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從太昭出發, 朝著橫亙在太昭與拉薩之間的工布巴拉雪山奔去。工布巴拉
雪山是進藏部隊東起二郎山西至拉薩途中翻越的最後一座大山, 翻過它就進入拉薩
河谷,往後直到拉薩就不再翻山了。
這最後一座大山並不簡單, 它的脊骨構成一列列鋸齒形的暗灰色峭石,冷冷地
伸向天空。 天空白茫茫的,寒風卷著雪花飛舞,抬頭望去,山上象挂了一幅又寬又
長的哈達。 冒雪翻山,對大家來説已屬家常便飯,何況消滅最後一個攔路虎,誰不
奮勇爭先呢。 我們女兵在體力上雖是弱者,但在精神上也要奏出強音,象戰場上消
滅敵人最後一個碉堡那樣, 我們巾幗不亞鬚眉,跟大隊人馬一起,一陣衝鋒也就把
這座大山頭拿下來了。
翻過工布巴拉雪山便進入拉薩河谷上遊, 一條從藏北草原流來的河水與從工布
巴拉雪山流出的河水匯集成拉薩河(藏名吉曲) ,向西南方流去。河谷深切,湍急
的河水在亂石纍纍的河道裏咆哮飛濺。 隊伍沿著河谷東岸行進,開始地勢還有些傾
斜坎坷, 道路彎彎曲曲,有時傍著山腳,有時挨著河邊。沿河谷下行,兩岸出現了
古柳和青稞地。
過去我認為楊柳只是一種輕柔植物, 因而一些文人墨客才把柳腰柳眉這樣的形
容詞用在女子身上。 拉薩河谷上遊的古柳可不隨風搖曳綠絲裊裊,而是枝幹蟠虬蒼
勁, 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獨特形態生存著。它們軀幹有的左旋右旋扭曲象麻花,有
的長著旋渦狀的樹瘤, 傷痕纍纍,有的半邊鏤空,斜躺在地上……這裡海拔四千多
米, 土質瘠薄,風沙多厲,生存條件惡劣,高原上的風雪雷電又給了它們嚴酷的打
擊, 但它們仍然勇敢地抗爭著,頑強地生長著,每棵古柳頂端都長著一大蓬茂盛的
枝條, 狀如巨傘。這些大自然創作的根雕藝術品,不正是藏民族性格、氣質與體魄
的象徵麼!
當晚, 隊伍住宿在一塊草壩上。剛搭好帳篷,就集合去開批判會。那時開批判
會是常有的事, 領導常教育説,一個人的思想很容易發生變化,環境好的時候,容
易産生享樂腐化; 環境艱苦,又容易怕苦怕累,所以要經常清理打掃,始終讓無産
階級思想佔領個人的思想陣地。這回挨批的是我們宣傳部的那位老幹事,他資格老、
脾氣倔、 怪話多,聽説他鬧待遇,想老婆,私下裏常説,西藏西藏三年一趟,三年
不換就當和尚; 還説什麼當兵三年,老母豬當貂蟬。這下不知又抓到了他什麼“辮
子” ,我們幾個女同志坐得比較靠後,露天曠野,説話聽不很清楚,又加上我們在
那裏開小會, 沒有注意去聽,到底給他清理打掃了些什麼?也沒聽清楚。最後只聽
見批判會的主持人説, 老幹事的認識還不夠深刻,要繼續加深認識,每個到會的同
志也都要結合自己的思想實際, 隨時敲敲警鐘。參加批判會回來,天都快黑了才吃
晚飯。
第二天一早出發, 隊伍繼續沿著河谷東岸行進,越走地勢越平緩,山巒漸漸朝
兩邊隱退。 因為不再爬山了,大家的心情都很輕鬆,我一邊走,一邊瀏覽河谷兩岸
的景物,鋪著一層薄薄霜凍的青稞地裏,從西北方飛來的黑頸鶴成群地在悠閒覓食。
這些長脖細腿、 頭頂上長著朱紅色絨毛的高原珍禽,體態優雅,肥美健壯,有的竟
跟小羊羔那麼大,藏族人叫它們宗宗,説是吉祥之鳥。
初冬時節, 河岸邊的野草已經枯黃。行進中,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小道兩旁
的草叢裏晃來晃去, 起初並沒注意。走著走著,突然從草叢裏蹦出一個灰褐色的小
動物, 嗖的一下,打我的腳跟前竄了過去。“哈哈!野兔!”河谷裏的野兔真多,
三五成群地在草叢裏蹦來跳去。 它們毛色灰黃,又肥又大。人們常説兔子膽小,樹
葉掉下來都會嚇一跳。然而這裡的野兔,膽子可大啦!它們在草叢裏盡情追逐嬉戲,
旁若無人, 好象這裡完全是它們的天下。我們的人馬走過來,它們也不害怕,有的
還從草棵裏探出腦袋, 大模大樣地東張西望;有的乾脆跳到路邊的石頭上,舉起前
爪,豎著耳朵盯著我們,大有一副“你奈我何”的味道。
部隊在太昭時, 得到一位西藏上層愛國人士的幫助,補充了一些豌豆糌粑,能
吃飽肚子了。 可是,豌豆糌粑吃了肚子脹,光想放屁,讓不少人出了洋相,隊列裏
不時響起放屁聲, 有的象六零小炮那樣咚咚點射,有的又象機關槍那樣嘟嘟嘟連串
掃射,我不好意思當眾放屁,憋得肚子疼。
一天下午, 隊伍宿營較早,我們正在搭帳篷,看見事務長從那邊柳林後的村莊
裏出來, 肩上扛了一隻像羊那樣的東西。走近後我問他,“買了一隻羊?”他説,
“羊? 這可不是羊,這是一頭豬,花五塊大洋買的,給同志們改善改善生活。”這
個豬小頭小腦, 嘴尖尖的,皮紅蝦蝦的,最多二三十斤重,跟一隻羊差不多。翻譯
羅桑告訴我們, 藏族人殺豬不用刀,而是用繩子把豬的嘴捆起來悶死,所以豬的皮
和肉都是紅蝦蝦的。
開飯了, 我拿著碗筷排著隊,急喉喉的想吃豬肉。從昌都出發以來就沒吃過豬
肉, 大夥都饞極了,伸著脖子,掂起腳尖,眼巴巴地朝伙房張望的,又何止我一人
呢! 輪到給我打菜了,炊事班長大老李手裏勺子倒不小,可在勺子在裝紅燒肉的盆
子裏, 像蜻蜓點水似的點了一下,舀了幾小塊,我心里正嫌少,誰知他又掂巴掂巴
地掂掉了兩小塊,我好心疼喲!
進入拉薩河谷的第三天, 部隊來到一處名叫墨竹工卡的地方停下來休整。這裡
地勢開闊, 氣候溫和,兩岸農田遍佈,水渠縱橫,叢叢柳林圍繞著一個個土黃色的
農舍村莊, 有的樺樹林中伸出白色經塔的頂尖,群群野鴿在頂尖上飛鳴。早飯後,
攝影股小周告訴我他們要去拍水磨照片,我正好有空,就跟著去了。
我們沿著一條水渠走著, 渠水是從拉薩河上遊引來的,流向廣闊的田野。繞過
一座柳林, 我們被一陣隆隆的、夾雜著吱吱嘎嘎的聲音引導到一座水磨房跟前。這
座水磨房四週圍著土墻, 房頂鋪著“阿嘎”(一種類似石灰的粘土),木竿上懸挂
的彩色經幡,在河風中獵獵飄動。據史料記載,西藏高原早在中世紀吐蕃王朝時代,
就已經“引水入槽” ,開始利用水力資源了。看管水磨的是一位鬚髮灰白的藏族老
人。 他一見我們就雙手合十,躬身施禮道:“早晨才聽見吉祥鳥叫,果然金珠瑪米
貴人來了!”老人領著我們到水磨房參觀,磨房南墻跟放著幾個裝糧食的牛毛口袋,
隆隆轉動的磨盤上, 堆著炒熟了的、爆出白花的青稞麥,香噴噴的糌粑,雪粉似的
灑落在木槽裏。老人説,這些粘粑都是給領主老爺磨的。
我跟小周他們去拍水磨照片的時候, 碰巧正遇上藏學家于教授考察附近的一處
岩畫石刻回來。 在一同返回宿營地的路上,于教授告訴我們,拉薩河谷不僅風光優
美, 而且歷史古跡很多,可以這樣説,藏民族是源起于山南的雅礱河谷,而發展壯
大於拉薩河谷。 接著,她給我們講了土蕃王松讚幹布在甲瑪溝設營帳,修宮室,建
立王都, 遣使赴大唐請婚,迎聚文成公主的故事。傳説文成公主從長安最先來到這
裏, 她見這裡風光優美,物産富饒,加以長途跋涉勞累,便説:“我一步也不想走
了” 。於是,人們就用這句話的意思,給這個地方取名為墨竹工卡。據説,一個夏
天的日子裏, 松讚幹布在清澈的吉曲(拉薩河)中沐浴,他抬頭仰望,看見對岸古
雪臥塘地方, 水草豐盛、景色宜人,中央瑪波日(紅山)和藥王山矗立對峙,乃聖
化之地, 後世可在此創基立業,便決定將王都從甲瑪溝遷到那裏,取名“邏些”,
後逐漸發展成為今天的拉薩。
越往前走,離拉薩越近,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一群群毛驢馱著牛糞、木柴、
桑薪(燃燒以祭祀神靈的灌木條) 、氆氌、圍裙等土産品,趕往拉薩城裏去賣。趕
毛驢的大都是男人, 背上背個扁平的瓦壺,裏面裝著青稞酒,時不時喝上一口。他
們手裏拿著一根樹枝,只是裝樣子的搖搖,毛驢不用趕,自己就叮叮咚咚的朝前跑。
拉薩河谷的毛驢個頭小, 人騎在上面,腳都快挨著地了,高矮跟一輛26自行車差不
多, 但它們勁大,跑得快。這些快腿的藏驢與技窮的黔驢比起來,當是同族中的小
弟弟。
隊伍途中休息的時候, 一群馱著陶器的毛驢從後邊趕了上來。用拉薩河谷紅粘
土燒制的陶器有瓦罐、 瓦壺、瓦缽等。藏族人裝青稞酒、酥油茶、糧食等都離不開
陶器用具。 他們使用木制的東西也多,木碗、酥油桶、藏桌等,但使用的鐵器卻不
多, 耕地的犁尖不過兩三寸長,鶴嘴鋤、鐮刀也很簡陋。那時,雪域高原沒有機械
運轉, 沒有動力開發,完全是古老原始的自然經濟,難怪有人説,它的經濟基礎是
二牛抬杠(落後的耕作方式) ,上層建築是兩個和尚(達賴和班禪),姑妄言之而
已。
行進在拉薩河谷,一個帶著中世紀色彩的封建城堡即將展現在我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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