是比較危險的地方,不得已,否則,寧願自己背了背囊,自在地逛,所謂景致,有多少是在天造地設,有多少是在人心感受呢?
然而人,註定要是景致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這裡説的人不指遊客,而是當地居住的人們了。
曾經説過,不想去周莊,很大的原因也是因為關於那裏人的口碑。商業化的地方,人難免要利欲熏心一點了,原屬於人性中質樸的東西被侵佔得難保一席之地,這樣的人,即便擁有著美輪美奐的景致又如何呢?再好的景致因了這樣的人,也不免要造作起來了。
也是為此,我慶倖,能夠在西塘尚且僅能薄施粉黛的時刻,看到了她。
西塘打動我的,不僅僅是夜雨中的靜謐,靜謐中的長廊,長廊旁懸著的昏紅的燈籠,不只是小橋流水,烏瓦白墻,更是那裏的人們誠摯而略帶羞澀的笑意。
“又一村”的老闆娘,胥塘橋頭為我們指路的老人,那個抱著小囡的中年男子……
本來是想在清晨早早醒來,看一看薄霧中酣然欲醒的西塘的,可能是因為前一個晚上太興奮的緣故吧,醒來時,霧,已經散了。梳洗出門,小鎮已經起來了,不過,似乎和我們一樣,還有些未醒的睡態朦朧。已經是8:00多鐘了,北京的街上一定是擠滿了匆匆上班的人們吧,忙碌得無暇看一眼身邊同樣行色匆匆的人。而西塘,依然是一種不急不緩的節奏,有人拆了門板,劈裏啪啦地立在門旁,昨夜裏昏昏的店幌此刻也先亮亮地在風裏招搖。一路走著,一路看著,想著用什麼打點早餐。
“五芳齋” - 粽子唉!自從在廣州吃了糯米雞,就開始喜歡南方的鹹粽了,不像北方常吃的豆沙紅棗的甜糯,另一種清香。坐定,張望著木板上羅列的粽子的種類:蛋黃肉粽,豆沙粽,幹菜肉粽……我們一邊看,一邊聽老闆娘説,這裡是嘉興五芳齋的分店,而嘉興可是粽子的老家了。最後選了小小的一口粽,也是肉粽。老闆娘有點遺憾: 只這麼點,夠吃麼?當然不夠,不過,總要留些給別的美食麼。
吃了粽子,依舊往煙雨長廊去了。長廊中有許多小小的店舖,應該就是當地的住家,我們碰到了一對賣芡實糕的夫婦,早晨時曾見到女人在河邊淘洗碗碟,便與她搭訕,再見就認出了我們。夫婦兩個都很靦腆,看著客人們到了此處就轉過環秀橋,也不來光顧自己的小店, 但只是守著,很無奈的樣子。就和他們説,得吆喝啊,不然別人怎麼知道你們賣什麼?那丈夫只是喃喃地説著他們的芡實糕是現做的,很好很好,但似乎很難開口吆喝。不過還好,等我們從街裏轉過來時,他們已經可以開始小聲對著遊人招攬了。問他們要名片,因為那芡實糕味道的確不錯,淡淡的甜。老闆很高興,但名片還沒有,慌慌地將商標撕了一個給我們, 看去,上面寫著:西塘特産,一線天芡實糕。問了這裡最老牌的粉蒸肉在“阿牛”,就在河的對岸,於是和糕點夫婦告了別,撕著糕尋粉蒸肉去了。阿牛的粉蒸肉也是一個當街的門臉, 裏面卻擺了一張老闆桌,看著有點怪怪的。問主人,可以在這裡吃麼?主人高興地搓搓手, 讓我們進去。在哪坐呢?主人就指著那張老闆臺。 呵呵,頭一次在外面的小館子裏就著老闆臺吃飯呢。只要了一塊粉蒸肉,兩個人分食,左一口右一口地這麼吃過來,胃已經有點脹脹的了,何況還有碳烤的青豆 - 每次出門,不怨美食多,倒是埋怨胃口小了。
西塘的老街也就是這一片保留著的。因為沒有買進鎮子的大門票,很多諸如紐扣博物館一類的地方就不能進了。不進就不進,功夫在詩外,美景也不是圈起來的麼。有當地人將自家的私宅也辟了出來,供遊客參觀,而這樣的景點,是不受大門票限制的。
我們就參觀了兩個這樣的“景點”。
一個是“姚宅”,到姚宅,是要看看舊時小姐的閨閣繡樓。姚宅裏保存著很完整的舊式廚房,其中有許多盛各種吃食的用具,過去的人很講究,清明祭祖,上京趕考,走親訪友用的都是不同的提盒裝飯菜。上面的閣樓中一個小小方方的窗,窗上垂了一個食籃,問了主人才知道,以前的女孩家是不得隨便下了繡樓的,一日三餐就這麼提上提下。想想那時生在大戶人家當小姐其實蠻可憐的,何止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啊。怪不得《牡丹亭》,《西廂記》中的杜麗娘和崔鶯鶯碰到個書生就要神魂顛倒了,想來也是禁錮太甚,物極必反啊。上了樓, 看小姐的繡床雕花刻鳳,粧臺也是,和當今的組闔家具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啊。
沿廊棚走到盡頭,過青石板路,便是“醉園”,主人王家父子的版畫是西塘的一絕,折回不遠,便是“桐廬雅居”。 現在雅居的主人姓錢,擅長剪紙,尤其是剪紙連環畫。院中有許多盆景,都是主人19年來親手製作的,所以院子又有個別名叫做“些子景”(些, 是微小的意思)。初見到主人的時候,很不起眼的感覺,一身普通的夾克, 手中捧了個紫砂茶壺,悠悠地敘述著宅子的歷史。宅子原來是江家的,後來大宅子就被4、5戶人家分了,而錢家就開了這麼個景致。和主人慢慢聊著,主人的儒雅也如茶,慢慢地浸透了出來。等到説到院中一塊方磚,不過尋常地墊在盆景之下,主人説,那磚叫“金磚”,也叫“京磚”,本是和紫禁城裏舖地的磚一樣的,現在多用來閒時練字了。邊説,邊提了筆,蘸了清水在方磚上寫起來,未幾,水幹字無。與主人聊的興起,主人便在地上的青石板上為我們表演雙手反寫,一時間筆走龍蛇,趁著清水未幹,急忙忙照了一張照片。臨走,主人推薦“水陽樓”,該是在燒香港那一邊,去了,但沒進去看,知道“水陽樓”的主人是鎮上的一名物理教師,猶擅竹雕,在廳中看到墻上有畫,工筆的貓,憨靈可愛,問,才知道是主人的女兒十六歲時的作品了。這三處的版畫、剪紙、竹雕是被稱作“西塘三把刀”的。不由得又想起在桐廬看到廳中懸挂的條幅,據錢先生説,那是鎮上一個下崗工人的作品,也看到鎮上許多店舖的牌匾都有“文鏞題”,才知道這文鏞就是那個工人了。 想想江南也真是人傑地靈啊,仿佛人人都可調墨弄文一般。 臨離開西塘的時候,想起桐廬中有一個墨色竹簾,隔了可以望見院中的芭蕉,忘了拍照,急急趕回去,主人已經認得我們了, 打了招呼,就隨便我們在院子裏照來照去了。
當晚就離開了西塘,晚上宿在嘉興,想著西塘形形色色的人們,無一例外地透著本質的善良。
其實有點後悔, 不如還宿在西塘, 也許可以請了桐廬的主人一道喝酒品茶, 誰知道呢? 反正總比呆在嘉興這家毫無特色的酒店中, 感覺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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