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 一塊面積數十萬平方公里的廣袤高地,鋪展在藏北穹形天幕下。它的西
北部地勢高寒, 荒漠寂寥,被稱為“無人區”,但甚産湖鹽,每當夏秋之際,那裏
也不時響起牦牛隊馱運湖鹽的馱鈴聲。 它的東南部即常説的藏北草原,是西藏主要
畜牧區, 波浪似的地表,起伏綿延,溪流湖泊交錯其間,散佈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天
然牧場。 初冬季節,我們軍直單位過怒江去嘉黎途中,從它的東南邊沿擦過,雖未
窺全貌,但已領略到了它那高亢遼闊、冰雪茫茫的博大氣勢。
白雪, 到處是白雪,前後左右是白雪,放眼望去,遙遠的天邊還是白雪。大地
鋪上了碩大無朋的雪被, 雪被象新棉絮般的蓬鬆柔軟,纖塵不染,冰風在雪被上雕
刻出許多波浪似的花紋和圖案,我真不忍心踩上去破壞它們。
隊伍在雪原上踩出一條路來, 前面留下的腳印,很快被飛雪填平,後面的又踩
出了新的腳印。 路是人走出來的,路在腳下,實乃至理名言。地勢平緩,腳下又是
鬆軟的積雪, 走起來叫人放心,也不覺得怎麼累。不象在高山深谷間行進,令人精
神緊張,老捏著一把汗,特別累。走著走著,我聽見風雪中隱隱傳來歌聲和歡笑聲,
這是有的隊列在相互拉歌,歌聲與雪花齊飛。
雪越下越大, 雪花紛紛颺颺的撒落下來,落在同志們的身上、揹包上和馬馱子
上, 不多會兒,隊伍就變成了一條白色長龍,在莽莽雪原上蜿蜒蠕動。寒風呼嘯,
迎面撲來的雪花鑽進我的脖子裏, 沾在我的眉毛上,得不斷用手去拂掉,不然雪花
就會堆在眉毛上腫起來看不見路。 這情景不禁使我想起了張打油的打油詩:江山一
籠統,井口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這首打油詩真不錯,很有生活氣息,
此刻我的身上不是變白了嗎, 我牽的大白馬不是腫起來了嗎!唐代大詩人李白曾有
“燕山飛雪大如席”之句,我照葫蘆畫瓢,也胡謅了一句:羌塘飛雪密如織。
四野空曠, 沒遮沒攔,偏偏這個時候,我們幾個女同志都想小便,川妹子田更
是急得不行, 嚷她快要尿在褲子裏了。以往,女同志都是找個岩石、溝坎或者大樹
後面去方便。 這下怎麼辦?假小子趙生長在華北平原,對此頗具應變能力。她招呼
我們幾個女同志趕快過去, 按照她的指揮,圍成半圈人墻,讓川妹子田先蹲在人墻
後面方便, 隨後我們幾個女同志也如法炮製,輪流方便了一下。大夥一致稱讚這個
露天廁所清潔衛生,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流動廁所。
在進軍西藏這樣漫長而艱巨的征途中, 女兵們確實有其特殊困難。那時候,沒
有現在這樣柔軟舒適的衛生巾, 月經來了只有使用土法生産的粗糙厚硬的草紙,走
起路來,常常把腿縫磨出血口,專心的疼。越往西走,離後方內地越遠,時間一長,
隨身帶的草紙也用完了, 又無處去買,只好撕棉衣或被子裏的棉花來用。渡過怒江
後, 首長髮現有些女同志的棉衣半截都空了,凍得發抖,立即給後方發加急電報,
叫趕快給女同志們運草紙來。
踏上高原, 少不了跟冰雪打交道,可是像現在這樣在無邊無際的雪地裏行軍還
未曾有過。 羌塘,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大草原,對我這個在淮河邊水窩里長大的人太
具有吸引力了。 現在,白雪覆蓋了外界的一切,我雖然看不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
原風光,但卻覆蓋不了我心頭新鮮神秘的感覺。
透過飛雪, 我不住東張西望。小狗般大小的雪豬(旱獺)在雪窩裏鑽來鑽去,
看樣子很自在; 三三兩兩的紅嘴烏鴉把嘴伸到積雪下覓食;一群黃羊(藏羚羊)豎
著尖尖的犄角站在不遠處, 任憑風雪吹打,凝然不動。後來我才知道,雪豬肉有一
股土腥味, 藏地人不吃,窮苦牧人常把雪豬的皮剝下來圍在頭上當帽子;紅嘴烏鴉
生性耐寒, 登山隊員在海拔7000多米的冰雪高地,還看見它在活動。藏北草原上的
野生動物很多,還有野牦牛、野驢、灰狼、獐子和狐狸等。可惜我們當時匆匆而過,
未能看見它們。
下午雪停了。 雪剛一停,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一下掀去蓋在我們頭頂上的簾
幕,頓時露出明凈的天空,羌塘的天氣竟變化得這麼快!
“那是什麼東西? ”隊伍裏有人在問。我循聲望去,右前方的雪窩裏露出一個
黑色的帳篷頂尖。
啊! 牛毛帳篷,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牧民住的牛毛帳篷,覺得很新鮮。等走近一
看, 這頂帳篷像一隻黑色大蜘蛛趴在雪地上,帳篷織得密密實實的,三面圍著擋風
的草坯, 我想裏邊一定很暖和。帳篷繩上挂著一些殘破的經幡,門口用鐵鏈拴著一
頭獒犬。 獒犬渾身黧黑,長毛捲曲如獅鬃,聽説它兇猛強悍,能追回跑散的牦牛,
驅趕豺狼保護羊群, 還能看守帳幕防止盜賊,是主人得力的幫手,一頭好的獒犬,
要值幾頭牦牛。 獒犬一見我們這些過路的陌生人,立即咆哮縱撲,把鐵鏈掙得咔咔
響, 主人趕快把它拉到帳篷裏面去了。主人是個中年牧民,羌塘的風雪嚴寒和強烈
的紫外線把他的臉龐染成了醬紅色。 他穿著一件袍袖寬暢的羊皮襖,這種皮襖夜間
拉到頭頂上當被子蓋, 白天把一隻袍袖拴在腰間,脫出一個臂膀方便幹活,倒是具
有地區特色。 我們宣傳部的事務長正在牛毛帳篷門口跟牧民主人比比劃劃,好像推
讓什麼。 到宿營地後才知道事務長去買幹牛糞,牧民主人不收錢,硬要把那袋幹牛
糞送給“金珠瑪米”。
儘管冰天雪地, 給部隊的行軍生活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但同志們都沉
浸在對白雪的喜愛之中, 把困難全不當一回事。搭帳篷時,我們幾個女兵象玩雪球
似的又説又笑。 這也難怪呀,那時我們多年輕,年齡最大的不過二十一二,小的川
妹子田才剛滿十六,要在家裏,正是躺在媽媽懷裏撒嬌的黃毛丫頭哩。
我們把鏟掉的積雪壘成一圈雪墻, 在雪墻上砌了一排墻垛,説這就是我們今晚
住宿的白玉宮。 大夥還一齊動手,在雪墻門口堆了個高高大大的雪人,説是站崗的
武士。我從挎包裏取來在阿錯冰川湖邊揀的兩顆黑亮亮的卵石,嵌進雪人的眼窩裏,
武士頓時神采弈弈。
鏟掉積雪, 下面是一層冰,再也鏟不動了,只好把帳篷搭在冰層上,説它是我
們的白玉床。 冰很硬,帳篷橛子釘不進去,好不容易找了塊碗口大的石頭來砸,石
頭一下破成兩半。 橛子釘不緊,繩子那邊一拽,帳篷就往那邊歪,這邊一拽,帳篷
又往這邊斜, 好象拔河似的老固定不住。正在犯難的時候,炊事班貴州籍炊事員挑
著一付帆布桶,扛著一把十字鎬過來了。
“喂! 小貴同志,把你的鐵鎬借來用一用。”貴州籍炊事員個子小,我們平時
都愛叫他小貴,他也答應。
“做啥子? 我還要去刨雪挖冰來燒水煮飯哩。在川西駐軍,我的主要任務是跳
水劈柴, 而今卻成了刨雪挖冰揀幹牛糞咯。”
我們隨口説,“生活高原化嘛,有啥奇怪的。”
“你們在雪地上搭帳篷,不也是生活高原化嘛,大家彼此彼此。”
川妹子田在一旁急了,“你這個小同志,不要光顧磨牙,快把鐵鎬拿過來喲。”
“你是大同志?”貴州籍炊事員白了她一眼。
我們搭帳篷費事, 炊事班煮晚飯更抓瞎。三擔冰雪,燒了一袋幹牛糞,才融化
了不到半鍋水, 看樣子就是把現有的幹牛糞都燒光了,也熬不熟一鍋代食粉糊糊,
最後只好每人舀碗半開不開的開水,湊合著吃點幹代食粉完事。
寒冷隨著夜色把我們包圍起來。 臨睡時,阿拉李忽然告誡大夥,“你們今晚睡
覺要多翻身喲。”她説得煞有介事,我們一時不知何故,忙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阿拉李噗哧笑了,“擔心你們給凍在白玉床上了唄。”
白玉床説起來好聽,睡起來可不舒服,冷冰冰硬幫幫的,一睡下我就縮成一團,
當起了“團長”。偏偏剛睡下,假小子趙不知咋地竟説起她小時候看見過的狼群來。
她倒隨便説説, 我可禁不住心生疑懼,腦海裏立即閃現出在動物園和電影裏見過的
豺狼那尖利的牙齒和發綠的眼睛; 心想附近該會不會有狼群吧?明知即使有狼群也
不可能來襲擊我們的營地,耳邊卻仿佛聽到雪地上有沙沙的異樣響聲,折騰了半夜。
夜深了, 雪花在無聲地飄落,潔白又一次鋪蓋大地,從帳篷縫擠進來的雪花落
在我的臉上, 很快融化成一滴水,冰涼冰涼的滑過臉頰。我卷縮著,迷迷糊糊的覺
得有什麼東西壓在身上,太睏了,也不想去管它。
第二天一早發現帳篷給雪壓塌了, 我們都被埋在雪堆裏,動動腰,身子倒沒凍
在地上, 可是我們的解放牌膠鞋卻被凍在地上了,左搖右晃好幾下才拔掉。大夥從
雪堆裏鑽出來, 滿頭滿臉都是雪,活脫脫一個雪人,眉毛上也結了冰,用手一抹,
沙沙掉下一串冰渣子。
江西女兵老表週一邊拍打身上的雪花, 一邊風趣地歡叫,“哈哈!我這個醜小
鴨居然變成了白天鵝。”
我們這些黃毛丫頭也都變成白雪公主啦!大夥你看我我看你都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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