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休息吃午飯! ”口令傳來,隊伍停止前進。
我拴好大白馬, 找了個草兜坐下來,從腰間的皮帶上解下碗套。這個黃卡嘰布
碗套, 還是進軍前我在川西縫製的,軋得密密實實,行軍時就拴在皮帶上。我迫不
及待地拉開碗套, 從搪瓷碗裏取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牦牛肉。上午翻了一座光禿禿的
亂石山, 山道上滿是風化的砂礫碎石,既咯腳又打滑,折騰得人困馬乏,我的肚子
已餓得咕咕叫了。
肚子餓了,口也渴了,幹吃牦牛肉咽不下去,我順著斜坡到下面的山澗去舀水。
等我舀了碗水回來,看見油印員“大任”兩手空空的坐在旁邊的石頭上。
我問他,“你不餓,咋還不吃?”
他看了我一眼,“不餓?早就餓得前心貼後心了。”
“ 你的牦牛肉呢? ”
“喏!”他拍拍肚子,“正在這兒起化學變化哩。”
餓得前心貼後心的又何止“大任” 一人。自從渡過怒江以來,饑餓就緊逼著我
們。 後方的糧食運不上來, 自帶的乾糧快吃完了, 代食粉糊糊越來越稀,難吃的
“哈喇棍” 這會兒想吃也吃不上了,每天早上出發前,炊事班給每人發一小塊牦牛
肉, 就算是午飯了。我們這些小女兵渡過怒江雖然沒有淚流成河,但是進入怒江以
西地帶後, 惡劣的環境,饑餓的日子,為了苦苦支撐,大夥的嘴唇上確實咬出了不
少牙印。
常言説,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們宣傳部的幾個女同志翻山涉水
長途跋涉, 本已憔悴,這會兒更是“人比黃花瘦”了。上海姑娘阿拉李一向體態豐
滿, 這下腰間的皮帶緊了一個扣眼還嫌松;江西女兵老表周的大眼睛顯得更大了,
加上她身材纖瘦, 我們説她真成了“窈窕淑女”,但不知好逑的君子在何方?川妹
子田長著一張桃子臉, 下巴本來就尖,現在更尖了;假小子趙是個精骨人,雖然外
表上看不出有多大變化, 但她自己卻説有時眼睛發花,什麼都想吃;二指導陳行軍
時步子也邁得不那麼大了, 可她從不説餓,看得出她是在我們面前逞強;我呢,整
天眼巴巴地盼望牦牛隊快點來, 白天行軍爬到山頂時,還禁不住回首東望,但見雲
山蒼茫, 哪有牦牛隊的影子,夜晚睡在帳篷裏也常側耳靜聽,唯聞寒風颯颯,不聞
牦牛馱鈴聲。
部隊缺糧, 西藏上層中的一些分裂主義分子幸災樂禍,他們揚言“餓肚子比打
敗仗還難受” ,妄圖重演辛亥革命時期駐藏川軍因糧草斷絕而潰敗的歷史,也想用
饑餓來阻擋我們。 進藏部隊是打不垮,俄不跑的。饑餓非但阻擋不住我們西進的腳
步,反而激發了大家的豪情,誰也不願向饑餓示弱,誰也沒有向困難低頭。
糧食短缺, 眼看大家吃不飽肚子,可是,炊事班熬的一鍋代食粉糊糊往往還吃
不完剩下來, 你説怪不怪?炊事班長大老李又著急又心疼。鬍子班長去世後,炊事
班由山東大老李當班長。 大老李擅長做硬面饃,吃起來爽口又香,很經餓。可惜現
在沒有麵粉, 他的手藝好比“雞窩裏打拳”施展不了,只好去熬代食粉糊糊。剛才
吃晚飯的時候, 我看見大老李悄悄地蹲在飯場邊上“微服私訪”。嗨!飯廠上還真
大有文章哩! 尹指導員和老管理員舀了大半碗糊糊,這裡走走,那裏轉轉,再也不
沾鑼鍋的邊了; 幾個女同志蹲在那裏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好像那照得見人影的
稀糊糊會噎著他們似的; 那些飯量大的,喝了一碗,抹抹嘴巴也不再去舀。原來同
志們都互相謙讓, 總想自己少吃點,讓別人多吃點。眼看鑼鍋裏的代食粉糊糊又要
剩下, 大老李急了,忙叫兩個炊事員來抬著鑼鍋,他自己抄起長把勺挨著往同志們
碗裏舀。 對指導員和管理員一邊添一邊説,你們當幹部的不要這樣&&嘛!對我們
女同志一邊添一邊説, 噎不住你們!噎不住你們!對那些販量大的一邊添一邊説,
再來一碗!再來一碗!此情此景,我看見很多人眼裏噙著淚花。
一天傍晚, 部隊在一個壩子上宿營。炊事班搭好帳篷後,大老李正在挖“連環
灶” ,翻譯洛桑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拽著班長的胳膊,不由分説,拉起就走。他
倆來到一條小河轉彎的水坑邊上, 河水結了一層薄冰,冰層下擠滿黑麻麻的魚群,
只要敲破薄冰, 伸手就能抓一把上來。西藏的魚很多,神話裏傳説,魚是龍王的百
姓,它們是受龍女派遣去拉薩給釋迦牟尼佛獻酥油燈的,藏族人大都不吃魚。
洛桑不無得意地指著水坑,“班長,你看!你看!”
大老李搖搖頭,“那不能吃。”
“不能吃!”洛桑驚叫起來,“我的好班長,你看清楚了沒有,這是魚呀。”
大老李説:“我怎麼沒看清楚,西藏的魚不能吃,這是政策紀律規定的。上級説,
進藏人民解放軍要尊重西藏人民的風俗習慣,不打鳥不逮魚。”
洛桑央求道, 哎呀班長!同志們都餓得快撐不住了,情況緊急特殊,這裡又沒
有人看見,我們就撈一點吧,就這一回,以後不再撈就是了。
大老李拉著洛桑就往回走, 邊走邊説,執行政策紀律要自覺,不能打折扣。
大老李回到炊事班不多久, 代食粉糊糊還沒熬熟,洛桑就挽著褲腿、手腳濕漉
漉的扛著一個脹鼓鼓的牛毛袋來了, 解開袋口,倒出一堆活蹦亂跳的鮮魚,説是他
送給同志們吃的。 他説,你們漢族人怕違反政策不逮魚,我是藏族,逮魚不牽涉政
策問題。
大老李説服不了洛桑。 尹指導員來了,他耐心地給洛桑解釋,不打鳥不逮魚,
是進藏部隊規定的政策紀律, 全體指戰員,無論你是漢族、藏族或其他什麼民族,
都要遵守執行。 你現在已經是進藏部隊的一員了,不要感情用事,你的心意我們知
道了。
一個雨雪霏霏的日子, 天氣陰冷。傍晚宿營時,我們宣傳部的幾個女同志把各
自的帳篷布湊在一塊兒, 搭了個長方形的大帳篷。吃過晚飯,我就去刻寫連隊宣傳
講話材料。 這份材料講的是高原上的軍民關係,其中有個“一袋糌粑的故事”,大
意是七連司務長和一個戰士宿營後, 幫炊事班去揀幹牛糞當燃料。他倆沿著山跟一
邊走一邊低頭揀。 不覺轉過山嘴,忽見前面石頭邊上有個皮口袋,一摸軟軟的,打
開一看, 裏面裝滿了香噴噴的糌粑,看樣子還是新磨的,如果扛回去,足夠正在挨
餓的同志們飽餐一頓。 可他倆首先想到的是丟了糌粑的藏胞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子。
於是, 倆人就守著糌粑袋等候失主回來。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破羊皮襖的藏胞慌慌
張張地跑過來。 司務長懂得一點藏話,經過連説帶比,他倆大致明白,這個藏胞是
從水磨房趕著毛驢給領主送糌粑去的, 要是丟掉一袋,領主就要剁他一隻手。藏胞
見糌粑袋原樣放在那裏,激動的豎起兩個大拇指,連聲稱讚:“菩薩兵牙姆牙姆!”
我刻寫完宣傳講話材料, 回到大帳篷裏,我們幾個人你挨我,我挨她睡在一起
倒也暖和。 然而,我卻翻來複去的老睡不著。吃得飽睡得著嘛,肚子餓,瞌睡蟲也
不來光顧了。 這時,我發覺帳篷裏的其他同志也在動來動去,她們可能跟我一樣,
也是肚子餓睡不著。 白天在人面前,我們女同志不好意思説餓呀吃呀什麼的,此刻
無所顧忌, 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現在要有碗熱湯麵吃該多好啊!不想竟引起挨
著我睡的老表周的共鳴。 她立即接過話茬説,“要是有一碗我們江西的肉末米粉,
香噴噴滑溜溜,那才好吃哩!”
這一説不打緊, 帳篷裏開始了“精神會餐”,也沒誰主持,也不分先後,七嘴
八舌,各自説起自己家鄉好吃的東西來。
“輕聲點!輕聲點!熄燈號早吹過了。”阿拉李提醒大家,她是我們的團小組
長。
假小子趙壓低嗓門説,我覺得我們河北老家的大蔥蘸醬就好吃。
阿拉李也忍不住插嘴説,我們上海的清蒸鲇魚,味道特別鮮。
“清蒸魚腥不拉幾的, ”川妹子對清蒸魚不感興趣。她急切地説,“嘿!我們
四川的回鍋肉那才硬是安逸嘞。肉片熬得捲起來,油漬漬的,加上辣椒豆瓣、花椒、
青蒜一抄,保準你見了……
好啦! 好啦!我們連忙打斷她的話,想想在川西打牙祭吃回鍋肉的滋味,胃裏
的饞蟲都快爬出來了!
“精神會餐”興奮熱烈,擺上了不少美味佳肴,逗得大家饞涎欲滴,饞相畢露,
多虧黑燈瞎火的看不見。
不説了! 不説了!白説一氣,吃又吃不上,還不如趕快睡覺來得實際點。老表
周和川妹子把頭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傍晚宿營時, 尹指導員把阿拉李找了去,沒過多久就回來了。
我湊過去問她,“指導員找你去幹啥?”
阿拉李輕輕推了我一下, 附在我耳邊悄聲嗔怪,“昨天晚上你可帶了個好頭,
我們在帳篷裏搞的那個精神會餐,指導員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 肚子餓説點好吃的,精神上享受一下也不行?”我不以為
然,“你挨批啦?”
“沒那麼嚴重, 指導員只是找我這個團小組長去個別談談。他説,在困難的時
候, 要多説些艱苦奮鬥的話,多從正面鼓勁,光説好吃的容易産生消極情緒。”説
到這裡,她瞥了我一眼,“往後管住你的嘴,少給我惹麻煩!”
畫餅充饑、 望梅止渴,古已有之。我們幾個女同志那天晚上在帳篷裏搞精神會
餐,是耶非耶?權當是進軍途中的一個小插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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