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安息吧!鬍子班長

  炊事班鬍子班長拿起鐵鍬, 用腳吃力地踩下去,挖起一小塊泥土。他身後立著 幾堵斷墻, 堆著一些雜亂的朽木和碎石泥塊,那是農奴逃亡後遺留下來的廢墟,還 從來沒有人開墾過。

  鬍子班長名叫王二貴, 在我們軍宣傳部數他年歲大,都四十齣頭了,大家都叫 他鬍子班長,早把他的尊姓大名丟在一邊了。

  鬍子班長呼嚕呼嚕地喘息著, 喉嚨裏老有痰,吐又吐不出來。他在翻冷拉大雪 山時過於勞累, 又受了風寒,氣管炎的老毛病更加厲害了。他強撐著用鐵鍬一鍬一 鍬地挖著泥土,還不時彎下腰去把石塊揀出來堆到地邊上當圍埂。

  炊事班有人在喊他, “老班長,地都快上凍了,哪還能種菜?!”

  鬍子班長有個紅布袋, 裏面裝著一小包一小包的波菜、白菜、蘿蔔和芹菜等蔬 菜種籽, 那是部隊從川西出發時他用自己的津貼買的。他還有一個用青花土布縫的 小布袋, 裝滿了大蔥籽,那是他特意叫他媳婦從河南老家寄來的,他要把自己小時 候最愛吃的這種又脆又香的大蔥帶給藏胞嘗嘗。 他非常愛惜這些菜籽,把它藏在枕 頭裏,寶貝似的,天晴太陽好,就拿出來曬一曬。

  一個從貴州參軍的年輕炊事員不解地問: “老班長,紅布袋既然那樣貴重,為 啥還要放在枕頭裏?放在挎包裏不是更好嗎?”

  “啊嗨! 你這話可是靶子打歪啦,用你們貴州話來説就是開黃腔嘍!”鬍子班 長樂了, 風趣地對年輕人説,“看你還沒穿破一套軍裝,沒聽説過吧,常言説老百 姓的櫃子,當兵的枕頭,小偷要偷老百姓的東西,總愛撬櫃子,要偷當兵的東西麼, 抱枕頭最值錢喲。”

  行軍途中一有空隙, 鬍子班長就拿起鐵鍬開點荒地,撒播一點種籽。看樣子, 這位老戰士決心走到哪就把菜籽撒到哪, 一直撒到拉薩,撒過雅魯藏布江,撒 上喜馬拉雅山。

  起風了, 樹梢上的殘葉飄落下來,雲彩在急速流動,農諺説白雲朝西跑,必定 起風暴。 鬍子班長瞇起眼睛朝天上瞅瞅,手中的鐵鍬挖得更快了。這時,從政治部 開會回來的尹指導員路過這裡, 見鬍子班長還在挖地,便催促他趕快回帳篷休息, 邊説邊去奪鐵鍬。鬍子班長用胳膊護著,“不打緊,不打緊,讓俺再挖一挖”。

   尹指導員瞪了他一眼, “你的犟勁又來了,看你病的,你懷裏還揣著三等殘廢 證,我還不清楚!”

  “你自個吶”,鬍子班長碰碰尹指導員的胳膊,“你腿縫裏還夾著子彈頭哩”。

  鬍子班長和尹指導員是同鄉老戰友了, 一個是地主家的老長工,一個是雜貨店 裏的小學徒, 他們一道參軍,一起入黨。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裏,他倆出生入死,轉 戰大江南北。 儘管鬍子班長比尹指導員大十來歲,但他倆脾性相投,處得像親兄弟 一樣。

  鬍子班長病倒了, 我們都很揪心。這位老同志很好,大家都拿他當老大哥一樣 的敬重。 他平時不多言語,卻有一副古道熱腸,處處樂於助人。記得我剛來宣傳部 的時候, 不會打揹包,不是打得鬆鬆垮垮,就是捆得歪七扭八。鬍子班長總是耐心 教我, 揹包要紮緊,揹包帶應該三橫壓兩豎,行軍背在背上輕巧利落,聽報告時墊 在下面,坐半天不走樣。

  鬍子班長沒有文化, 在川西他接到媳婦從河南老家寄來的平安家書,叫他不要 掛念家。 信裏説,家鄉早已土改,分得了土地和房屋,過上了好日子,挂在大門上 的那塊光榮軍屬牌子, 給家裏人臉上增添了光彩,原先寄回來的立功喜報,鄉親們 見了都誇獎。 盼望他這次到西藏去再掙一張立功喜報來。他拿著家信來找我幫他寫 回信,我知道鬍子班長對進軍西藏是鐵了心,鉚足勁的。

  説來也挺有意思, 鬍子班長能參加進軍西藏的行列,還是三拳打出來的呢。在 家信寄走沒幾天, 軍直單位就開始為進軍西藏挑兵選將。宣傳部領導曾考慮鬍子班 長年歲較大, 又負過傷,打算把他留在四川,送到工農速成中學去學文化。進藏人 員名單還沒正式宣佈,鬍子班長覺察到情況不妙,他一聲不吭,把皮帶扎得緊緊的, 鬍子刮得光光的, 綁腿打得結結實實,來到宣傳部長面前,啪的一個立正,“報告 部長, 請你找個力氣大的同志,朝俺的腰眼上打三拳、搡三把,俺要是晃動一下, 留在川西, 二話沒説的。”起初部長還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愣了一下,跟著不禁 笑了, “好你個王二貴,虧你想得出來,哪有這樣挑兵選將的?我知道了,回頭跟 你們尹指導員説説。 ”這事正巧被通訊員小劉碰見,於是便傳播開來,説鬍子班長 進藏是三拳打出來的。

  向西藏進軍, 也就是向困難進軍,人人都有困難,炊事班的困難就更多了。 油鹽柴米哪一樣都得帶,鍋碗瓢盆哪一件也不能少,挖灶支鍋,煮販燒水,燒牛糞, 煽羊皮風箱, 全是新問題,做一頓販費時費事,往往需要一兩個鐘頭,影響大家休 息。 海拔高,空氣稀薄,水燒不開,販煮不熟,大家老喝溫吞水,老吃夾生販,胡 子班長成了關公賣豆腐——人硬貨不硬。

  嘿! 別看鬍子班長是個大老粗,他的腦袋瓜可靈著呢。軍直單位渡過金沙江後 不久, 在甲皮拉山下宿營時,鬍子班長一個人吭哧吭哧地挖了一個大灶坑,又在旁 邊挖了兩三個小灶坑, 坑坑相通,大灶坑一點火,周圍的小灶坑也串出火苗,這樣 一來, 不光大灶的火燒得更旺,周圍的小灶還可同時並用,大大節省了做飯燒水的 時間。 鬍子班長把他的新灶叫做“連環灶”,説他是看見地老鼠在幾個洞裏鑽進鑽 出得到啟發的。後來,軍直單位還推廣了他的“連環灶”。

  由於高原空氣乾燥, 風沙大,又吃不上新鮮蔬菜,大家嘴唇乾裂了,指甲蓋凹 下去了。我的上嘴唇中間裂了一道血口,笑都不敢笑,一笑就出血,疼得擠眉歪眼, 有人説我笑比哭還難看。 鬍子班長見到這種情況,心裏非常著急,他總是跟管理員 和司務長一起想辦法, 盡可能搞點綠葉子的東西來吃。離開昌都以後,我們也吃上 了兩三次元根葉子, 過霍爾三十九族時還吃了人參果煮的代食粉糊糊,那是老班長 他們利用休息時間去挖的。 為了挖人參果,老班長趴在草地上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現在, 鬍子班長在進軍途中就病倒了,又病得這麼重,衛生隊醫生看了都直搖 頭。 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還遠著哩,他的進藏決心怎麼實現呢?他媳婦盼望的立 功喜報還怎麼掙呢?

  刮了一天風,第二天天色灰濛濛的,特別陰冷,上午十來點鐘鬍子班長去世了, 他是在他的“連環灶” 前倒下的,肺水腫最後奪去了他的生命。臨終時他還在斷斷 續續地説,他沒能給同志們煮一頓熟透了的米飯,燒一鍋滾開的開水,對不起大夥。 噩耗傳來, 同志們莫不唏噓痛惜。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對一個革命 軍人來説, 該是多大的不幸啊!我久久説不出話來,腦海裏不斷浮現出鬍子班長那 銜著旱煙袋笑咪咪的樣子:

  鬍子班長有個嗜好, 愛抽旱煙,他自己用半截彈殼做了個煙嘴,接上一根半尺 來長的細斑竹當煙管, 管子上吊著一個裝旱煙的青布袋。在大渡河瀘定橋頭吃杠子 饃時, 他就是用這個旱煙袋指著我,嗔怪我這個“丫頭兵”吃得太快差點噎住。平 時, 老班長總愛把旱煙袋銜在嘴裏,離開昌都不幾天,他嘴上的旱煙袋不見了,我 看見他抓耳撓腮很難受, 一打聽,原來在橫渡水流湍急的昂曲河時,他去搶救炊事 班落水的馬馱子, 自己的挎包卻被沖走了,裝在包裏的旱煙也付諸東流了。沒過幾 天, 老班長又銜起了旱煙袋,不時叭噠幾下,頗為津津有味。不知是誰出的點子, 鬍子班長從山上摘了些幹焦的中藥大黃的葉子, 揉成碎末,又從翻譯洛桑那裏要了 點酥油, 在鍋裏炒炒,就裝在煙嘴裏抽了起來。也可能是淡而無味,只是混混嘴精 神上得到點慰籍而已。 不過鬍子班長卻硬説他自己製作的大黃煙,跟關東煙、雲南 煙差不離。

  我們掩埋了鬍子班長, 用花岡石塊壘了個墳頭,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 屍還!宣傳部愛説快板的陳幹事,原 想在作為墓碑的木板上寫上: 這裡埋葬著一顆長在別人身上的心!大夥認為鬍子班 長確實是一位為他人而活著的人,但這樣的碑文未免太文皺皺的了,最後還是寫成: 軍宣傳部炊事班長王二貴之墓。大家還給鬍子班長寫了一幅輓聯:

        皚皚雪山,烈士長眠;

        忘我精神,永留高原。

  部隊出發時, 宣傳部領導帶著我們來到鬍子班長墓前,向他作最後告別。我們 幾個女同志把扎的一朵缽口大的大白花放在墳頭上, 洛桑按照藏族人的習俗,在老 班長墓前獻了一條潔白的哈達。 炊事班的同志舉著那個裝菜籽的紅布袋向老班長宣 誓: 我們把您的這個紅布袋帶走了,我們一定完成您的心願,走到哪,就把菜籽 撒到哪。

  大家脫帽肅立, 向鬍子班長三鞠躬,安息吧,鬍子班長!

  想到老班長的好處, 川妹子田哭出了聲,尹指導員也不住擦淚,我的鼻子直髮 酸, 眼眶溢滿淚水,但我強忍著不哭,我要像老班長那樣,不怕困難,不怕犧牲, 堅決完成進軍任務,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

  不知是誰用白土在鬍子班長的墓前劃了一個指向西方的箭頭,意思是我們走了, 向西走了,願鬍子班長的靈魂跟我們一道向西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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