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老政委

  夕陽還金燦燦地挂在西邊的雪峰肩胛上, 開晚飯的哨音就響了。“世界屋脊” 真的離太陽近, 天黑得比內地晚多了。我抄起碗筷就朝伙房的帳篷快步走去。往日 給組裏同志們打菜, 我是個積極分子,可近些日子供應困難,伙房已無菜可打,打 菜盆做了洗衣盆, 開飯成了單兵活動。加上今天下午翻了一座光禿禿的亂石山,山 道上滿是風化的碎石砂礫, 既咯腳又打滑,折騰得我們人困馬乏,一到宿營地,我 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

  “吃什麼?阿拉李她們去打飯,迎面碰見我問。我説能吃什麼,還不是活 命糊糊、哈喇棍。

  為了保障進藏部隊指戰員們的健康, 西南軍區後勤部專門在重慶定購了一批幹 糧——代食粉和蛋黃蠟。 原先聽説代食粉由多種糧食配製而成,如何如何好吃,一 根一根的蛋黃蠟全用雞蛋黃作原料, 更是如何如何的香。過金沙江前,大夥就急喉 喉的想嘗一嘗, 及至過了金沙江,打開裝在白鐵皮筒裏的代食粉,就聞到一股生黃 豆味, 摻上開水一吃,又鹹又澀,在嘴裏直打粑,咽不下去,很多人吃了代食粉還 消化不良, 拉肚子。後來炊事班只好把代食粉熬成糊糊,有時還摻點圓根葉或野菜 什麼的, 還是倒胃口。當時,又沒有別的糧食來代替,不能不吃,我們就給它起了 個別名叫活命糊糊;蛋黃蠟也名不副實,一根根像老牛筋,嚼也嚼不動,非但不香, 反而一股哈喇味,我們也給它改名換姓,叫哈喇棍。

  我們宣傳部的幾個女同志各端了一碗代食粉糊糊, 拿了一根蛋黃蠟,蹲在臨時 劃定的飯場邊上。臨時飯場是塊平展的谷地,野草茸茸,四週環立著蓮瓣似的山峰, 高低一致的雪線給它們挂上了珍珠項鏈,盤結密實的曲枝柏給它們圍上了墨綠裙裾, 一條清澈的小溪從谷地中間潺潺流過。 在這景色奇麗的地方野餐,本該是舒心愜意 的, 然而,大夥卻一個個蹙眉苦臉。阿拉李這位上海姑娘一邊吃一邊嘟囔:這 鬼代食粉怎麼是這樣的味道,真難吃!

  “你們在説麼子喲?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濃重的湖南口音。我回頭一看,啊! 原來是老政委來了。

  老政委是軍的二號首長。 他在軍首長中年紀最大,四十幾歲,兩鬢染霜,這在 當時人的壽命年限來説, 已跟老年沾上邊了;他的資格也老,是一位曾在井岡山上 扛紅旗, 參加過湘南農民暴動,走完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紅軍,全軍上下都很敬重 他, 親切地稱他為老政委。老政委長征途中曾在紅一方面軍宣傳隊工作過,對宣傳 工作特關心, 在川西駐軍時,他常到宣傳部來轉轉,跟大夥聊聊。老政委在戰場上 是位威嚴英武的將軍, 私下裏卻是位慈祥和藹的長者,我們宣傳部的女同志都不怕 他, 他一來,我們就圍著他,要他給我們講紅軍長征的故事。進軍西藏開始後,部 隊在甘孜和昌都休整時, 老政委還到宣傳部來過。在昌都,他跟部裏的領導説,越 往西走地勢越高寒荒涼, 補給線越拉越長,天氣也越來越冷,部隊遇到的困難會更 大更多, 由於條件限制,途中不可能多設宣傳站、鼓動棚,你們要多印發一些“飛 行傳單”和“流動口號”以鼓舞士氣,發揚我黨我軍戰地思想政治工作的優良傳統。 我還記得有這樣一些: 進軍西藏要立功,何懼高山千萬重!不怕山高,只怕志短! 光想休息不想上, 功勞簿上難記帳!革命戰士的語言,只有“前進”兩個字!指戰 員們反映很好。 部隊從昌都出發以來,我就沒見到老政委了,可能是司令部隊列靠 前, 帳篷搭得離宣傳部較遠。今天,老政委竟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臨時飯場上,大家 都覺得格外驚喜。

  “是不是在説代食粉的怪話呀?”老政委走近我們。

  説怪話, 在那年頭,不算政治問題也算思想問題,是要檢討挨批的,我們幾個 女同志互相使了個眼色,伸伸舌頭。

  “沒得關係! 沒得關係!我這怪話二字是帶引號的喲。”老政委笑了。他説, 代食粉是不好吃, 他吃了也拉肚子。西南軍區首長原本是想為進藏部隊好好配備些 乾糧, 很可能是加工製作中,資本家搗了鬼,已向西南軍區首長反應了這個問題。 現在, 西藏噶廈政府又不按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條協議辦事,在糧食上卡我們,又沒 有別的乾糧來代替,凡事都得看條件,適者生存嘛,大家就克服克服吧。説到這裡, 老政委話鋒一轉, 帶著感情的口吻説“不管怎麼説,代食粉總還是糧食,比當年紅 軍長征途中吃的野菜、 皮帶和有毒蘑菇強。”接著,他給我們講了一個紅軍戰士吃 野蘑菇中毒的故事。 那是1935年夏天,紅軍路過川西北藏區時,嚴重缺糧。一天晚 上, 一個紅軍女戰士從藏胞家裏作宣傳工作回到宿營地,看見跟她住在一起的三個 女同志全躺在地上, 閉著眼睛暈了過去,旁邊還給她留了一碗黑糊糊的野蘑菇湯, 她喝了一口, 覺得味道不對,舌尖有點發麻,連忙吐掉,知道她們是吃野蘑菇中毒 了。 當時,哪有洗胃解毒藥呢,她想灌些涼水也許可以沖淡胃裏的毒素吧。她先給 一個女同志灌了四五口涼水, 不一會兒,那個女同志的眼睛睜開了,又灌了幾口, 醒過來了。 於是,她們就用這種灌涼水的辦法,不但救活了另外的兩個女同志,還 把吃野蘑菇中毒的哨兵和通訊員也救活了。 老政委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們已經呼 嚕呼嚕地把一碗代食粉糊糊喝光了。 第二年,全國開展三反五反運動,果然查出重 慶的不法資本家為進藏部隊生産代食粉偷工減料, 粗製濫造。那些不法資本家還用 廢棄的爛棉花給抗美援朝志願軍做急救包,受到了嚴懲。

  老政委是一位經歷兩次長怔的雪山名將。 他第一次長征時,我還只有幾歲,他 進軍西藏的“第二次長征” ,我卻有幸親眼見到了。記得進軍前在川西樂山清衣江 畔舉行的誓師大會上, 長期穿土布軍裝的老政委換了一身黃呢新軍裝,一派英武氣 概, 跟軍長一起率領全體指戰員莊嚴宣誓:一定要發揚紅軍的光榮傳統,吃大苦, 耐大勞, 不怕艱難困苦,不怕流血犧牲,堅決進軍西藏,鞏固國防,誓把紅旗插上 喜馬拉雅山, 完成祖國統一大業!鏗鏘的誓言,深深銘刻在我這個小女兵的心中。 在大渡河瀘定鐵索橋頭, 我看見老政委久久佇立沉思,他是在緬懷當年搶渡瀘關天 險, 英勇犧牲的紅軍戰友吧!今天,一位老紅軍又來了,在新聞攝像機的嘩嘩轉動 聲中,他目光堅毅,壯懷激烈,邁步跨上鐵索橋,去迎接他一生中的“第二次長征” 。

  老政委進藏真可謂“馬後桃花馬前雪” ,需要多大的決心和毅力啊!他戎馬半 生, 長期與他那也是紅軍的妻子分離,兒女託人寄養,1950年初,大西南解放了, 新中國成立了, 十八軍正準備到四川南部一個富庶的地方去安家,老政委當地委書 記。 進軍西藏的命令來了,從天府之國到雪域高原,思想上要轉多麼大的彎子!, 老政委在軍黨委擴大會議和全軍團以上幹部會議上, &&堅決表示:黨把進軍西藏 的這個重要任務交給十八軍, 是對我們的信任,是我們的光榮,我決心響應號召到 西藏去, 不在川南安家;我願貢獻自己的一生,把這把老骨頭埋在西藏,亦在所不 辭!

  離開昌都一個多月來, 部隊一直是在高海拔地區行進,稀薄的空氣、乾燥的風 沙、 嚴寒的冰雪、荒漠的山野、艱苦的生活,就連我們這些黃毛丫頭和毛頭小子尚 感疲憊, 何況老政委一把年紀,軍務又繁忙,更少不了吃苦頭,人瘦了,臉也曬黑 了。 他的警衛員偷偷告訴我們,老政委在長期的革命戰爭中多次受傷,至今還有日 本鬼子的彈片沒有取出來, 腸胃也不好,一吃代食粉就拉肚子。按照部隊的生活待 遇, 老政委應該吃小灶,可是眼下不光小灶吃不成,有時竟連大灶也揭不開鍋。管 理員為了照顧他,才給他弄了點糌粑。過霍爾三十九族時,他的馬誤吃毒草毒死了, 給他新配的馬匹他也很少騎,大多用來馱病號。

  老政委的聽覺還挺靈, 在幾米外也聽了個七七八八,連連擺手制止警衛員搞小 廣播。 警衛員撅著嘴不服氣,“我説的那點不是事實?”老政委掃了他一眼,“同 志們才辛苦,我比他們好多了,又不背揹包,還有馬騎。”

  在昌都, 老政委曾到宣傳部來,叫我們多印發些飛行傳單,加強行軍途中的宣 傳工作, 指戰員們反映很好。這回老政委來又有什麼新的指示呢?他對迎上來的宣 傳部長説, 現在部隊正處在最艱苦的時候,長途行軍體力消耗很大,人缺糧,馬缺 料, 補給困難。在艱難困苦面前,要有一個好的精神狀態,要發揚革命樂觀主義精 神。 紅軍長征途中,頭上有敵人的飛機,屁股後面有追兵,還餓著肚子,就那樣還 開文娛晚會, 我還在會上吹笛子唱歌哩!你們考慮,過些天部隊到達拉薩河邊後, 開個篝火晚會,讓大家輕鬆輕鬆怎麼樣?是不是現在就著手準備。

  一聽要到拉薩河邊去開篝火晚會, 我們一個個都來勁了,高興得跳起來,連聲 啊!啊!叫好。

  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前途, 要看到光明,老政委不正是在體現這個道理麼!我 自己在艱難困苦面前雖然也能盡力支撐, 但也僅僅只是停留在這一點上,看不到那 麼遠, 有時還有些喪氣,心想能走到拉薩,把馬牽到拉薩,就感謝馬克思在天之靈 了。

  天氣越來越冷, 河水冰涼凍手,我好幾天都懶得洗臉,早上起來用手 把頭髮撥拉幾下就算完事; 老表周和川妹子田的短辮也亂糟糟的塞在軍帽裏;阿拉 李的軍裝皺巴巴的, 被刺條刮破了的口子也沒縫補。當時我們只想湊合著就行,顧 不了那麼多了,管它好看不好看。 老政委看出了我們的心思,他説,解放軍的女戰士,一個個應該是漂漂 亮亮精精神神的,你們正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看看你們現在這個樣子,蓬頭垢 面的,成了邋遢兵。

  説得我們都低頭嘻嘻地笑了。

  “你們不要小看自己喲! 你們可是了不起喲!”老政委説,“你們是繼女紅軍 之後, 出現在高原上的又一批女戰士,是今天的花木蘭喲!”老政委還説,你們都 是撒播在世界屋脊上的革命種籽, 是西藏各行各業的開拓者!”他指著阿拉李和我 説,“你們不是搞新聞的嗎,將來你們就去開拓西藏的新聞處女地吧”。

  老政委叮囑宣傳部長, 要關心照顧她們。接著又朝圍著他身邊的我們幾個女同 志説, 有什麼困難還是可以向領導上提出來,能解決的就解決,解決不了的,等有 了條件再解決。説到這裡,他指指川妹子,你這個四川娃娃愛吃辣椒,我這個 湖南人也喜歡吃辣椒, 現在我們都沒得辣椒吃,這個困難別説你們部長解決不了, 就是我這個軍政委也沒得辦法。 他兩手一攤,搖搖頭,大家都笑了,臨時飯場上洋 溢著輕鬆的氣氛。

  説到吃辣椒,老政委的興致可大了,他跟川妹子説,據説有三個能吃辣椒的人, 第一個説他不怕辣, 第二個説他辣不怕,第三個説他怕不辣,你説他們哪個厲害? 川妹子歪歪頭,當然是那第三個怕不辣的喲。

  “我就是那個怕不辣的。”

  川妹子説, “嘿!你怕不辣?我們川東大巴山區的朝天椒,保準把你辣得唏溜 唏溜的腦門只冒汗。等到拉薩後,我叫家裏寄點來,讓你嘗嘗它的厲害。

  好!好!我等著這一天早日到來,我就喜歡辣得唏溜唏溜的腦門只冒汗。

  湖南老將軍和四川小女兵都樂了,笑得是那樣的愉快和諧,這笑聲叫我很感觸。 剛參軍時, 在我這個學生兵的想象中,解放軍將領被賦予了古小説中“江湖豪傑” 的色彩, 他們一個個身材魁梧,虎氣淩人,説話聲如洪鐘,目光冷如利劍……老政 委使我認識了解放軍將領的本色,他們從人民中來,又回到人民中去。

  老政委離開飯場走了, 他邁著穩健的步子,披著蒼茫的暮色,回他的司令部去 了。 這位為吃辣椒跟一個小女兵樂成一團的邊關將領,關係著進軍西藏的成敗,關 係著西藏百萬農奴的命運, 關係著西藏封建農奴制度的滅亡和社會主義新西藏的崛 起。 在往後的幾十年裏,他在雪域高原的歷史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壯的活 劇。 至今,老政委的忠骨還埋葬在拉薩河畔、他親手開墾創建的“八一”農場的蘋 果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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